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一八章变幻
江门仓顾名思义就是临江的码头仓库,自海上运输来不计其数的各色货物,由此到港并发往各个货栈,或者主家直接提走,有暂时提不走的,或存放在露天或存放在库房内等着周转,每日江门仓人来人往,商人贩客,工头打手,脚夫苦力,船员杂役不下千人。
慕远肖立从风评栏玩玩闹闹的来到埠口站,也已是晚饭前后,几拨的工头,已经纷纷在给各自雇佣的苦力结算账目,这些人排着队领取到一天的工钱,谨慎揣好带回家去,要靠这血汗钱来换取柴米养家糊口。
等着人渐渐少了些,肖立和慕远凑过去,二人都穿了半新不旧的褂子,肖立头上还顶了个破帽,放到苦力队里是怎也挑不出来的。
肖立蹭到一个管事的身边,点头哈腰满脸赔笑道:“大哥,还要人手不?”
胖工头懒羊羊答道:“今的活完了,明天再来看看吧。”
见肖立赖着不走,便道:“晚上有广平货栈的货到埠,连夜通宵装车卸货,想干的话就去那边等着,三毛钱,管一顿饭。”
肖立向慕远递了个眼色。
靠墙的一边地上,已坐了十几个人,肖立二人也凑过去坐下,一时有个说饼子来了,众人都呼啦啦围上,每人领两个粗饼子并一块咸菜,都吧吧唧唧大吃起来,有经验的苦力还自带了水壶。
肖立吃的津津有味,对慕远道:“好吃,快去领去啊!”
慕远摇头道:“我不太饿。”
心道:你会觉得好吃?不过是装腔作势。
肖立撇嘴道:“嘴刁!”
一面又冲发饼子的女人喊道:“姐姐啊,饼子真好吃!我这哥哥没领,能不能再给我俩!”
被他喊作姐姐的女人已经四十多岁,见肖立喊他,拿着饼子过来,问慕远道:“不吃饭一会怎么卖力气嘛!”
慕远笑道:“刚刚吃过了。”
那女人朝肖立笑道:“那就给你个双份,一会儿多替他出力啊!”
肖立贱贱的笑:“谢谢姐姐哈!咸菜给来块大点的。”
然后得意的对慕远扬着手道:“卖个乖,两个饼子到手!”
慕远笑而不语。
他这乐天的性子难得!
苦力们风卷残云般吃完了手里的饼子,三三两两开始边等活儿边摆龙门阵,一个道:“一会是几条船?用这么多人。”
另一个道:“说是四条!”
“嘿呦,果然是黒道土匪有钱!”
肖立向慕远耳语:“广平货栈是老东西的,我去偷过。”
“那钱上可都粘着血呢!”有苦力道。
“管他血不血的,能买粮食回去填上家里的几张嘴就是了!”这个说话瓮声瓮气的。
“准又是大烟膏子!”
“指定是,不然干嘛通宵装车……”
慕远两个只静静的听着。
等到大船过来靠岸,已是晚上九点多,天已然黑了,包工的让监工的四面点了火把。
肖立和众人纷纷上前扛包,慕远力弱,被安排搭放码货。
树上的子规不安的叫了一声:“行吗?”
慕远传音道:“放心!”
说干是要真干的,一群有经验的苦力,大家排好队,按序上船卸货,步调节奏一致,谁也不会掉队偷懒。
肖力慕远心里顶着一口气,一边挥汗如雨的干,一边观察四下的动静,秦二也不知藏在什么地方,反正埠口上空会不时传来几声刺耳的鸣叫。
然而,一两个小时过去了,李拜天的人没有露面!
肖立扛着麻包走过来,已是汗流浃背,毕竟他也没吃过这样的苦,时辰已经接近子初三更!而且心里早已憋着气,他极力的压制着自己的性子。
慕远帮他卸下货,低声道:“走吧,他今天不会来了。”
肖立不听,往搭板走去,慕远拉他胳膊:“走吧,咱再想别的办法。”
肖立甩开慕远的手,眯着眼道:“小爷就这么让他耍喽!”
那边的工头在叫:“干活干活啊!”
二人不敢再说什么,肖立紧走几步跟上前面的人,回到船里。
慕远已是精疲力尽,衣服的前胸后背都已经湿透了。他哪里干过这么累的活!实在想坐下歇歇,可他知道自己一旦歇下了就决计不会轻易再站起来的。
树上刺耳的鸟鸣已不耐烦。
慕远打定主意,肖立再过来,他就二话不说拉上就走!
可肖立半天也没过来!
