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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一七章江湖


肖立说好今天要带慕远一闯江湖!

        吃了午饭,克定道:“重庆那边有事,我得回去一趟,爷下午还出去吗?”

        慕远道:“出去。”

        克定道:“爷要出去,我们想也拦不住,但只一样,不能让爷自己一个,便是远远儿的也得让秦二跟着,不然我心里忒没底。”

        慕远道:“有秦二在,你兹管放心。”

        克定点头道:“爷,那我明天一早可要听您的准话儿呢。”

        慕远点头。

        中午时候,慕远已强着进了些粥,克定才略宽些心的走,一面道:“不然,我叫桂生留下照应?”

        慕远道:“不用。”

        克定道:“你说过不会以卵击石,可是爷,不管是黒道还是军道,如果咱正面对抗硬碰,那可都是以卵击石!”

        慕远道:“我知道。”

        克定又细细嘱咐了秦二一遍,方急急去了。

        慕远便对秦二道:“我要去肖立那边,他的住处不方便告诉人,你在家等我,晚上咱们一起去江门仓。”

        秦二道:“爷甭冤我!到时候克定哥又骂我。我今儿是一定跟着爷的。”

        慕远道:“那就依你,咱鸟哨声为号。”

        秦二喜的点头。

        这鸟哨传音是只有秦二和慕远之间才有的,原是以前为了好玩,慕远编了一套鸟语,不过是借着“高低反复间隔急缓长短节律等各种发音不同,表达情绪或叙事”,二人之间做暗语使用,旁人轻易不能发觉,更不易破解。

        慕远吹了个滑音,秦二疑惑道:“是什么?”

        慕远道:“这个表示肖立,记下了?”

        秦二恍然,点头道:“记下了。”

        慕远再用哨试他:“听我指令,不要轻举。”

        秦二也用哨音回复:“一切听爷的。”

        秦二最大的特点,就是一切听爷的。

        定好之后,慕远雇了一辆车。去畅春园需过半个江北区,他不想街上碰到熟人。

        秦二骑着马自离了慕远十几米外,远远的跟着,以他的速度,百米之内眨眼可及,一定距离内他的飞镖是比子弹还快的,若不是有这样的身手本事,慕贤也断不会放心把幼弟交给他。

        慕远知道,当初大哥之所以答应他只带秦二是有他的考量的。

        他是怕自己手下人多,会有“大动作”。

        午后的街上人不太多,慕远的车马不快不慢的走着,边走边想江门仓会是怎样的情形,他丝毫拿不准,江湖瞬息万变。

        在畅春园附近,慕远下了车。他下意识的避免有人察觉他的目的地。

        步行不远就到了,而且这边离林府很远。

        低头没走几步,忽听不远有人喊了一句:“赵少爷,竟然在这儿遇见了!”

        慕远看去,却是魏明学笑着站在路边,忙下了马过去打招呼。

        魏明学总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笑道:“昨天我还冒昧的去了林团长府上,不巧没有碰到赵少爷,今儿好巧。”

        慕远道:“真是好巧。昨天没有回去,明学前辈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明学道:“想借一步说话,不知能否赏光一起喝杯茶。”

        慕远道:“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就近上了路边茶社,在雅室里坐下。

        魏明学倒爽快,开门见山道:“赵少爷和阿孝是朋友,和阿嫦也是朋友,所以明学才不揣冒昧找你,想请你帮个忙,帮助化解这爷孙姐弟之间的隔阂。”

        李玉嫦知道自己和肖立是朋友,魏明学知道便不奇怪。

        慕远笑道:“他们的事我了解的并不多,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

        明学道:“如果赵少爷不嫌我烦琐,我就说说事情的原尾。”

        慕远道:“有劳先生。”

        魏明学便缓缓道:“我和老师一样是畦楚人,我们畦楚原是以桐油伞制作而闻名天下的。当年我们合族被迫上了老爷岭,老师亲自给族中子弟办义学,第一批学生有二十多个,我和李家大少爷存芳、二少爷呈荷一起开蒙读书,最为要好。后来我爹娘故去,老师见我可怜收留了我,更是和他两个吃住一起,李家的事,没人比我更清楚。”

