第13章 第十一章问讯
被肖立“偷走”当天下午,慕远去榕树街和秦二碰了个头,榕树街这个地址已经和大哥说过了,也是给家里的新的通信地址。大哥连来了两封信都在叮嘱他按时回家。
慕远只给家里回过一封信报平安,也不知道绣纹姐怎样拼力调停帮忙遮掩呢。
离开家,就像出笼的鸟儿啊!慕远走在街上看着两边的摊子,各式的货物,南北有异,市井味道他很是喜欢。
已经快到四月末,天气明显的热起来。街上的行人明显多了,很多人是来赶花市的。虽然还有好几天,但街面的客栈几乎已经全部客满,毕竟这内江的花市是非常有名。
对面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尖尖的口哨,寻声望去是一个小姑娘正坐在酒堂二层,侧身倚在栏边媚笑的着看自己,再一细瞧慕远笑了,那摇动着帕子的“小姑娘”竟然是肖立!
慕远快步上了楼,在他旁边坐下。肖立要了两样小菜,擒着喝着酒,滋润的神色,绝不像几天前被人拿枪追着跑的样子。
慕远疑道:“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肖立笑道:“嗯?女装啊?女装方便啊。”
慕远倒想起来,第一次看到阿美时,她是和一个“女孩”一起摆水果摊子,后来警察抓人快速跑掉的那“女孩子”,应该就是肖立!
那次,他虽只看到了他的背景,但身量大概不会错。
如此算来这是他们的第四次见面,虽则两次没有真正的见到“面”。
慕远道:“你穿成这样,独自在这自斟自饮,不怪异吗?”
肖立道:“所以才叫你啊!”
慕远一笑道:“昨天晚上,谢谢你啊!”
肖立道:“要这么说,我也得谢谢你呢,萍水相逢仗义!后来我听阿美说周秃子抓了你,怎么放的你啊?到他个混蛋手里,没事也得掉层皮!”
慕远道:“你去林府是不是担心怕我有事?”
肖立点头。
慕远道:“可是你怎么惹到晁天啸了?”
肖立道:“晁天啸?我没有惹他啊,我动的是周静三,就是那个秃子,他经营烟馆儿,那东西最祸害人了!我就给他捣乱。在我这烟馆儿赌场,都不是好营生,小爷高兴了就给他搅和搅和。”
慕远心道,这兄弟年纪小,倒是性情中人,遂笑道:“可我听阿美说,你的营生也不怎样啊。”
肖立笑道:“梁上君子!你可别)说,好歹我也算君子呢!”
他笑起来甜腻腻的,若是女子倒是美人胚。
二人开心的说笑,友谊这东西很奇怪,有时就是一瞬间、几句话的事。
生死之交有时是性格同步的两个人,也可能是性格完全背道而驰的两个人。
肖立关切的问道:“那你昨晚上到底是怎么的了?看着真挺悬啊。”
慕远道:“是我自小就有的一种病,大夫说是天生胎里带的热毒,没治,除非自己能好。”
“谁把你捆了?还堵了你嘴?”肖立低声问。
“我自己,”慕远淡定的说,见肖立疑惑,又道:“我发病的时候没有意识,可别人事后告诉我,我每次犯病的时候都会大声喊叫,有时候还会无意识打伤自己或伤到周围的人,所以……”
肖立恍然道:“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别人捆的呢,所以没敢声张。”
慕远面含谢意道:“你身上有伤,还背着我跑了那么远,难为你。”
肖立打断他,问道:“疼吗?犯病的时候。”
慕远点头道:“疼,非常非常疼,不是皮肉疼也不是骨头疼,是神经疼,洋大夫说除非把脑子打开。”
肖立撇了一下嘴:“呦!那你今天看着还行,没事了?”
慕远答道:“疼过去就好了,全仗着我伯父给我配的药。”
肖立道:“这病常犯吗?你老这样不行,人受不了啊。”
慕远道:“没办法,原来一两年犯一次,可今年不知了,而且预先也没有任何征兆。”
肖立噗的笑了:“哎!你这不是人大了阳气壮吧,是不是成了亲就好了,不然就找个人儿泄泄火!”
不等他说完,慕远早已锤了他一下,虽红了脸却摇着头笑了。
“对了,”慕远从里面的衣袋里摸出了那枚兽头形状的钥匙。
肖立立时满脸欣喜:“咦!竟在你这!”
慕远道:“你那天丢在阿美家铺子外面的。”
肖立道:“我也是回去寻它,才听阿美说周秃子找你麻烦的。当时跑得急,不知道怎么弄丢的,你也不告诉我!”