他吃不消了在偷懒吗?不可能的,包工头手下还有几个监工,哪个能在他们眼皮底下偷得了懒!
难不成是累得晕倒了?
慕远不禁张望。
慕远正在奇怪,忽觉有种奇异的香味慢慢飘过来!非常奇异,且是越来越浓厚的香气!
慕远向水面上望去,见驶来的四艘大船,两个已经被工人们搬运空了,第三艘正靠停在埠口,而远处些的第四艘船上,渐渐的有烟冒起来。
慕远登时明白,肖立把最远处的那艘船给点了!
看来肖立是早有报复准备的,既是来货仓,他自然备下了火石!
这异香是罂粟!
慕远当然能够确定,因为四哥的屋里有这样的香气!
就是愣神的刹那,只听得“砰砰!”的几声巨响,第四艘船开始爆炸!
慕远心道不好:船上不仅有大烟膏还有桐油之类的油脂!两者都是点火就着!
人们纷纷惊慌着,吼叫着向江面的远处方向奔跑,慕远却逆向而奔,肖立!肖立还在船上!
船上的油桶一旦点燃,那就是炸弹啊!
慕远即将跑至江边,突然,更加危急的情况发生了,距离着火的大船最近的第三艘船竟然也燃烧爆炸起来!
而且要命的事,慕远从声音可以断定上面有军火!
慕远已经越来越近!借着火光,慕远已看到第四艘船上发呆肖立!他还没弄明白另一艘船为什么会跟着起火,两船之间距离着很大的间隔,而且火势和温度,都不足以连带他船起火!
肖立一怒点燃了烟膏的同时,发现了船上的桐油!他想把桐油全挪远,但已来不及了!
“快跳!跳船!”慕远拼命的喊叫!但爆炸声把他的声音完全淹没了!
肖立还没来得及跳船,就被爆炸的造成的气流和热浪推到了江底!
两艘船上都没有几个人,也全部已在开始时间纷纷跑出来逃命。大火照红了江面,慕远不顾一切要跳水救人,一把被身后赶来的秦二抓住道:“爷!”
慕远疯了一样叫:“快!不然他就没命了!”
说着纵身跳入江中!
秦二也一个猛子也跟了过去。
慕远辨别着刚才看到的肖立的入水点,最快速度摸到了他,拉他浮出水面。
肖立已被震晕了,但还有气息!
秦二游过来,拉着慕远肖立一起游到岸边。
秦二一阵倒提抖甩,肖立口中鼻中的水流出来,仍是昏迷不醒。
慕远向秦二道:“快把他带回榕树街藏起来!这会克定应该也回来了!让他找个稳妥的大夫。”慕远瘫在地上急促的喘着气,几乎说不下去了:“要快!”
秦二急道:“爷!你呢!”
慕远摆手道:“我歇歇,追你们,你先走。”
秦二道:“一起走,我背着你俩!”
慕远急道:“快走!”
秦二看看肖立,他知道再耽搁,这位就保不住命了!遂仍像上次那样一把扛起他,迈着大步闪身消失在黑暗中。
慕远挣扎着起身,只觉眼前倏的一黑!
……
林江浦正在沉思,那天和赵慕远的对话之后已两天不见了他的踪影。
他使劲复盘,回想当时的情形。
那日他们先是谈到了古籍,然后说起了陆中霖的旧案,然后他就气愤的走掉了,但是他想不出他何时动怒的,或者说是自己的哪句话惹得他动怒的。
林江浦一直没有出门,独自坐在那张黑漆漆的书案边,没有点灯。他脑海里反复的在想为什么?他去了哪里?出了什么事?他还会再回来吗?
慕远说过的话,和他说话时冷峻的骄傲的样子一遍遍在他眼前出现。
“将军为国鞠躬尽瘁,身后却如此凄凉。”
“团长坚信,是□□的人杀害了陆将军?”
“如果不是李拜天,团长说会是谁干的?”
“真相可以是证据,那假象呢?!”
“我只是陆将军的仰慕者。”
林江浦喃喃道:“你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
忽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张登坪不等允许就已冲了进来,子末丑出,林江浦本早该就寝,却不想他正披衣摸黑坐在桌前沉思!张登坪顾不得意外也顾不上了道歉,急道:“团长,江门仓着火了!”
林江浦多年从军,自然行动快速,不到三刻钟的时间,手上剩余的人马已经全部调集到火灾地点,控制住了火情并安排善后。
起火的一共是两艘船,大家都莫名其妙,没人知道起火的原因,整个在出事地点的人群中,每双眼睛都是懵懂的,惊慌失措。而看到了一个人之后,林江浦却成了懵懂人中最懵懂的那个!