        “老师就只有这两个儿子,李存芳比呈荷和我大两岁多,是个率真豪爽恩怨分明的人,可论起读书来就罢了,先生的戒尺便是专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话一说到这里,明学脸上露出了一丝顽童般的笑容,转瞬即逝。

        “我和呈荷一样,都是能静下心读书的那种,我们俩是一类人,很多地方都很像,比起他和存芳,我们俩倒更像是亲兄弟。我无父无母,从小住在他的双呈斋。可这人往往就是很奇怪,与你性格迥然不同的人,倒更能吸引你,更能相处融洽,就像你和阿孝一样,说来我和存芳是更亲近些。”

        “我们十六七岁的时候,老师开始给他们兄弟俩张罗亲事,选了畦楚大户人家的小姐,姓常,和师娘一样,是我们那儿有名的才女,也是我们从小就都认识的。他们两兄弟俩对常氏都有心意,但常氏呢只倾心于呈荷。可话说回来,长幼有序,两家老人就做主把常氏指给了存芳。结果呈荷没等到他兄长的成婚礼,就赌气离家出走了。”

        “李呈荷就是这样决绝的性子!他一走就是近十年!再回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有了女人,成了亲生了子。阿孝的娘肖氏我也曾见过的,品貌俱佳,本来我和存芳都想借机劝说呈荷回家,不要漂泊在外头,连老师都有了这样的意思,可谁知这个呈荷死倔着就是不肯回头!不仅如此,我们明里暗里帮他的钱物他也一概不收,口口声声不会和我们有任何往来。”

        “老师无法,毕竟看在孙子的份儿上,嘱我在内江给他们一家三口置办了一套宅院,从此再无瓜葛任凭他去。后来,就他那样的脾气秉性,听说在外面混的也极差,他根本就不知道世人的险恶!”为人恣性随意,又不知变通所以诸事不顺,更因为沾着李姓的晦气,结果到最后越发连个赚钱的事由也没有了。生不如意心里不忿,终日喝酒赌钱,豪饮不归家!那肖氏也曾哭求让我去劝劝他,可他又怎么会听人劝!再往后吸食上了烟膏子就彻底毁了!”

        明学叹了口气目光中的悲色是掩不住的。

        “有一次呈荷吃醉了酒,到周静三的馆子里赌钱,输的性急,让周秃子一激倒把个肖氏抵给了周秃子还了赌债。他素来最为温和的,真的是扫地怕伤蝼蚁、见人不笑不说话的品性,而自知铸成了大错对不起妻儿,心中的懊悔苦闷可想而知!一个人内心的自责煎熬最苦,所以,没几天他就投江自尽了!”

        慕远摇头低声叹道:“抛下妻儿,一死了之,太过决绝。”

        明学道:“决绝至极!他水性本来是极好的,投江的时候他,不仅自缚双手,在脚上还坠了块大石头!我们知道消息已是半年以后,我又多方打听才知道肖氏也寻了短见,吃了大烟膏子!这大烟害人恨人,也算是她最后的控诉吧!就这样爹娘相继都撒手走了,可怜阿孝一个五岁的孩子,独自可怎么活!”

        “老师,存芳都拼命寻找阿孝,可他就像会腾云驾雾入天遁地一样,全然找不到一点点踪迹,好容易有一次误打误撞让我碰到了他,带他上了老爷岭,可还没出三天就让他给跑了!这倔性子真随了他爹!”

        慕远道:“也没全随了,呈荷先生与李家决绝无往来,而他却是隔三差五的就来李老前辈这边抽头干一票。”

        明学笑道:“这话是真!这几年他偷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呢!山下鸿运楼也偷,现在越发的连老爷岭也偷!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他这样偷,我们至今也未必能察觉圣手神偷肖立就是李孝!”

        慕远道:“只可惜他一直没偷到最想要的!”

        明学笑道:“凭他什么想要的,他爷爷的东西最后还不都是他的!”

