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十一章煮豆燃萁2
杯酒轮转,月上中天。
众人俱是微醺。荀瞻治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享受着帝王家难得的天伦之乐。
“娘娘,娘娘……”
一旁宫女低唤,只见陪席的妃嫔不知何时已软伏于桌。荀瞻治暗叹这西域美酒饮来香醇如醴,后劲却足,自己的这两个妃嫔,平素都是好酒量,今日竟先醉了过去。
“扶两位娘娘回宫歇息去吧。”荀瞻治道。
宫女扶起如玉山倾倒的妃嫔,踉跄走出殿外。
“父皇,这西域美酒果真厉害,儿臣也是醉了呢。”荀淳煦以手撑额,双颊绯红道。
“煦儿,你感觉怎样?”荀瞻治问。
荀淳照见状,忙对身旁内侍说:“还不快去给太子殿下拿醒酒汤来。”内侍应声而出。
立在荀瞻治身后的老内侍快步走至荀淳煦身边,关切地问:“殿下可要紧?”
荀淳煦呼吸急促,道:“胸口憋闷得很。”
这老内侍是看着荀淳煦出生成长即位东宫的,对他自是格外关心,不觉伸手搀扶,望着荀瞻治惴惴道:“万岁爷,太子殿下怕是不舒服……”
荀瞻治知晓荀淳煦从小体弱不善饮酒,今日虽有些过量,却也不至于有如此反应,不禁亦神色担忧。
“宣太医。”荀淳照道。
老内侍征询地看了荀瞻治一眼,见皇帝点头,赶忙奔出殿外。
一时殿中妃嫔内侍宫女散尽,只剩下父子儿媳四人。
荀瞻治听着荀淳煦愈发急促的呼吸,焦灼道:“煦儿,你且忍耐片刻,太医马上就到。”
荀淳煦点了点头,神色却愈发痛苦。脸上绯红渐为青紫,他用手撕扯胸前衣襟:“父皇,恕儿臣失态……”话未说完,人已摇摇欲坠。一旁吴妃忙上前来扶,却哪里扶得住,两人相拥相抱跌倒在地。
荀瞻治吃了一惊,既担心荀淳煦又担心吴妃肚子里的孩子。他倏忽站起走下御座,不想竟也脚步踉跄摔倒在地,挣了几次不能站起,一时心中大是惊惶。他深谙自己酒量,便是酩酊大醉,亦不曾会这般。
“父皇,儿臣,儿臣……喘,喘不过气了……”倒在地上的荀淳煦气喘吁吁,张着大口费力呼吸,极是难受的模样。
“太医,太医呢?”跌坐在地的荀瞻治焦急大喊,回头见荀淳照静静立在一侧,忙道:“照儿,你去看看太医来了没有。”
哪知荀淳照并不挪步,神色平静道:“父皇不是已经派人去宣了吗?”停了一会儿又道:“只不过漫说太医,就是刚才从这殿里出去的人,怕是都回不来了。”
“……照儿,你在说什么?”荀瞻治望着他又惊又疑。
“父皇,您此刻应是双腿无力,双耳却没有问题。如此简单之语,难道还需要儿臣说第二遍吗?”
“照儿,你究竟在说什么?”荀瞻治更是吃惊。此际,他的腿脚确如灌了铅般沉重,不能挪步。他心中惶恐,抬手指着荀淳照,道:“你,你给朕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荀淳照低垂眼睑,言语淡然:“如此显而易见之事,还要儿臣解释么?不过是酒中有毒罢了。”
“你怎知酒中有毒……难道是你,你……”荀瞻治一时骇得说不下去。
“不错。”荀淳照抬眸迎上荀瞻治不可置信的目光,“凡饮此酒者,俱已中毒,只不过每个人的症状不同罢了。但此酒之毒,不足害命。”
“那煦儿他,他怎会如此?”荀瞻治望着愈是痛楚的荀淳煦道。
荀淳照冷冷一笑:“此毒虽不致命,也因人而异。皇兄体弱,故而激发喘疾,气喘不止,不能呼吸。父皇习武,身强体健,所以只是暂时麻痹腿脚。”
“不可能。”荀瞻治摇头,“适才分明已用银针验过,而且你也喝了。”
荀淳照笑出声来:“这就是儿臣为何要叫人颇费周章寻来这西域美酒和昆仑白玉的原因了。此酒只要盛放在特定的玉器中,即便下毒也无法用银针测出。至于儿臣为何饮酒无碍,聪明如天子,怎会想不到儿臣已事先服了解药。”
“照弟,你为何,为何要……”荀淳煦气喘嘶声。
“为何要这么做?”荀淳照一笑接口,“自然是为了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混账,什么是本该属于你的东西?”荀瞻治手指荀淳照,颤声道。
“自然是太子的名衔和将来的皇位。”荀淳照迎上荀瞻治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
“你想承继大宝?”荀瞻治怒目而视,“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还轮不到你!”