林江浦到达后,就开始问讯人员伤亡情况,除了几个轻伤的之外,只有一个昏厥刚被救醒的年轻人,有人指着他道:“我们都往远处跑,就他一个人是往江边跑!”
林江浦好奇,借着灯火一看,他皱着眉头登时愣住了!苍白而俊美的面庞,与救火众人烟熏黑的头脸形成鲜明对比,这不正是失踪两日的赵慕远!
从证实陆赢死去的消息,慕远一直都没有过安稳睡觉,为了不让克定他们担心,他总是尽量闭目混着假寐,然而胸中是不能平息的翻江倒海,一闭眼就是赢儿的样子。
他也几乎是不吃不喝,再加上暑热天的两个时辰的辛苦劳作和拼命江中救人,慕远的体力完全透支了!
是几个胆大的苦力,看他离江面太近,冒险
把他拉回到远处的空场,一通掐锤让他有了意识的,结果一睁开眼,他就看到了一张他最不想看到的脸!
林江浦急道:“取些糖水来,用这个。”一边把自己随身的水壶递给张登坪。
凌晨,黑灯瞎火的,张登坪辛辛苦苦淘换来了糖水。
慕远一直微闭着眼睛,他能听到林江浦的声音,但他不想看他,这是他几天来最怕看到的!
因为就是他,亲手扼杀了慕远心中最后的那点希望,亲口证实了慕远心中拒绝相信的噩耗!
如果说,慕远已然心死,那么林江浦就是那个杀人犯!
此时,这杀人犯近在咫尺,正缓缓扶起他的身体轻声道:“喝点水。”
慕远不看他,把头扭向一边。
林江浦少有的耐心,更低声耳语道:“你自己喝,不然就用灌的。”壶抵在唇上,喝进一口却被一阵狂呛咳出,再至唇边,扭头。
林江浦道:“为什么不喝了?”
慕远冷道:“太甜。”
林江浦举壶给张登坪道:“兑些温水。”
兑好了送至唇边,仍扭头冷道:“不想喝。”
众人唏嘘。
一个是穿军装威风霸气的官长,一个衣衫褴褛苍白虚弱贫穷的苦力,怎么看去倒是一个耐心宽厚的长兄和一个纵宠恣意的幼弟!
林江浦吩咐张登坪:“弄辆车,送他回去。”
一面安排手下,继续维持治安并调查善后。
黑天半夜没处雇车,张登坪让人腾出一辆拉麻包的马车,帮着林江浦把慕远抬上去,刚要找人押车,却见林江浦竟自已然上了车,并示意赶车的上路。张登坪顾不得惊诧,忙叫上几个人随车骑马跟上,一面不枉带着林江浦的沐霜。
寅正时几人到了宽长街,直奔西院的小楼。警卫组知道长官紧急公出,留守的早在大门候着。
林江浦没用别人,自把慕远直背进办公室。
林江浦向来谨慎,示意众人退出屋里仅留下张登坪。
林江浦才问:“两日未归,你去了哪里?”
慕远坐在书案边,借双臂支着身体,冷冷看着围站在他身边的两人一眼,不答。
林江浦再问:“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去江门仓干什么了?”
慕远仍不答。
张登坪道:“团长问你话呢,你听的到吗?”
他以为慕远的耳朵震坏了。
慕远轻轻点头,却仍不看他们。
林江浦继续问:“你知道是谁放火烧了货船?你跳进江里去救他?”
慕远缓缓抬起头,目光豪气逼人!让林江浦和张登坪意外而惊诧,那样的冰冷,那样的不忿,那样的…鄙夷!
慕远的声音平静而缓慢,却摄人心魄,“知道就一定会说吗,林团长?”
林江浦被他目光逼迫着,好像众目之下□□般的无措。
林江浦喃喃道:“什么?”
慕远忽然眼睛红红的,略高声道:“你心里知道的事,会轻易说出来吗!”
林江浦整个人显得怯怯的,不禁问出那个一直盘旋的问题:“你…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慕远冷笑道:“早就说过,我是教书的。”
二人对视着,都不肯退却的对视着!
张登坪道:“赵慕远,吃错药了!团长亲自把你背回来的!”
林江浦眯着眼盯着慕远,却对一边张登坪吩咐道:“把他给我吊起来,让他好好想想该怎么回我的话!”