        慕远笑而不语,魏明学这岔打得天衣无缝。

        慕远问道:“我听说,他爹娘死后他在街上流浪要饭,大约半年后被明学前辈找到的。”

        这应当就是馒头包子相依为命的半年。

        明学黯然道:“孤儿可怜。”

        慕远看他一眼,明学忙道:“赵少爷虽没有了父母,好在家里有如夫人和兄长照料,便是我当年也是奶奶和老师庇护。而阿孝,确是无依无靠,草生土养铺天盖地的讨生活。”

        慕远道:“李老前辈自然不会不管。”

        魏明学道:“当时也正好赶上老爷岭一堆乱事!我们让人狠狠坑了一把自顾不暇!所以阿孝心里一直怨恨老师,认定是他爷爷见死不救袖手旁观,才导致他爹娘惨死!玉嫦苦寻他多年,我们都想和他细述当年境况,可他就是避而不见!圣手神偷,神龙见首不见尾!”

        慕远问道:“玉嫦的父母又是怎样去世的?”

        魏明学叹气道:“那说起来就更可惜了!”

        提到李存芳的事,魏明学微微握紧了手指,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有些事连阿嫦都不知道。存芳和常氏成婚之后,二人和和睦睦,存芳自始至终都是实心实意爱慕着常氏,但常氏心中却总是觉得愧对李呈荷,整日里淡泊寡欢不苟言笑,生下阿嫦没几年就死了。存芳痛失爱妻心灰意冷,自此之后不续不纳孑然一身,但他膝下无子长房无后,奶奶和老师自然是着急,想尽了办法劝说可他就是不为所动。结果几年之后,存芳押镖途中遇到对手,和人争斗时负了伤吃了大亏!延医吃药虽然保下了命,却落了重伤残疾。李存芳人称悍匪,自来刚愎自用好勇斗狠,三十不到的年纪哪里受得了这个?!就此沉沦下去,加上日日思念亡妻,最后性情颓废竟也染上了烟瘾!”

        魏明学话语中分明有对大烟的仇恨。

        “老师知道后大怒,亲自监督他戒断毒瘾,谁知也是一时性急,戒断时用药过量,不成想断送了他的性命!可叹老师的两个儿子,都是这样的下场!白发送黑发,却让人蓄意扭曲做了谈资。”

        慕远叹道:“情不由己,确实可叹。”

        魏明学使劲握了握手指。

        讲述完毕,似松了一口气。

        明学看着慕远道:“可见这世间情字最害人!一旦为情所累,性命罔顾!”

        慕远回望他道:“只是世上的人,又有多少能做到以心为牢,冷面无情呢?”

        魏明学的手,又一次不易察觉的握紧。

        原来他也一样是个为情所累身不由己的人!

        魏明学道:“也是,无情未必真豪杰。”

        慕远道:“存芳前辈那样的豪杰,能让他失手的,可是军道上的人?”

        魏明学低声道:“赵少爷是明白人,我自不瞒你,存芳行事鲁莽树敌太多,即便是和当年驻军首陆大人的部下,也确实起过冲突!但是行走江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存芳的仇我们至今都不知道该算在谁头上。”

        慕远点头,这才是魏明学的棋眼,遂道:“算起来存芳前辈出事,正是在轰动一时的金家灭门案前后吧。”

        魏明学道:“赵少爷竟然知道这十多年前的旧案!我就说嘛,林团长年少一战成名,与赵少爷惺惺相惜,自然是看重你的!不然又怎会知道这个。”

        慕远道:“他年少成名?我倒不知。”

        魏明学一笑,低声道:“也是听说罢了,毕竟那么远又那么长的时间了。”

        慕远道:“依前辈看,金家抢劫案和灭门案,可是一家所为?”

        明学道:“要让我说,多半是一路人所为。”

        慕远道:“这样明目张胆,不怕查吗?”

        明学道:“有时候,人做下的不怕查,而是那些并没做的,栽赃过来的,真查起来不好撇清才可怕。”

        慕远一笑道:“那,今年金娜被杀呢?也是一拨人干的?”