慕远道:“我也是后来才捡到的,要不是上面有血,我都拿不准是你的,跟着那个豹子就追进来了,我便没机会把它交给阿美,况且连阿美也说你来去无踪,没处寻你去。”
肖立道:“小宝贝!失而复得可见你不想离开我!”
慕远笑道:“这么在意这东西啊!偷的吧?”
肖立点头道:“还真是偷的。”
慕远道:“脸皮还挺厚,偷了谁的?”
肖立道:“我爷爷的。”
慕远疑惑道:“你爷爷的?还用偷?”
肖立道:“说是我爷爷,其实也不算是。”
慕远摇头道:“搞不懂。”
肖立笑道:“说他算是我爷爷吧,因为我爹是他的种。”
慕远又锤了他一下,这二人的言谈举止教养学识没有一点相似之处,除了年龄相仿外他们真的没有一点道理能够成为朋友,可最奇怪的是,二人偏都已然认准了对方将是自己一辈子的好朋友!
肖立继续道:“说他不是我爷爷呢,是因为他不认我老子,也不认我娘。”
慕远问:“那他认你吗?”
肖立道:“既然不认老子娘,那认不认我都不重要!”
慕远意外,只道:“哦。那你爸你妈呢?”
肖立饮了口小酒道:“很早以前都死了。”
慕远点头,他们之间多了一个共同点:“我的父亲母亲也很早过世了,生我的时候他们相继病故了。”
肖立摇头道:“我老子娘可不一样,他们俩都是自杀的。”
他讲的轻描淡写,慕远却大大瞪起眼!
都是自杀的!
肖立道:“你知道吧,原来我和阿美是邻居,都住在摆木井,那会儿啊,我老子娘手里有点钱,好像也是我爷给的,反正我爹一直也没个什么挣钱的营生,虽然他不像我,他念过书,好的好的书,何大叔说我老子学问好得很呢!可好多差事他矮不下身段来干,手里那点钱一来二去越花越少,后来他又好上了这个,”肖立用右手比划了个“六”,慕远明白是抽大烟!
怪道他恨烟馆儿!
“本来就喝酒赌钱,再加上这个,没两年就全败光了,他先是卖了房子,后来卖了我娘!再后来,脚上捆着石头跳江了,捞起来的时候,绳子还没全磨糗!……是何大叔去治安署帮着认的尸,也是何大叔帮着埋的。”
这样伤心的故事,肖立说着平淡的就像学生背的课文一样,但慕远觉得,他应该是从没告诉过其他人。
他身边肯交心的人不多。
慕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肖立点头,道:“来一口吗?”
说着拿起另一只空酒杯。
慕远道:“满上!”
二人撞了一个,慕远给肖立和自己斟满。
肖立继续道:“我爹死后,我娘就死心了,她知道是真没人会去赎她了,她原本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我外祖还是个秀才呢!她给我老子卖到妓院去…后来她就干脆吃了大烟膏子,死在妓院里了!你见过吃大烟膏子死的吗?眼睛是瞪着的,手就像鸡爪子那样,上吐下尿,喉咙里咕噜咕的可说不出话,登扯不了几下子就……”
慕远拦道:“再喝一个。”
慕远心疼了这个小弟,肖力是亲见了娘亲死在眼前的!
二人干了,肖立道:“行啊,有点量!不像是个书生啊。”
慕远道:“北方的酒还会烈一些。”
因为他的胎疾,祁规一直允许他喝酒,且酒量是天生的,二哥三哥都是海量,他的酒量也不赖。
肖立继续道:“爹娘死后,我爷那边来人找过我,那会我五六岁,他把我弄到他家,还他娘的叫什么常笑堂,我去他娘的常笑堂!没出三天我就跑了个屁的了!”
慕远道:“你那么小,没人照顾怎么活呢?”
肖立道:“小孩子好活,吃得少,卖个乖混饱肚子还不容易吗。”
慕远道:“那你那会住哪儿啊?”
肖立道:“住在妓院啊,畅春园,我妈死的那个妓院,那儿的老鸨秋霞婶对我不错,现在我还住哪,就住我妈死的那个屋!有空找我去玩,不过你应该是没去过妓院的吧。”
慕远道:“谁教你用香熏人?妓院里吗?”
肖力笑道:“龙生龙,凤生凤,我也是天生胎里带!我老子可是高手!要不是他死的早…”
慕远一怔道:“你…你不姓肖吧?或者随了你娘的姓?”
肖立急道:“你他娘的查过我!”
慕远摇头道:“阿美叫你阿肖哥,小孩子是叫名不叫姓的,比如阿美阿玲阿生。还有你不认你爷爷,自然不肯用他的姓氏,对吗?”