一面整了整军装,他得赶回码头,只怕傅龢已经在路上了。
……
内江治安署长官高迅到现场的时间掌握的恰到好处,虽然距火灾发生已经过了三四个时辰,但毕竟他是因公办案舍了早餐!而且,他明智的比从二百里外重庆赶来的傅龢早到了那么一点点。
高家曾是内江有名的望族,后起之秀的傅训傅英甲,也是借助了和高家的姻亲关系。
只是几年间高家子嗣阴盛阳衰,男丁稀少不成气候,嫡生正根儿越发的只剩了高迅和他的胞妹高敏。除了这个亲妹妹,高迅则是堂姐妹、表姑表姨们一大堆,高家也由“广结天下豪杰”变成了“广嫁天下豪杰”,因为高家的女子是不肯嫁“一文不名”的庸才的。
高敏不知算不算个例外。
高迅是个歪才,处事原则是“该高调时低调,该低调时高调”。办案公干时总是一副几乎无声无息,低眉耷眼的样子,但论起人际关系应酬江湖风云变幻,却肯下精力最为通悉。
林江浦若不是甄城这一层关系,眼里是根本不会夹高迅的,他极少有耐心应付人。此时却只能任着他带着三人过来打招呼。
高迅给林江浦引荐:“这位是川蜀总商会晁天祥晁会长。”
林江浦看着,此人六十左右的年纪,虽在商道却不像满脸“利”字的模样,又见晁天啸已经在含笑拱手,只得也以礼拱手道:“幸会。”
高迅便引荐第二个:“这是周静三周老板,码头经理。”
林江浦目光滑过并不停留,不过是个五十多岁的油腻男子,便不搭理。却看到第三个是鲍国!
两人十天前见过,在自己的枪口下,这小子是面无一丝惧色的,不禁朝豹子点了点头。
豹子自来冷面,连点头也只一下。
二人便都惜字如金,没了下文。
晁天啸寒暄道:“听高署长说,多亏了林团长及时援手,才遏止了火势,让我们减少了不少损失,晁某实在感谢!”
林江浦自然知道,这码头是晁家的买卖。
高迅道:“兵贵神速,若说训练有素,还得说是林团!”
晁天啸示意周秃子取出两份货物清单,分别交给高迅和林江浦手下道:“这是船上的货物清单,等主家的人来一起清点损失,报单马上会呈上,想必林团长也知道,有一船全部是军资。”
林江浦道:“知道。”
高迅一笑道:“好在没啥人员伤亡,估计傅龢大人不出两刻就到了。”
晁天啸道:“有几个轻伤的,不大碍,全都收着没让离开。只是,”他顿了一下道:“只是我听说,林团长带走了赵慕远。”
林江浦一惊,他带走赵慕远是凌晨两点,除了几个监工苦力外并没有人看到,更不用说知晓姓名了,晁天啸却从哪里得到这么准确的消息?
一面警觉道:“晁爷对我带走的人感兴趣?”
晁天啸笑道:“我和赵兄弟有一面之缘,事关军火被烧,干系重大,所以晁某斗胆保他一句,还请林团长慎重。”
林江浦还未答话,只听有人一笑。
众人看时,却是李拜天和魏明学带着一二手下过来,众人自都认得,打了招呼,李拜天笑道:“晁老弟你多虑了,赵少爷跟团长府做事,深得林团长器重,自然是不需我们来做保的!”
一面又对江浦道:“我也听玉嫦说,赵少爷昨天在江门仓,她怕其中有什么误会,紧着催我问问团长带走他什么时候可以放人,年轻人沉不住气,可毕竟少年朋友的情谊却也是难得的。”
林江浦脸上尴尬的笑了笑,心道,你们这是在和我要人啊!只道:“李老晁老只管放心,我把话问明白了自然放人!”
不得不说高迅神算,几人正在说话,一骑飞尘,川蜀保安署长官傅龢到了。
傅龢比林江浦年龄稍长,在军中是林江浦为数不多愿意过话的。一面和众人了解情况,一面也亲自让高迅陪着登上了停在埠口的军火船。
傅龢是高迅的直属上级,又是“表姐夫”,自然亲厚殷勤,一时又引着下船回来。
傅龢让高迅去忙,径直过来和林江浦道:“烧的几乎啥也不剩!”
林江浦点头道:“这艘船上燃点多,又是同时燃爆,况且军火扑救危险太大。”
傅龢道:“另外一艘好一点吧。”
林江浦点了点头。
他知道傅龢不关心另外一艘,他关心的是军资船,就像祝怀庆一样。
傅龢道:“我要回去了,一起去重庆吗?”