        明学道:“这个倒不好说了,毕竟时隔太远。只是我敢断言,金娜当时若是在家,只怕十年前就和她父母一起遇害了!本来只是铺子里动了手死了人,并没动她的家人,谁知道后来又杀了个回马枪呢。”

        慕远道:“她当时已经身在军中,可见这人真要急了,连穿军衣的也不怕了。”

        明学道:“这年月,像陆帅那样克己奉公光明磊落,让人敬重才是最要紧的。至于穿官衣还是穿军衣,都在其次。”

        慕远道:“可说起来,既然有存芳前辈的事,李老前辈与军道的人自然不大亲近了。”

        魏明学笑道:“也还好吧,都在川蜀地界,谁还不都是人前留一面的,但老百姓说的,官匪一家,商贾养军却不是虚传。”

        慕远点头道:“前辈们做事含蓄!值得我辈学习。若太过锋芒,确实日后不好相见。再要为一个金石鐏,几路人撕破了脸,就更得不偿失了!”

        魏明学脸上露出一个疑惑的不信任却发自内心的笑:“赵少爷竟然知道金石鐏!都说周秃子和你有过节,这么看来你们竟是不打不成交了吗?”

        慕远笑道:“周静三哪里会告诉我呢!再说,他自己还未必弄得清是怎么回事呢。”

        明学点头附和:“这话倒是真的!”

        慕远道:“明学前辈倒不关心金石鐏吗?”

        明学摇头道:“为了钱搭上性命,就像是你说的得不偿失!人在江湖,一个不小心,是非躲避还不及,哪里敢迎头送上去。况且,四兽不全,成不了气候。”

        慕远紧跟了一句:“不全吗?那如果找到徐北阶呢?”

        明学一怔,定睛看着慕远,呵呵笑了,继而摇着头道:“赵少爷果然是聪明人啊!”

        慕远明白了,对方识破了自己在套他的话!魏明学心理防范如此敏锐,堪称高手!整个谈话,慕远虽几次占据主动,却都被他化解了。想通过他打探徐北阶,看来不大容易!

        但他似乎肯定,即使找到徐北阶也得不到四兽图?

        他为何这样肯定?

        只有一个理由,魏明学了解徐北阶!

        甚至比李拜天比晁天啸更了解徐北阶!

        魏明学边笑边起身道:“和聪明人聊天就是痛快,不想就耽误了赵少爷这么久。”

        慕远笑道:“您谬赞了。”

        又道:“您这腿也是因为呈荷前辈伤的吗?”

        魏明学起身时,一个微小的动作,竟被慕远察觉了,他不太肯用左腿吃力。

        明学想了想,笑道:“二十多年了,倒记不得当时是谁去拉的谁,反正我们两个都掉下水去了。要不是这两天阴天略有些痛,我都忘了这伤呢。”

        慕远笑道:“呈荷前辈的水性好,明学前辈的水性想必也不会差。”

        魏明学道:“自幼长在蜀地的孩子,几个不是水里玩大的。”

        一面告辞,一面道:“今日所求冒昧,还希望赵少爷能多多受累,帮忙劝说阿孝。”

        慕远道:“晚辈自当尽力。一家人团聚总好过他在外漂泊。”

        魏明学笑着点头,眼睛分明的眯了一下。

        慕远心中也是一怔。

        这竟是魏明学的一道软肋啊!

        谁曾也是那个独自漂泊的?

        只听对方道:“叨扰了赵少爷这么久,咱们改日见面再聊。”

        慕远拱手道:“前辈回见,下次再聊。”

        二人分手后都没有料到,三日之后,二人再聊时,聊得就不是那么愉快了。

        ……

        魏明学坐在双呈斋西阁闭目养神,一面暗暗自责,不该一时冒进去找惹赵慕远!

        本来想探探这少年的深浅,却过多让他注意了自己,以后行事不可再先发制人!

        像赵慕远这样的人,他的锋芒往往是被人激起的,越被动越高涨。就像孔雀的羽,无事时总静静收敛着。

        李拜天忌惮赵慕远,看来有一定的道理,老师看人自然有一套!但老师应该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他认为赵慕远来蜀地会使用假姓名,而魏明学却觉得未必如此,可话说回来,真名假名,一个这样年纪的娃娃,又能查到他什么呢?

        他回头望了一眼屋中挂的那幅稚子采莲图,是啊那一池的春水,静了那么久,何苦自己要去搅动呢!