“为何轮不到儿臣?”荀淳照大声反问,指着倒伏在地的荀淳煦一脸不屑,“他是嫡子又如何?你看他那弱不禁风的模样,怎能身登大宝执掌乾坤?儿臣不过比他晚出生几个月,儿臣的母亲也是官宦名门之女,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可从小到大,父皇的眼里何曾有过儿臣?儿臣天生强健,勇猛有力,处事决断,行动果敢,比他强一百倍。”
荀瞻治看着荀淳照,半天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面目狰狞之人,真是他日夜牵挂期盼回归的儿子吗?为了今时今日,他一定苦心谋划了很久。他率军莫名失踪数月,自己是该有怀疑和提防的。可当他骤然出现,自己心中的欢喜竟盖过了疑虑。他知道这个儿子身强体健,勇武非常,知道他意气风发,雄心勃勃。他是从心底里喜欢他的,甚至也有过换储的想法。但他知道这个儿子目空一切,骄矜过度,日后难免刚愎自用,于家国不利。只是想不到他为了谋取皇位,竟会如此处心积虑、丧心病狂,做出违逆天理人伦之事。
荀瞻治心头泣血,恨声道:“无论立嫡、立长、立德、立贤,这皇位都轮不到你!”
“为什么?”
“因为你不配。”
“儿臣哪里不配了?”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太子乃皇后所生,你母亲虽是贵妃,终究不是朕之正妻。你不是嫡子,又比太子年幼,况且你今日所为,大逆不道,人神共愤。”
荀淳照闻言微愣,随即冷冷开口:“那就请父皇选能为储,传位儿臣。”
荀瞻治决然道:“你有何能?天下不是靠武力就能征服的。你全无仁德之心,如何能主掌这江山万民?”
荀淳照忽而大笑:“父皇,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且不说历朝历代有但凭武力得天下者,便是二十多年前,我皇爷爷是怎么将那文帝取而代之的?”
“住口……”荀瞻治闻言大惊,“父祖之事岂容你这逆子妄加评论!”
“父皇不让儿臣说,是因为父皇心里也明白皇爷爷是如何身登大宝的。文帝仁德,可结果呢?当年之事儿臣虽不曾亲历,亦不是没有听闻。儿臣今日所作所为,皆有章法可寻。叔侄既可相残,兄弟焉不能相杀?天子之位,能者居之。一切阻挡,理该被扫除。”
“你给朕住口!”荀瞻治怒极。这尘封土埋不能细说的先朝之事,便是他也讳莫如深,如今却似一道还没好透的伤疤被人鲜血淋漓生生撕裂开来。他气得浑身发抖,瞥见荀淳煦喘息艰难、伏地挣扎,只得强压了怒火,对着荀淳照道:“照儿你拿出解药,迷途知返,朕尚可宽恕于你。”
“父皇,儿臣不觉身入迷途,无须什么宽恕。要说解药么,只有一份,已被儿臣服了……但这解决的法子也不是没有。”荀淳照忽地冷冷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缓步走向荀淳煦。
“逆子,你要干什么?来人,快来人……”荀瞻治嘶吼道,几次想奋力站起,双脚却怎么都使不上力。宫门寂寂,并无一人进入,明晃晃的剑柄将烛火反射到他目中,眼泪倏忽涌进眼眶。
荀淳照并不停步,径直走到荀淳煦面前。
荀淳煦喘着粗气,看着荀淳照手中短剑高举在自己头顶。直到此刻,他都不能相信刚才从荀淳照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话。
荀淳照低头看他,叹了口气道:“皇兄,没有解药了。你这般痛苦,不如我来帮你。”话音甫落,猛然拔剑,用力刺了过去。
荀瞻治大喊一声,捂了双眼。
殿中响起一声惨呼,又瞬间归于死寂。
荀瞻治缓缓放下手,眼前景象令他目瞪口呆。只见吴妃满眼惊惧倒在血泊中,胸口正插着荀淳照出鞘的短剑。
“为……为什么?”吴妃茫然看着胸前的短剑和汩汩而出的鲜血,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人,喃喃而语。
荀淳煦同样目瞪口呆地望着荀淳照,他以为那柄短剑应该落在自己的胸膛。
荀淳照看着匍匐在脚下的女人,冷冷道:“本王让你潜伏东宫传递消息,没叫你去帮他生孩子。你既然有了他的孩子,就别怪我先斩草除根。”
“可,可那是……你的……孩子……”
吴妃颤抖的手捂着肚子似自言自语,语声细若蚊蝇,却宛若一道惊雷,击中了殿中其余的人。
“你,你说什么?你们,你们……”荀瞻治指着吴妃和荀淳照说不出话来。
“不可能,绝不可能!”荀淳煦一把抓住吴妃的手,“你分明是处子之身,怎么会,怎么会……”
最先镇静的还是荀淳照,一瞬的惊讶痛悔过后,他嘿嘿笑了几声,看着荀淳煦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我不能保证,但我可以保证她第一个男人绝不是你。”
“不,这不可能!”荀淳煦怒吼,禁不住浑身颤抖,青紫的脸色瞬间便成血红。
荀淳照停了笑声,眸中神色复杂:“她曾是我心爱的女人,我忍痛割爱给了皇兄。皇兄难道不知宫里那些内侍宫女婆子嬷嬷,有的是办法把她变回处子之身吗?”