肖立笑道:“哥,你这是人脑子吗?我确确实实不姓肖,我娘姓肖。姓肖好,姓肖方便,省的被我爷爷的人找来找去的。”
慕远不禁颤抖了一下,心道:肖立不姓肖,那么姓什么呢?
他默念道“肖立、肖立”,会是肖立两个字倒过来吗?那么是李肖!他会是姓李吗?
他忽想起克定说的李拜天的儿子,“大的让他毒死了,小的让他赶走了……”
如果姓李,真的会和李拜天扯上关系吗?肖立的爸妈曾是有钱人,不做工却能买得起摆木井的房子!但□□老大会再怎样会允许自己的儿子,穷到卖老婆吗?穷到跳江自杀?
慕远道:“不管了,我以后就叫你肖立。”
肖立笑道:“我就是大烟鬼和□□的儿子,怎么样,还能做朋友吗?”
慕远道:“管他谁的儿子谁的孙子呢,干了这一杯就是朋友!”
两人一饮而尽。
肖立道:“那你呢?你是谁?”
慕远道:“我叫赵慕远,从京城来的,以前教书现在在团长府上打杂儿。”
肖立道:“这些我知道,阿美告诉我了。你说点我不知道的。”
慕远道:“我有四个哥哥和姨娘,我们家是做生意的。”
肖立道:“你来内江干嘛?”
慕远并不瞒他道:“我来找人。”
肖立问:“什么人?我帮你找!”
慕远摇了摇头道:“非常不好找,恐怕我得自己来。”
肖立点头道:“你这人,水挺深。”
慕远一笑问:“你的钥匙怎么那么重要?”
肖立道:“你猜。”
慕远道:“谁会白偷个钥匙,自然是想要锁着的宝贝。”
肖立点头道:“在我这那是无价之宝。”
慕远问:“锁在哪?”
肖立道:“在我爷爷家藏着呢。”
慕远笑道:“那还得偷啊?”
肖立笑道:“不偷不行啊!不过常言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吗。”
慕远问道:“可你是贼,偷东西还用得着钥匙吗?”
一般的锁,是连慕远都挡不住的,何况这个专业小贼。
他这才拿起那把钥匙端详一番,这钥匙重重的在衣袋里放了两天,但因为是别人的东西他并没有仔细看过。
慕远突然皱眉问:“这个钥匙你用过?”
盯着那粗粗的兽头,慕远知道这个钥匙不一般!钥匙的试样,慕远只在书上看到过,那本书叫做《百年绍兴花旗帙》!
此书一般人已看不到,喜阅斋里的他看到的只是一本临本,真本应该藏在大哥手里,也可能像世人传说的那样,“真本已轶”。
而且,这样的花旗锁并不多久!
看来不简单,慕远不禁又打量了肖立一眼。
肖立见他异样,疑道:“没用过,怎么了?”
慕远摇头道:“没怎么,你要偷什么,我来帮你!”
肖立笑了,嚣张道:“好啊,一言为定!估计这么粗的钥匙,锁小不了,说不定有满箱的金银财宝,到时候分你一半!”
慕远摇头笑道:“贪心!”
二人说的虽是偷窃之事,但却都满面的青春和阳光。
……
和李玉嫦等人分手后,按着对方指的路,慕远一行很快到了临江口,秃子这回有了经验用一个面罩反着套住慕远的头,面罩几乎不透光,慕远根本无法辨别方向。
马虽摇晃但几次小的转弯慕远也不肯疏漏,蹚过了两次浅流,除此之外他没有感一点信息,四周几乎没什么声音,毕竟天黑了没什么路人,或者没有敢作声的路人。
摘下面罩的时候,慕远在一间屋中,屋里亮着灯,刺了一下他的眼。一面的窗都遮挡的严严实实,白天晚上都投不进光亮。
凭借着记忆中的方位感,他断定这里并不是上次捕他去的晁府守义堂!然此处距离晁府应该不是很远。
当然也不是上次遇到过秃子的穗子巷。
看来,这是周秃子的一处私宅。
那么,这或者是周秃子的私自行为!
慕远环视四周,屋子不太大,窗门紧闭一丝听不到外面的声响,院子应该是不小的。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既不像是个临时的仓库,又不像是牲畜棚。
“看什么看,知道你不好对付,才把你代到这里来的。”秃子周静三站在慕远对面,脸上有些疑惑,问道:“刚才在老爷岭,你有机会逃跑为什么不跑?”