林江浦道:“我还有点事,下午吧。”
说着边陪他往埠站外走,他的那匹大黑马名字叫“哨儿”,就拴在不远处,傅龢和哨儿一样是个猛人,一天跑个七百八百里没问题。
傅龢问:“听说,你抓了赵慕远?”
要说现在什么最能引起林江浦警觉,那一定莫过于“赵慕远”三个字!
他立时疑惑道:“厚因兄也认得赵慕远!”
傅厚音摇头道:“我不认得。”
林江浦心道,也是,几百里外的傅龢怎会认得这么个娃娃。
谁知,傅龢道:“我伯父认得。”
傅英甲!
林江浦惊道:“省巡大人!怎么会……”
傅龢笑道:“我先问一句,他不是嫌犯吧?”
林江浦想都没想道:“不是。”
傅龢道:“我就说嘛,要是嫌犯你也不会撇开高迅啊。”
估计是高迅刚才有些微词。
林江浦仍问:“傅大人怎么认得他?”
不曾听说傅英甲任过京官。
傅厚音道:“他舅舅是我伯父的挚友,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富家子弟,说是来重庆这边教书,多半也是为了玩!那边请我伯父多多照应,我伯父便吩咐了我。可我在重庆打听一圈也没这么个人,不想他来了内江。他现在在哪里?”
林江浦只得道:“在我府上。厚因兄要见见他吗?”
傅龢道:“小毛孩子而已不见了,人在内江你就多照应吧。如果没大事,及早放人。”
林江浦道:“好。”
傅龢拍了拍哨儿,翻身上马道:“还想和你的沐霜赛赛呢!”
林江浦笑道:“下次。”
傅龢拱手说罢后会,拨马而去。
他慢慢踱向自己的马,抚着马凝视沉思。这赵慕远来我家到底是什么目的?他来家这二十天里,自己不是没怀疑过他,张登坪甚至提议去京城查查他的底细,但林江浦料定如果赵慕远心里有诡,自然是不会用真名实姓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对付自己赵慕远连个假名字都不屑编!
川蜀军团林江浦,在赵慕远心里就是个笑话一样的存在吗!!!
林江浦原地愣了一会儿,扭头直奔沐霜,打马疾驰,飞速回了宽长街!
已是中饭时候,林江浦却直奔西院办公室,他心里太多疑问要问赵慕远!
他打定主意,就是拔掉一层皮,这次也要让他开口!
林江浦几乎是飞奔着进了办公室,他今天时间宝贵。
被吊着的赵慕远,似乎已经气若游丝,林江浦忙示意张登坪让人把他解下来,若真像傅龢说的,这不过是个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那这几个小时的煎熬足矣让他记一辈子的!
慕远觉得自己像苦力手里卸货的麻包一样,瘫倒在地上,他用手支着地,靠着书案犄角坐直,腿上没有力气,不用想站起身。
林江浦道:“知道该怎么回我的话了吗?!”
慕远看着他,并不避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清晰答道:“我不想和你说话!”
林江浦道:“只怕由不得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慕远果然不答,他没气力说话,甚至没气力睁眼,他需要缓一缓。
林江浦的脸已经气愤的变了形,用力摇着慕远的双肩:“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教…教书…的。”慕远声音颤抖。
林江浦眯着眼道:“教书的?教书的!商道大佬晁天啸和我出面做保,□□大佬李拜天也来跟我要人,你说,你就是个教书的!就在刚才,川蜀治安署长官傅厚音也来保你!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慕远不说话,李拜天和晁天啸出面要他,已经很奇怪,更不用说他根本没听说过的什么傅厚音了!
慕远快速的想,傅厚音多半和傅英甲有关,但傅英甲没理由为他出面讲情;至于晁天啸和李拜天,自然是克定脱了关系,只是慕远没想到克定速度这么快,而且没想到,那两个人真肯为自己去和冷面的林江浦进言求情。
见慕远思索沉默,林江浦道:“我可以不管你是什么人,我现在只要你一句话,以后跟着我忠心不二!”
慕远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林江浦点头道:“忠心于我,我保你可活;否则我一定杀你!告诉你在我这儿,他们谁的话也不好使!只有你的话,你的话才能让你活!”
慕远抬起紧紧捆缚的双手,不屑笑道:“都这样了,我说要效忠你,你能信吗?”
林江浦点头道:“只要你肯说,我就能信。”
慕远冷笑道:“团长是确定我不会说吗?”
林江浦盯住慕远,却在吩咐张登坪:“我就要他这一句话,用什么方法随便你!”
他的语气有一种彻骨的冷,令人不寒而栗。
张登坪道:“是!”