        赵慕远问讯徐北阶,看来不光是协助林江浦查陆中霖的事,他还关心着十年前甚至更早的事。

        可十年前的事,只怕更不容易查的清!

        “明学哥,明学哥。”耳边是李呈荷的声音。

        魏明学凄然一笑,心道:这二人样貌性情相差甚远,为什么看到赵慕远却会让他想起李呈荷呢。

        二人之间实则没有一丝相像。

        就像李呈荷和李存芳一样,没有一丝相像。

        ……

        夏天,也是这样的端午以后,天气真的很热很热了,尤其是在下午的时候。

        李呈荷默默回了双呈斋,不进正堂,而直奔东阁内室,换上了一件宽松些的衣裳,一边查看着肩上被枪托磨的殷血的皮肉,他不敢叫人来拿药疗伤,只默默的用棉布多压上了一层。

        明学推门进来皱着道:“阿呈,你是不是练枪去了?”

        呈荷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明学司空见惯,怼道:“老师又罚你了?”

        呈荷不语。

        明学道:“那怎么没来奶奶屋里吃中饭?”

        那时老爷岭集体开灶,三餐有规定的时间。

        呈荷终于开口,低声道:“我不想吃。”

        明学道:“我看见你在日头底下端枪站了两个时辰!老师训斥你了,对不对?”

        呈荷不语,不耐烦的扭过头。

        明学气道:“你甩脸给谁看!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存芳似的,多用点心多争点气呢!老师让你练枪不也是为了你,有一技傍身不好吗?倒天天都让老师训斥,这点苦都受不了!”

        呈荷道:“反正爹爹怎么也是训斥。明学哥,你也骂我?我知道你们都看不上我,越来越不愿意和我说话!可我并不是怕吃苦。”

        明学责问道:“你今天是不是又没带短刀?”

        呈荷道:“我听你的随身带了。可带了刀,爹爹还不是一样,会找其他理由骂我。没用的明学哥,你要喜欢,这把刀送给你算了!”

        明学拧眉道:“阿呈,我喜什么你都能送给我吗?我虽然是没爹没妈寄居在你家的孤儿,可我不是乞丐,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我们长大了,想要的东西自己去争取,一起努力不好吗!”

        呈荷道:“明学哥,你是不是也生我的气?不论我现在说什么做什么,爹爹大哥和你都不满意!”

        明学道:“老师对你的期望那么大,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呈荷叹口气道:“我之于爹,就像这把刀对于我一样,没有一点用处。”

        明学道:“怎么没有用处!老师罚你罚的还不够是吧!”

        呈荷神色一紧,却兀自道:“我的刀,一辈子都不会让它沾血!”

        明学不屑:“刀不沾血,那还叫刀吗?”

        呈荷道:“我的刀,偏不会沾血,就像我一样,无用。”

        明学急道:“刀怎么会无用,在老爷岭行走,遇到危险可以防身!”

        呈荷一笑:“老爷岭?老爷岭上只有毒蜂又无猛兽,刀有何用。”

        明学道:“至少有蛇!遇到了蛇也不能任凭它咬吧?”

        呈荷忖道:“遇到蛇,我可以吓走它,赶走他躲避它,干嘛非要伤害它杀它?如果我被咬了,就算是真的丧了命,不也该是因果轮回前世作业吗?”

        明学摇头急道:“又在胡说什么?老师听见,不罚你吗!你怎么就这么糊涂!”

        呈荷道:“明学哥,我!”

        明学道:“你什么?吞吞吐吐的。”

        呈荷道:“我想离开。咱们一起下山好吗?你真的不想看看山外头是什么样子的吗!”

        明学道:“又是要离开!现在离开你能去哪!你从没出去过,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凶险吗?你是李家人,我们是畦楚人,单枪匹马的出去,那就是羊入虎口。”

        呈荷道:“我真不想做李家人!”

        明学张了几次嘴,终于道:“阿呈,难怪大家说你是个傻子!”