慕远道:“跑了能怎样?你知道我的名字,也知道我住哪,哪天高兴了再把我掳来,岂不是没个头。”
秃子点头道:“李拜天的人,是说要帮你杀了我们哥几个吧?”
慕远不答。
秃子道:“他既然要帮你杀了我们,你怎么没答应呢?”
慕远道:“人命关天,何况到现在我还没有理由杀你。”
秃子笑道:“读书人就是读书人,杀人需要理由吗?”
慕远看着他道:“我不太喜欢杀人。”
秃子道:“那你想怎样?”
慕远道:“我想你以后别再找我麻烦。”
秃子点头道:“这个简单,只要你告诉我,认识肖立吗?”
慕远也点头道:“认识,上次之后我们又遇到过一两次,所以就彼此认识了。”
秃子笑道:“好,只要老实回答我的话,咱俩之间就没有麻烦。你知道肖立藏在哪儿吗?”
慕远看着他道:“他藏吗?他需要藏吗?”
秃子不耐烦道:“那就说,肖立住在哪儿。”
慕远笑了,看着秃子摇头道:“这个,就是我不想讲的了。”
……
水,劈头泼下来,衣服上是水血混合着的渍迹,血吐出来,胸口上好过了些。
这是一间私刑室!
慕远环顾着,他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地方,大热天却生着炉火,里面架着一些铁器;身边有石碶的凳子台子,再就是捆人的柱子锁人的链子……
周秃子是晁天啸的人,晁天啸是商会会长,但做事却是黒道的手笔?!
慕远轻轻动了动腿,还好下肢没有被伤到。
手臂被展开捆在架子上,僵疼。
周秃子见他缓醒,霸道:“你那么能说会道,猜猜今天落在我手里还能不能活命?”
慕远果真的想了想,轻轻的点了点头。
秃子笑道:“行吧,咱俩没天大的仇,我也不非得要了你的命。只要你老实的告诉我,肖立现在在哪?”
慕远道:“我说过了,不想讲。”
登时短鞭下去,慕远左肩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疼!
不禁想起两月前挨三哥的打,简直就是弱爆了,虽然当时三哥表面怒不可遇,但肯定是手下留情的,想到这,慕远竟轻轻地笑了。
周静三怒道:“好好回我的话!掂量掂量你这身子骨能受几鞭子。”
慕远知道这样下去不行。火在身边烤着,脑子里快速思考着。
秃子又催问:“肖立到底在哪?”
慕远未答,又挨一鞭。
不等再问,慕远用力道:“你找肖立干嘛?”
秃子道:“你管我干嘛!”一拳打在慕远的肋骨上,眼冒金星的疼,肋骨断了!
慕远道:“我知道,他偷了你的东西。”
看着秃子的眼神,慕远知道自己猜对了。
读心术摄心术自古有之,慕远虽不如大哥那样认真花心思研究过,只略知皮毛而已,而临时也只得拿来用用,他倒要验看验看!
慕远继续道:“那东西那么小,他自然没放在身上!”
秃子一惊道:“那他把钥匙放哪了?”
周静三不是没提防赵慕远,上次他已经领教了厉害,深知这小子脑子机灵,但凭他仍未能防住。
慕远盯着他:“钥匙?你是为了一枚钥匙。”
秃子道:“好小子!你套我话呢!”
周秃子猛然从炉火中取出一柄红色的三指宽的烙铁,毫不迟疑当胸按下,一股焦糊气息弥散开来,慕远努力咬住口唇不叫出声,强自把眼泪咽下!
此时丝毫示弱怕只会受更多的罪。
这秃子这人智力低而且气量小!
几个手下都暗自叹服这读书人倒算有种!
慕远知道,这秃子心狠手辣,人命在他眼里根本不当回事。他只能挺而走险:“钥匙,金石鐏的钥匙!对吧?”
秃子已提醒了自己别再上当,别像上回那样让这小子的话带着跑,但当慕远一说出“金石鐏”三个字时,他不由不吃惊,诧道:“你还知道金石鐏?你怎么会知道?”
慕远忍痛道:“金石鐏,只能有一把钥匙打得开,钥匙怪异,形似兽头,钩纹错综,与鐏咬合同制而成,不可仿制!”他背着书上的话而已力不从心,喘息不止。
秃子呆住。
慕远占据主动,继续道:“鐏长不盈尺,金石绞销,若蛮力开,亓械攻摧,则机关骤解锁损毁鐏内物。”
周秃子和众人都在听。
旁人是第一次听到,而周秃子定然不是。
慕远问:“金石鐏里到底是什么?”
秃子扬起鞭子:“你倒审问起我来了!”