突然,军线响起来,内江电讯比较落后,军线非要事不会起用。
张登坪接听起电话,遂将话机双手递给林江浦道:“刘长官电话。”
林江浦忙立正接听,对面是蜀军总长刘统刘世勋,是陆中霖和祝怀庆的顶头上司,电话里语气还算缓和:“林团长,你那边是不是拘捕了一个京城来的老师,姓赵的?”
林江浦惊奇,川属军部不是为了询问火情,而是为了他启用军线!
顾不得多想忙道:“是,叫赵慕远,不是拘捕,是协助调查江门仓纵火案。”
刘统是军人,自然不多转弯,直接道:“一个读书人,不可能是纵火犯,尽快放了吧。”
林江浦还没有转过念来,刘统道:“需要我和老祝打个招呼吗?”
林江浦急道:“是长官!江浦遵命!”
对方也不多说,挂断。
林江浦拿着电话呆了几秒,张登坪上来接过电话挂掉。
林江浦看了看赵慕远,又看看张登坪,又看看赵慕远。
三人脸上是一样的迷惑!
林江浦知道,就像李拜天和傅英甲一样,晁天啸和刘世勋是通着气的,但晁天啸为了个娃娃去求刘世勋是为什么?仅仅是晁天啸说的“一面之缘”的吗?
他没时间多想了,重庆那边祝怀庆在等他。
他把张登坪叫到一边,耳语道:“我只要他一句话!明白吗?”
张登坪立定答道:“是!”
林江浦补充道:“不能让他验出伤,更不能挂相,明白吗?”
张登坪犹疑了,仍道:“是!”
林江浦点头道:“十二点前我一定赶回来!”
……
张登坪算了一下,凌晨四点起,赵慕远已经吊了八个小时,没有松口,那剩下的十二个小时,怎样才能搞定他?可以用刑,但不能致残不能致死还不能挂相!棘手!不容易啊!
看着瘫在地上的慕远,登坪有些于心不忍,毕竟彼此相熟:“慕远,不好过是吧?”
慕远点头。
张登坪道:“我实在不想难为你,可是如果你不按团长说的做,我也没办法,我是军人只能听长官命令,所以,只怕是接下来你会更难熬。”
慕远不语,他实在无力说话,已被悬空着吊了那么久,他觉得自己活不成了,开始的时候,他还在想北京的家,想赢儿,想过年的样子,后来,他的思维是散的,黑色的洞,是绿色的湖,是刺眼的火,是茫茫的雪地,和一群群的毒蜂。没有人,但有声音,四面咚咚咚的震耳欲聋,他的血液是凝滞的,舌头粘在口中说不出话,魂魄已出窍在虚空游走。
直到有人把解下来,他任由着他们架着,他觉得自己是空气般的存在,他不确定自己是生是死,慢慢的,他听到林江浦的声音,自己被人从湖底拉上来了吗?自己浑身湿透,控制不住的抖着。
张登坪凑近问道:“说一句’效忠’长官就这么难吗?”
慕远摇了摇头道:“不想。”
张登坪道:“那可对不住了,我是奉命行事,你别怪我。”
慕远仍摇了摇头道:“不怪。”
张登岼道:“我们在一个锅里吃过饭,我记得你从不吃辣的东西。”
慕远不解。
张登坪示意人取了一碗辣椒水道:“既然是刑罚就没有好受的,给你两分钟考虑,以后忠心耿耿的给团长当差。”
慕远皱眉摇头:“不要。”
两三个壮汉过来,一个个胳膊比慕远的腿还粗,腿竟比慕远的腰还粗,不由分说上来压住慕远,撬开口将一碗辣椒水不由分说灌了下去。
人是根本忍耐不住的,慕远强烈的咳起来,吐出红色的辣椒水,继而是黄绿色的胆汁,继而是大口的血,身体像虾一样的蜷缩。
张登坪蹲下身道:“人要活命就得知道变通,你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不然过一会也会熬不住,叫喊着求饶,甚至大小便失禁,多不好看。”
慕远已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干脆无力的倒在地上。
张登坪叹了口气道:“你看不明白吗?李拜天和晁天啸都救不了你,你要老这么别着劲,团长真的会要你的命。我没吓唬你!”
慕远不语,他原也没指望晁天啸和李拜天。
张登坪道:“你这身子骨能扛多久!咱们有十个小时的时间呢!最后,我赌你还不是得从了团长,何必现在要受这个罪!”
见慕远仍不语,张登坪摇着头关切的问:“上次你被人绑票,那炮烙的滋味是不是特别不好受?”
慕远点头,他心头一紧。
张登坪道:“你想不想再来一次?”