        李呈荷道:“我昨天看见七叔他们把抓来的人折磨的不成样子,我去和爹爹求情,他责骂我,说我是妇人之仁。”

        魏明学道:“阿呈,我知道你不愿看到那些,所以我们才要努力,像爹爹那样,重振内三行,努力耕作、读书明理、制伞制灯蜡染绢绣,用正途兴旺老爷岭!你不要一味和老师拧着来,我说了多少次,你倒为那些人去求情?!你只看到他们受罪,可你知不知道,他们耕种咱的地,到交租的时候百般抵赖少交不交;借咱钱时说的好好的,还钱时不按约定言而无信!还有的抢咱们的货,给咱的生意捣乱!让他们吃点苦头那都是轻的!”

        呈荷高声道:“那就该乱用酷刑私设公堂!咱的生意?咱都是些什么生意?!杀人越货走私犯科!放高利贷趁人之危!重振内三行,用正途兴旺老爷岭?阿明哥,你别妄想了!强取豪夺坐享暴利,谁还愿意辛苦劳作!”

        明学气道:“你可以不吃饭吗!你可以不穿衣吗!别人欠我们的东西,我们拿回来又有什么错!”

        呈荷凄然道:“明学哥,你说话的样子,越来越像爹和大哥了。”

        明学劝道:“阿呈,老师为什么代大家上老爷岭你不知道?当年五叔七叔他们几乎像常辙伯父一样,被人弄死在牢里你真的不知道?那我告诉你,这世道就是这样,你仁慈那就等着被别人撕烂了生吞下去!”

        呈荷苦笑道:“明学哥,老爷岭,双呈斋的这排屋就是我的牢,我的心就是我的牢,已经快要把我生吞了。”

        魏明学气道:“又说胡话!你想怎样?”

        呈荷目中闪出一丝希望道:“我想走。”

        魏明学道:“十六岁,走了能怎样!真能靠你自己活下去吗?去讨饭吃吗!奶奶会放你走吗!私自下山按照族规会被除名,你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家人朋友从此就都是陌路人!你的生死再没人会管。”

        李呈荷喃喃道:“生死有命。”

        魏明学听罢气的摔门而去,扔下一句话:“你要走就先打死我!”

        ……

        李存芳高高大大的身体,如今平躺在床上,显得格外的长,他已经瘦的不成样子,被子之下,和床之间薄薄的非常平,似乎没有覆盖着一副成年男子的□□。算起来,吸上大烟不足两个月时间,就把这个二十九岁生龙活虎的正值壮年的汉子耗干了。

        魏明学轻轻坐在他床边看着他,这就是单手可以把自已提起来的那个孔武有力的男人?这就是那个曾经任意的鞭打他,捆缚他,欺凌他的李存芳?!

        李存芳手脚都被绳子捆在床上,身上的被子在他的刚刚一通挣扎后弄得乱七八糟,床边刚刚呕吐的污秽物已被手下人清理干净,但屋里仍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魏明学帮忙抬起李存芳,两个童子麻利的换了一层褥子。

        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浸湿了一次又一次。

        这就是当年豪橫的李家大少爷,江湖上人人畏惧悍匪李存芳?

        他突然分不清是存芳还是李呈荷了。

        这对亲兄弟是没有一丝相像的,无论容貌气质,甚至声音举止眼神,从没有一丝一奶同胞的相同。但魏明学今天如何就觉得分不清躺在这里的是哪一个。

        “阿明!”李存芳被自己的一番折腾已经弄得没什么力气了。

        “嗯。”明学轻声应着。

        “不让人找,你都不肯来的吗?”李存芳惨淡的说。

        明学躲避着他的目光,十年了,他似乎一直都在躲避他的目光。

        他如实道:“刚被老师叫去问些事,然后又问了你今天的情况,所以……”

        李存芳低声道:“以后,你怕会越来越忙了,外务行要靠你了。看来李存芳到底是输给了魏明学,最后父亲身边最得力的人,只会是你了。”

        魏明学道:“存芳,你别这么说。”

        李存芳道:“爹的两个亲儿子,都比不了他的这个学生啊!”