他这次终于围守成功。
不等落鞭,慕远快速道:“我见过那钥匙!”
鞭子果然停住。
秃子急道:“钥匙在哪?”
慕远紧盯他双目道:“没有钥匙,打不开鐏!若砸或者用枪炮轰,金刚销子启动,里面是金银会变成粉…是珠玉会变为末…丝革纸张会变成屑,对不对?里面是丝革纸张?对不对?”
慕远死死看着秃子,判断他是否知道鐏里藏的什么,看来他知道,他见过鐏里的东西!而且慕远知道,自己多半猜对了,里面是丝革纸张。
什么丝革纸张周静三这么在意?
肖力那枚兽头钥匙不是他爷爷的吗?
肖力的爷爷又是何许人?
不及慕远去想,秃子又扬起了手,但这次是做样子他并未急于落鞭,只道:“你别跟我废话!只说钥匙到底在哪?”
慕远笑道:“那天下午,你们抓我到晁府的时候,那枚钥匙就在我这左边的衣袋里。”
秃子疑惑道:“你说谎?!”
慕远道:“我可以不想说,但我从不随便跟什么人就说谎的。”
绣纹姐不是说过吗,“慕远说谎啊都是好意的。”想起她那日说话时的语气神态和笑着的眉眼来,慕远不禁又微微的出声一笑。
他的思维总是跳脱而活跃的,就好像牵着好几根风筝。
不错,他的思维是同时的好几条线!
秃子被他笑得莫名问:“你跟谁说了谎?”
慕远心道,这厮的思路又给拐跑了!便瞪了他一眼道:“反正你不配。”
见秃子这里又要打,忙道:“我说谎,都是在跟人玩笑,遇到正事呢,我只有知道或者不知道,想说或者不想说。”
秃子道:“你就是在说谎!那天当着晁爷,你明明说你不认识肖立!”
慕远道:“没错啊,那天他受了伤,又被你们端着枪满街筒子追着跑,我们哪有时间彼此认识呢?”
秃子道:“那他有时间把钥匙给你?”
“切!”慕远不屑一笑。
秃子道:“别告诉我,你又不想说!”
慕远皱眉道:“鞭子打在身上很疼,不然我还真的不想说。你就不能自己动脑想想,当时我并不认识肖立,他怎么会把钥匙给我?那有一个解释,钥匙是我捡到的。他腿上受了伤,摔倒的时候钥匙从他身上滑出来掉在了门口被我拾得,如果不是上面有血,我也想不到会是他的。我刚把钥匙收好,你们的人就闯进来了不是。”
秃子又急又气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把钥匙交出来给我!”
慕远怄他:“你当时也没说要啊!”
秃子只得问:“那后来呢?”
慕远不紧不慢道:“后来我们俩就认识了。”
秃子急问:“后来!那钥匙呢?”
慕远道:“还给他了,物归原主。”
秃子跺脚,原来他心心念念的东西,曾离他那么的近!
他咆哮道:“钥匙到底藏在哪了?”
慕远道:“你凶谁啊!我怕你吗!”
秃子煞着性子:“钥匙到底藏在哪?”
慕远沉脸道:“这个我不会说了,既然是藏,哪就能轻易告诉你!晁爷的话不错,`我知道事的就一定会说吗`!再说了,你都这么大岁数的人,竟还这么贪心,人家的东西凭什么要给你!”
慕远说话的口气,让秃子彻底泄了气,眼前这分明也就是个娃娃孩子,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把自己五十多岁的老江湖绕得兜兜转!
凭脑子自己不是这孩子的对手,但好在鞭子在手!秃子抬手就是几鞭,叫道:“让你嘴硬!让你耍我!”
周秃子正在发威,忽然一个手下气喘吁吁地跑上楼进来,对秃子道:“周爷,那个肖立递信儿来了!”
秃子惊问:“人呢在哪?”
来人摇头道:“不知道!豹子哥那边的人接到他的字条,说有好东西要出手。”
秃子一听,脸上一紧,拔腿就往外走。心道豹子那家伙不讲面子,很多事情不让他知道最好!
慕远拼尽最后一点力气道:“金石鐏都不在你手上了,干嘛还急着找钥匙啊?”
秃子停下步子,回过来看着慕远已然说不出话,这小子难不成真的能掐会算?!
三击三中!
看着这蠢才气急败坏的样子,慕远不禁笑出了声,这一笑,牵着胸肋的伤处,禁不住“哎呦”一声:“还真的是丢了啊!”
怪不得肖力说的,锁在他爷爷手里!
他爷爷也是贼吗?大盗贼?