慕远摇头:“不想。”
张登坪道:“我想着也是,你身上的旧伤都还没好,我实在下不了手再添新伤。”
慕远看着他,可他脸上没有一丝要放过自己的意思。
张登坪不经意似的把手轻轻按在慕远的腰腹上问道:“上回团长说你肋骨断了,是哪一边?”
慕远不答,他下意识的想挪远自己的身体。
张登坪道:“我猜是这儿。”
说着他将膝盖直直压向慕远肋骨上!
慕远眼冒金星顿时叫道:“张登坪,你不得好死!”
不欲生的痛!新伤旧伤一起折磨着他!
赢儿不在了,自已为何要受这些煎熬呢!应该尽快摆脱这一切,尽早去见赢儿!
还能尽早去见娘亲!
他思路是跳脱的,不得好死是他从肖立那里学到的!
如果阿美和肖立比赛,不知哪个会赢。
这样下去,自己也会成为口吐莲花的高手!
那回京之后,姨娘哥嫂他们该多么惊诧的!想到这,慕远竟微微一笑。
见他脸上的笑意,张登坪疑惑并认真的凑过来问道:“是想好了?团长说只要你一句痛快话!”
慕远点头道:“你痛痛快快杀了我吧。”
张登坪气道:“你觉得我不敢杀你吗?”
慕远摇了摇头。
张登坪认真问:“你摇头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不敢?”
慕远道:“要说狠,你不输林江浦!他杀一个你会毫不犹豫的杀两个吧!”
张登坪愣了一下,没说话。
慕远心道果不其然,林江浦杀害金娜时张登坪也在场!
或者,除去金娜的另外两个,是张登坪干掉的或他授意干掉的!
张登坪道:“如果团长让我杀你,我会毫不犹豫的!”
慕远不屑道:“你对林团长就真的那么忠心不二吗?或者说,你只对林团长忠心吗?”
张登坪的脸僵住了一瞬,转而恢复平静。
然而慕远的读心术已有所获。
张登坪道:“赵慕远,你是真的想死吗?既然这样我成全你,痛快些比受这份罪强。”
慕远霸气道:“你吓唬谁啊!”
张登坪气的白了脸,抬手示意人旁边的年轻军人道:“如果我命令你杀死他,你手里没有任何武器,你会怎么办?”
那兵士想了想,过来骑在慕远身上,伸出钳子一般的手掐住慕远的脖子,用力死死的掐住,慕远奋力挣扎着蹬着双腿,他本来已经气若游丝,挣扎了几下,眼前就一片漆黑!
“好了,团长说过,他还不能死!”张登坪对那兵士悻悻的说。
……
慕远不知道自己怎么醒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醒的,他躺在地上,睁不开眼,渐渐的他感到浑身的疼痛,随着疼痛越发难忍,意识也慢慢的一点点恢复着。
他隐隐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是张登坪在发脾气,叫道:“上头的命令,今天必须把东西送进去!不然咱俩都得挨训!”
又有一个声音,是甄城!
甄城也没有一丝退让的吼着:“今天车辆一律都不让进!是祝师长下的命令!你跟我喊也没有用。”
张登坪道:“我这就打电话,你再跑一趟!”
甄城道:“你说的轻巧,车来车回一趟四个小时,再跑一趟?!那可是疫区,不是玩的!如果再白跑一趟呢!”
张登坪道:“还有一张特别通行证!”
甄城道:“再说了,还有一本书没买到,跑遍了内江所有的书店都没有!什么相思梧桐,梧桐相思的!书店老板都说根本没听说过这么一本书!你说一个法国老太太,净看些个诗啊歌啊小说啊,还还还…相思?!”
张登坪道:“书没有,其他的先送过去。”
一时,慕远听不到了他们的谈话!
颤抖!止不住的颤抖!
相思梧桐,相思梧桐!他的香梧苑!
世上根本没有这本书,如果有,作者是谁?
慕远笑了,他知道是那枚小小的书签发挥了作用!
他的小信鸽终于飞回来了!
在最后关头,它救下了他的心!
他实在忍不住,低声的哽咽起来。
赢儿!赢儿!你真的在狮子山四道卡!
他笑着,任眼泪顺着面颊不住的流淌下来。
他心里顿时开阔起来,笼罩在心头几天的阴云散去了!
外面传来了一声子规啼叫。
不早不晚来的正是时候!
他想站起身,不行!
他勉强着能坐起来,一边止不住的哭着,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湿的衣裤上有斑斑的血渍。
胃里仍然在翻江倒海一般。
又是一声鸟鸣!