        他说话声音极低,但字字分明,“如果,几年前有人说我和阿呈一样没出息,我一定会打得他生不如死,但是现在想想我们兄弟终归是一样的。”

        明学看着他,不语。

        李存芳道:“这几天,我总是想起阿呈!总是想起他说的那些话,因为他说的那些傻话倔话,挨了我多少的打骂,可是现在我总能听见他在我耳朵边上说因果往复天道轮回,前尘来生天命使然!”

        魏明学打断他道:“存芳,再忍两天,你戒断就没事了。”

        存芳道:“还是没找到阿呈埋在哪里了吗?”

        魏明学摇了摇头道:“官冢里没名没姓的坟头很多,有的早让雨水冲平了。”

        存芳道:“也许就随便扔在什么地方了吧,他那样的性子,不会在意这些身后的事。”

        明学道:“不提他了,他是咎由自取。”

        存芳道:“还是得找到阿孝啊!他是李家唯一的根儿了!因为我牵扯了你的精力,可找到阿孝是要紧的!”

        明学不语,低头把他的袖子叠了叠,尽量垫在捆缚的地方以免勒狠。

        李存芳看着他道:“我是个废人了,对你对爹都没什么用了!我不怕拔掉层皮,可戒了毒又能怎么样!以后也不能再有个一儿半女传宗接代,也不能够再……”他簇着眉头只说不下去了。

        魏明学看着他,不说话。

        李存芳道:“我当初应该听你的话,不去触陆中霖的霉头!”

        明学怅然点头道:“既做了,就不后悔。”

        半晌,李存芳忽然悠悠道:“你能,抱我一次吗?”

        人的行为举止发生突变,不是大限已至便是大限将至,以前的李存芳,从来都是喜欢什么一把揽过,粗犷豪橫没有商量,何曾有说过这样请求的话?!何曾有过这样乞求的眼神?!

        魏明学犹豫了一下,默默的解开他手上的捆缚,扶起身体瘫软的他,面对面轻轻抱住!

        几个童子都怔住了,纷纷避出去。

        畦楚人尚男风,但毕竟两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搂抱在一起,非常突兀!

        李存芳的身体抖动了一下,似乎有一声冷冷的哼笑,在他耳边道:“李存芳做事,从来没有后悔过的!”

        魏明学一惊!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抱住的不是李家大爷,而是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李呈荷吗?

        他一把推开怀里的人,扶着肩膀怔怔的盯着他,审视那个面色苍白,面削骨瘦,目光却柔和的人。

        “阿呈?”他喃喃说道,继而他摇了摇头:“存芳!”

        再怎样面前的也不会是李呈荷!

        虽然阿呈与他最后一面,二人也是这样面对面的说话,但阿呈和存芳所说截然不同!

        阿呈说他…悔不当初!

        明学的心绪很乱,他不允许自己这样意乱!

        乱会出错!乱会失去把控!

        他闭上眼,眼前却是李呈荷一遍遍的流泪在叫道:“阿明哥,你知道我有多悔!我有多悔吗!十年!我煎熬了十年!整整十年!”

        他睁开眼,李存芳却在笑:“李存芳做事从未后悔过!”

        这两兄弟真是天壤之别。

        李存芳仍笑道:“阿明,这是你第一次来抱我呢!不对,是第二次!也是在景仁宇,你架着拐来看我!十年前了!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不后悔!”

        他的目光中又出现了豪橫!逼人的豪橫!

        十年!整整十年!

        十年前,枯松明月光下,清风鸟鸣声中……

        魏明学突然看到李存芳眼中闪泪,他心底某些东西忽然坚硬起来,他看到过李呈荷的眼泪,如今也看到了李存芳的,但是,他从来没有让他们看到过自己流泪,没有过!十年中再没有过!

        明学平静道:“存芳,干嘛说这个。”他的心门已竖起了一排排的盾。

        每个人心底都有不可触碰的东西,因为它太过于柔软,柔软到自己都碰不得!

        李存芳但若观察一下魏明学的脸,就不会再提以往的事,因为明学的目中分明的有了一丝恨意!有了一丝杀意!

        李存芳却肆意笑道:“当年,是我蛮横任性,趁人之危,强人所难!你今日全当泄愤全当报仇了吧!”