慕远一步步投石探路都未失手。当然要探的准,不光靠大胆,还需心思缜密细致推测。
所谓“猜测”,绝对不仅仅是“瞎蒙”。
秃子知道这次又被他套住了,但急于脱身,恨恨的对手下道:“东子,三个留下看着他!让他给我多吃点苦头,我倒要看他还能再笑多久!”
说罢匆匆出屋,慕远听到楼梯一阵响,几人下楼而去。
原来这里是二楼!
那一楼是做什么的?慕远不知道,他是昏过去时被人抬上来的。
已是晚饭时分,东子三个便守着两壶酒并饭菜吃喝自在起来,一时又行拳作乐。
一个道:“东哥少喝点,不防备再让那小子给跑了。”
东子笑道:“一个文弱书生,跑什么跑!”
那个道:“好俊的模样,听他说话不是本地人啊。”
另一个道:“年纪不大,还算是个硬骨头。”
东子道:“凭他硬不硬!到咱们周爷手里,能硬多久!”
三人哄然而笑,倒唬了慕远一跳。
但见东哥说着站起来,几杯酒入肚他脚下的步子已经有些不稳,趔趄着到了慕远身边斜目道:“三爷说要让你吃点苦头,我倒看着怪心疼的!”
他已双眼微醺两颧红润,伸手要来理慕远散垂在鬓间的湿而乱的头发,慕远扭头躲过。
东哥道:“你若识相,现在求求哥哥,还能少受点罪。”
慕远不屑道:“站远些。”
东哥笑道:“我偏不站远,你能怎的?”说着倒又往前凑。
慕远道:“我懒得搭理你!”
坐着的那两个便笑:“人不大脾气不小!”
东子呵呵笑着,一边从桩子上解下慕远,一边对另两人吩咐道:“你们俩,出去吃,外面守着!”
那两个起身拎了酒壶和吃食,边下楼边嘻嘻笑道:“东哥,三爷刚可说了,这个人不能出差错。”
“哥,您可悠着点!”另一个道。
“滚!”东哥虽骂,脸上却荡着□□。两人一前一后笑着跑了,听见一个脚下不留神,从梯子上滑了下去的声音。
“怎不摔死你个龟儿!”东哥仍在笑骂。
慕远被解下来,腿上早没了力气,径直瘫倒下去。东哥一把接住,扶着靠在墙上坐下,慕远面色苍白,头上身上湿漉漉的,腰支不住身体,颈支不住头,仍然要倒。
东子便扶着他的肩,端详打量,倏的一时竟自面红气粗,猛一伸手便往慕远衣内探去。
“你干嘛?”慕远边躲挡边诧异的问。
“干嘛?让哥哥好好喜欢喜欢你!”他□□着往怀里拉慕远。
慕远心生厌恶骂道:“不要脸!”虽奋力挣扎却哪里逃的开。
东哥一把抱住按在地上,笑道:“什么脸不脸的!你把哥哥勾得上火了,你让哥哥亲近亲近泄泄火!”
这人难不成和肖立是一个师傅教导的!
肖立是说笑,这人确是要到真格的!
若论个头他比慕远还略低一些,但是年岁正壮气力过人,身子压过来,慕远怎么扭转也避不开!
东子一手便擒住了慕远的双腕,一手撕开慕远本已损毁的上衣,一边在胸颈狂吮,一边腾出手去退下自己的裤子,又去解慕远的。
断袖!
慕远又气又羞口中叫道:“放开,放开我!”
他一急,想不起上次阿美是怎么骂人的,自也寻不到言语,他这十几年的生命中,还没有骂人的经历!
并不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就不动怒不骂人,就比如皇家子弟,打骂打死宫人的也不罕见!王孙公子,或因茶水凉或因开门慢,踹骂丫头下人的也是平常,但慕远自来性子平和,更兼这个香梧苑似世外桃源般,阻隔了他的戾气。
他想开口骂人,但远比背书难得多!
上次阿美的嘴巴多厉害的!虽她骂的快他不能完全听懂,但是很佩服她的口齿。
上回克定骂秦二,但这里不适用!
现在他只记得阿美说的“不要脸……”这三个字了!
慕远的思路是跳脱的!会骂人也是一项本事呢!不仅吓到对方,也能让自己痛快些!
但他实没这本事!
只会反复的说:“不要脸!不要脸!”
满是酒气的嘴脸,不管不顾直直的向慕远压过来,他偏头躲过,死命的挣扎,心中自是惊、羞、厌、气、恨五味杂陈!正奋力挣扎间,忽发觉东哥那颗头突的一歪,重重压在慕远受伤的胸口上一动不动了,嘴、手和身下的动作都同一时间停了下来。
醉了?还是…死了!