慕远滑了两个长音,“我在,放心。”
张登坪一直没有出现。
慕远觉得自己已经哭累了!
哭累了,心里却也莫名其妙的踏实了!既然无人打扰就先放心睡一会,尽管他知道现在还不能睡,尽管他能感觉到有人把他扛到了肩上,奔跑到了户外,而且越过了了一道高墙,但他就是困的累的睁不开眼。
他只喃喃的叫了一声:“秦二!”
……
秦二和克定一起把慕远放进车中,这是一辆厢式马车,车身宽大,里面布置的绵软而舒服。
秦二抽身去驾车,克定把慕远安顿好,慕远一直喃喃道:“哪儿也不去,我要睡会儿。”
克定道:“爷,这里离林府太近太危险。”
一面让秦二赶车。
慕远仍道:“哪儿也不去,让我睡会儿。”
内江不容易搞到汽车,而且汽车太过扎眼,所以克定选了这辆厢车,厢车平稳而缓的前行,慕远心满意足的睡了,他足足睡了一个时辰,而且,这回是真的睡熟了!
醒过来的时候,车子还在往前走。
慕远急道:“克定,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克定道:“回京,我都安排好了。”
慕远道:“不行。”
一面又叫秦二停车。
克定道:“咱回吧,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
慕远道:“克定,我们说好的五十天为限,还有将近二十天,到时我一定走。”
克定急道:“爷,林江浦翻脸了,你还要怎么的?”
慕远道:“回去!赶快回去!”
秦二进到车里问:“爷要回哪里?咱这都快要出城了。”
慕远问:“什么时辰了?”
秦二道:“亥初。”
慕远道:“回林府西院!你怎么把我带出来的再怎么把我送回去!”
克定道:“不行,太危险!”
慕远道:“我想好了,知道该怎么应付。”
克定道:“爷,你不知道,你出了事,我们分头找了李玉嫦和鲍国,虽然没太交底,但他们知道我们的关系,也知道了榕树街。”
慕远想了想道:“放心,不足为虑!”
克定道:“我听说,那边的舅姥爷知道你来川蜀,托了省巡傅老爷关照你!林江浦也已然知道此事。”
慕远道:“没关系,不碍事。”
秦二道:“爷,干嘛非要回林家?”
慕远道:“秦二,克定,这事我以后再解释,现在马上回去。”
克定、秦二无法只得驾车返回,但是已经晚了!
几匹马从他们车后驰过。慕远警觉,半挑车帘望去,果然是林江浦带着二三手下从重庆返回来!
慕远心道:不好!他竟然比预计早了恁多!
……
秦二神不知鬼不觉的救走了慕远,西院警卫组十二个人联同张登坪一起傻了眼!
直到林江浦赶回宽长街,他们都没弄明白赵慕远如何消失的。
没有任何线索,没有一丝印记,没脚印没声音!他们搜遍了整个西院,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林江浦虽气恼,但并未大怒,因为他知道,这赵慕远他是留不住的,逃就逃了吧,总不能顶着傅英甲和刘世勋,强扣着他!
他只仔细的问了当时的情况,张登坪一一说明,又有一个兵士报告说:“我听着他醒了,就自己坐在地上小声的哭,我就忙着跑去告诉张副官,可谁知一回来他就没影了!”
林江浦惊诧道:“小声的哭?”
兵士点头道:“我没敢靠近前,隔着门缝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哭了好一会,又哭又笑的。”
林江浦对张登坪等道:“这一整天你们也辛苦了,都去睡吧。”
张登坪已让人收拾了宿舍,林江浦简单洗漱后便去就寝。毕竟往返了一趟重庆几百里,他也是真的很累了。
可林江浦就是辗转着睡不着。
挨了两个时辰,他终于忍不住披衣起来,缓缓度出警卫室,来到院子中。
虽不到十五月色倒还明亮,院子里很静,后半夜了人们都在沉睡。
林江浦怅然若失的走在廊边,看着近圆的月亮暗自思索。
赵慕远是怎样逃走的呢?
真的像当兵的说的那样,又哭又笑的吗?张登坪到底让他吃了怎样的苦头?
他还会回来吗?多半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他会不会也正躲在哪个角落里赏月?
今生都不会遇到像他这样的了。
这样的才干,可惜了!
再怎样,也不过是个娃娃,又哭又笑的!
正在想着,他突然听见身边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今天的月色不错呢,团长!”
林江浦倏的回身,同一刻手中的枪已经稳稳的指向了说话的人!
慕远微微一笑道:“团长,这么喜欢用枪说话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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