        明学低声道:“要报仇早就报了。”

        这句话,他是对自己说的。

        李存芳道:“我这辈子,亏欠的人挺多的!但是终归,我没亏待我自己!”

        明学看他一眼,仍避开了他的目光。

        李存芳又是那咄咄逼人的口气:“怎么,向来是笑着杀人的儒匪魏明学,老爷岭未来的大家的,心里就这么胆怯的吗!”

        激将法对魏明学是不会有作用的,他缓缓抬头看着李存芳,盯着他的眼睛,许久,儒雅的脸上终于荡漾出了一丝微笑。

        不错,就是胆怯,魏明学的胆怯只有李存芳看到过,也只有李存芳读得懂!今后,没有第二个也将不会再有人看到了。

        “如果这辈子李存芳不认识魏明学,魏明学也不认识李存芳,该有多好!”

        ……

        秦二依照慕远的嘱咐,特穿了一身暗色且便行的衣裤,远远的随着慕远,看着慕远进了一个角门,他心中倒奇怪,怎像是香裾里那样的场所呢?爷可是从不会踏足这样的地方的,要不要回头告诉克定?

        正思忖着,只见慕远和肖立两个都穿着破旧的衣裤,并排走出来,心道:这又是要唱哪一出?本想鸟哨传音问问,又怕爷嫌自己沉不住气,只先忍着。

        一直尾随着慕远两个走到了江门仓码头,心里才明白过来,原来穿成这样,在码头人中才不会显得太突兀。

        江门仓是内江最大的埠口,每天都有大量船只停靠装卸。

        肖立拉着慕远飞奔着到了埠口的最高处,脸上的兴奋不亚于春风渡游湖!

        竟自兴高采烈道:“哪里是江湖?这里就是江湖!哥,江湖就在咱脚下!”

        小丘并不很高,但一眼望下去,真个壮观!

        连着天际的苍茫茫无边的江水,大船们或是远处的黑点和或是近处的庞然大物。衣衫破旧,浑身黝黑的苦力们借着搭起的舢板忙碌的装卸着货物。几十艘船,几百人众!没什么说笑声,人们如勤蜂般,如蝼蚁般的弓身劳作着,这应该就是他们的日常。

        慕远叹道:“这就是江湖。”

        书目中最早记载的江湖本邦,确实是蜀中重庆内江一带。

        肖立道:“当然!”一面又拉着慕远蹦跳着下了小丘,叫道:“哥别不信,我这就带你去看`江湖救急令`!”

        肖立说的“江湖救急令”,原是一块“风示栏”!

        一面要塌不塌的墙上,密密麻麻的贴着的或直接写了很多的告示。

        肖立道:“哥,我认不全,你念来给我听。”

        慕远念道:“王家酒铺招伙计一名。”

        肖立道:“换一个换一个!”

        慕远换了一则念道:“柳川旺,你老婆…”不禁噗嗤一声笑了,继续道:“生了老四,是个儿子,你带一块钱给郑先生,切记!”

        又选了一则念道:“霸坪布店各色布匹打折。”忽指着一则问肖立道:“这是个什么意思?转让翡翠玉镯一只,有意者联系9927?为什么不写名字的?”

        肖立不屑道:“这还不懂!哥涉世太浅。明摆着是销赃的嘛!这代号自然有人懂的。”

        慕远点头,又指着一个问:“那这个人名代号都没有的呢?”

        这则是写在纸上的:“求夜明盘球一只。”

        肖立上去把纸扯下,折了放进口袋。见慕远疑惑,低声笑道:“这是给我的。”

        慕远仍不解。

        肖立道:“人饿了,要吃饭!圣手神偷也得干活啊。”

        慕远恍然道:“这样太危险。”

        肖立竟然这样明目张胆的揭榜!

        肖立道:“不危险,那么多消息没人在意。”

        慕远再看,最多的还是寻人启事,有的日子已然是几个月前的。

        肖立道:“这些人若寻到了,一般都会过来把告示撕掉擦掉,留下的多半是几个月也没能寻到的人,可能是在狮子山吧!”

        慕远喃喃道:“狮子山?四道卡!这么久?”

        肖立点头道:“人都说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出山除非化成烟。”

        慕远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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