慕远用尽力气,双手怎也推不开他身上的这座大山。
双臂根本使不上力!
兀自气喘涨面。
“哈哈哈哈!”不知何时,着女装的俊秀肖立出现在眼前,“可惜可惜!药劲儿上来的太快了,不然我也看看好戏,饱饱眼福!”
慕远急道:“帮我!”
肖立附身一把将那死沉的身子推开,那东哥便仰着面躺下了,下面衣衫已然不整,慕远遂坐起身忙问:“他死了吗?”
肖立摇头仍是笑:“哎呀,真龙假凤,差一点就入港了!哥,会不会很刺激吗?”
慕远气道:“我都这样了,你还恶心我!”
说着血又往上撞,喘咳成一团。
肖立扶他站了,笑道:“谁让你生的好,让人家动了春心呢!龙阳之好,高雅得很呢!人说,男女之交为醋,男男之交为酒啊!”说着蹲下身,手里早拿了一柄匕首。
“你要干嘛?”慕远惊问。
“紧张什么,我又不杀他,就想给他脸上做个记号,不然给他来那么一下子?”肖立征询的说着,挑眉看着慕远。
慕远不解:“哪么一下子?”
肖立道:“别告诉我你个京城来的,不知道太监是怎回事。”
怪道他目中流着邪魅之气!
慕远仍气喘吁吁:“算了,又没把我怎样。”
肖力道:“那还不是我及时护驾!你倒省事,他这号的也能轻饶!”
慕远道:“没必要的仇不结也罢。”
肖立道:“没有恩怨,哪有江湖?”一边收了短刃,又不忘翻走东哥衣袋里的几个钱:“也是,他这脸已经够丑的了!”
一边将自己的女子外衣要给慕远穿,慕远不肯被他强着披上,才扶着慕远出屋下楼,一见方才的那两个也歪斜躺在地上,慕远看了道:“用的毒针?这次不是熏香?”
肖立笑道:“废话,你在屋里,怎么用香?你若晕过去得全靠我背,我也是伤员啊哥哥!再说了,那老几位用香只怕比我还溜索呢!”
“你又救我一次!谢谢啊。”
“哪里话,不是我,你也没这一劫。”肖立爽快。
“去哪里啊?”
“去妓院吧。”
“别开玩笑!”
“没开玩笑!”
慕远突然停下步子,道:“你是?你真是!”
肖立笑道:“哥你怎么了?给打傻了还是让色棍吓傻了?不认得我了吗?还是没见过我这么漂亮的妹子?”
慕远道:“你真的是李拜天的孙子!姓李,对吧?”
肖立正色道:“我是李孝,但你怎么知道?”
慕远道:“我见过和你那把一样的匕首!”
……
被肖立弄到畅春园的第三天,慕远已实在忍受不了满屋子胭脂水粉的味道,和屋外楼上楼下恩客□□的动静了。在这里养了几日,胸肋疼痛已好了很多,肖立帮他捆的简易固定器也着实还算好用。
畅春园在临江口,离宽长街并不远,但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去,他需要修整一下,肖力和秋霞婶也不放他走。
老鸨母周秋霞婶是个妖艳的中年妇女,面上涂了厚厚的脂粉,慕远实在猜不出年龄,但就像肖立说的,这秋霞婶对他不错,见他不知从哪儿弄回个重伤的后生,竟没有多问一句,只悄悄帮着他把慕远安置好。
肖立所住的房间守着畅春园一角。据说,当年肖立的爹爹酒后受人诓骗才把她娘卖到妓院。
他娘当时已经年近三十,已过了红袖招幸的年纪,况且又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子,哪里肯受这些屈辱,拼着死不肯卖身只能卖唱!
当年,肖力的外祖虽是读书人,但家境败落一度靠填词写曲买给春馆伶人为生,肖凤鸾耳濡目染自然擅唱,但她毕竟老珠黄,没客人点她唱曲,霞婶便只让她教习一些曲目给园里的姑娘,兼帮着做些洗洗涮涮的杂活,所以哪里混的上住好房间。
话说回来若不是这老鸨有一丝人性,又念着是达州老乡,不然更不知怎样作贱下场。
那秋霞婶并未太过刁难肖凤鸾,更在偏僻角落杂物间让她母子安了身,那肖氏只道丈夫自会来给她赎身,谁知盼星星盼月亮的巴望了月余,得的消息竟是丈夫跳了江,自此万念俱灰,偷弄了些大烟膏子强着吃了,赴地府追他而去!
肖凤鸾和李呈荷本身形势所迫结了情缘做了夫妻,并非至情至圣,但自始至终,丈夫并不曾亏待过自己和孩子,夫妻俩过了几年琴棋书画诗酒花的日子,如今李呈荷去了,肖凤鸾看着无底黑洞般的日子,怎活的下去!
临死前,肖氏苦求秋霞婶援手看顾幼子,毕竟李孝年仅五岁,哭道:“姐看着孩子可怜,要饭若要到您门口,有吃的便开恩舍一口,风大雨大时,别说进屋只让他在檐下避避身我就感激您的大恩大德了!”说着不住磕头。
秋霞见着可怜,知道她夫妻若不是被骗也不至于落到这个田地,遂也哭道:“你我毕竟是老乡,我总不能狠到看着他在我眼前冻死饿死!哪怕是为我那死去的儿修修来世!”
她后来言出果然守诺,见着李孝流落街头讨吃要饭挨人打,便拉回来住在畅春园,当年肖氏的房间人嫌晦气倒也一直空着。
李孝在外面流浪混沌了半年,再回畅春园已改名肖立。
霞婶见他聪明俊俏,便让他平日帮着姑娘们买些香脂水粉,给恩客们端酒上茶倒尿壶之类,做些女娃娃做不来的事,一来二去糊弄着肖立也就长大了。
谁知这肖立天生灵巧,长在这种地方,也算是近水楼台,稍大一些稍加点播,竟能唱不下百首小调,而且无师自通能拉能弹!
这来春馆的也不乏一些清淡客人,有的便只点他的唱,而且他自五岁上就习惯着女装,就连园里好些的姑娘也一直以为这肖立是女孩子,只管“阿丽阿丽”的支使他。
如此,他便凭介唱曲儿养活自己,这还不算他时不时的蹭进这家烟馆那家赌场走一票,专摸看着不顺眼的“赌徒烟鬼”下手,得了钱财又知道大把的孝敬霞婶,既然他不祸害畅春园的客人,周秋霞也睁一眼闭一眼任他胡闹去了。
这春馆老鸨眼里,能弄到钱就是王道,管他什么来路!
今见肖立带回个更俊的后生,悄悄问道:“别是给打的够呛吧?你得有个算计,在我这咽气可不行啊!”
肖立便戏法一般,拖出个玉扳指,笑道:“怎么会,我们兄弟,以后还要一起闯江湖呢!”
霞婶自眉开眼笑道:“莫让他瞎走动!”
后见慕远好些,她又亲自来看了,不过简单的问话,诸如哪里人氏,姓字名谁,多大年纪等等。
慕远一一如实作答。
秋霞一见慕远谈吐不凡,料着出身高贵便怔怔的盯着他看。
肖立道:“霞婶,我哥再俊还能俊的过我去?瞅瞅你那个眼神啊,花痴病都要犯了!”
霞婶道:“你这崽子!整个畅春园,只有你这么跟老娘说话,别人谁不是看见我肝颤!”
肖立腻腻笑着,口道:“那是他们被您骗了不知道,我霞婶最是菩萨心肠!”
秋霞噗嗤一笑道:“女人啊,要想在这个地方讨生活,还不就是要面上一套手上一套嘴上一套心上一套的吗!”
慕远笑道:“听这话,就知姐姐您是个活的通透的人!”
肖立笑道:“哥!你占我便宜。”
秋霞乐道:“这姐姐叫的啊听着就舒坦!没得阿丽天天婶儿婶儿的,叫都给我叫老了。”
小哥两个便乐。
秋霞道:“你们小娃娃知道这女人是怎么才能活的通透的吗?”
二人摇头。
秋霞笑道:“这女人啊,流下两缸的眼泪,就保准都活通透了。”
肖立笑道:“婶儿流再多,也是唾沫点的。”
慕远道:“看似玩笑,其实话中全是道理。姐姐是哲人呢!”
肖立道:“哲什么人!你就别撩了,真当我婶儿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啊!那以前可是上过天堂下过苏杭,红遍京城的人物!你来我畅春园别的不说,怕马屁功夫见长,嘴这么甜,以后我可怎么混!”
秋霞骂:“崽子!我就是个只认好话的呗!”
肖立道:“才不是呢!霞婶只认钱,那是把赵公明供在被窝儿里的!”
秋霞一听,起身便要拧他,肖立边笑边躲。
慕远也边捂着肋边笑。
秋霞正要再问些什么,只听外面有人在高声吵闹,原是俩下里的恩客为争一个姑娘大打出手,便顾不上许多,忙忙的赶着去了。
越性在畅春园住了三日,慕远知道,他必须要回林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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