“你答应过我,说只要你登上皇位,定会娶我。”吴妃挣脱了荀淳煦的手,一把抓住荀淳照袍衫的下摆。
荀淳照蹲下身子,慢慢扯开握住自己衣摆的手,道:“你真以为自己是入吴的西施?你不知道那些美满结局都是骗人的吗?范蠡从未携西施五湖归隐,吴国国破之日就是她身死之时。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本王的又怎样?本王已有三子一女,若是个女娃,多她不多,少她不少。若是个男婴,将来岂非又多一个争位之人,没了倒也干净。”
吴妃瞪大的眼睛里滚下泪来:“是我太高估了自己,我竟不知道,不知道你是这样的……”
她忽而大笑,绝美的容颜在凄厉的笑声中渐是狰狞。笑声嘎然而止,她倏忽委顿于地,再无动静。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仿佛一记致命重锤砸向荀淳煦本已憋闷得快要炸开的胸膛。他额上青筋暴突,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愤怒惊疑的双眼直直看着荀淳照,良久不动,脸色却渐渐转为灰白。
终于,他颓然呼出最后一口气,在荀瞻治的痛喊中倒伏在地。
荀瞻治只觉这一切是一场荒诞离奇的梦。他狠狠地咬了下嘴唇,希望能从噩梦中醒来,而唇间的一丝咸苦让他清楚这并非是梦。
他当然知道皇位之争的残酷,也曾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只不过昔日是他的父亲和堂兄,如今却是自己的两个儿子。天道人伦,温良友爱,在这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帝王之家,终究又一次被无情碾碎。就在他五十岁寿诞之日的夜晚,本该是赏心乐事团圆相聚的时候。
眼泪滚上衣襟,他低下头,不去看殿中景象。
荀淳照轻走几步,在他面前倏忽下跪:“请父皇即刻下旨昭告天下。”
荀瞻治并不抬头,只道:“如何昭告?”
“太子病故,改立儿臣入主东宫。”
荀瞻治半晌无语,忽而冷冷笑了几声:“何必多费周章,你莫若也给朕一剑,解决了朕,直接即皇帝位不好吗?”
“儿臣不敢。”荀淳照低首道。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荀瞻治反问。
“父皇不要逼迫儿臣,请父皇下诏传位。”荀淳照复道。
“你行非常手段,还想名正言顺身登大宝?”荀瞻治冷声说。
“儿臣并不想如当年皇祖父般大开杀戒。”荀淳照叹了口气,“父皇不要忘了而今京师空虚,儿臣手中却有数万精骑,其中更有火器精良的神机营。除此之外,鞑靼已陈兵关外,随时听候儿臣调遣。这江山天下,终究是儿臣的了。”
荀瞻治复笑出声来,只笑声呜咽,犹如哭泣。他抬眸四顾,见杯盘狼藉,那些个精致的玉杯里,有的还残留着深红的汁液,在煌煌烛火下光亮闪灼,恰似淋漓的鲜血。
什么生辰贺礼,什么葡萄美酒夜光杯?不过是杀人的利器和用来逼宫的敲门砖。
是的,逼宫。无论他多么不愿承认,不愿意提起这两个字。今夜晚,荀淳煦就是处心积虑前来逼宫的——毒杀储君,援引异族,里应外合,逼他就范。
他的一个儿子杀了他另一个儿子,杀了吴妃和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也许还会杀更多的人。
然而这一切并非无迹可寻,只不过是他不愿去细想罢了。他分明已有隐忧,却本能地回避抗拒。因为,除非荀淳煦率军翻越危险卓绝、几不可生还的冰川大漠,否则前往西域,必经河西走廊。而西出敦煌,北有玉门,南有阳关,一□□么多人的军队来来回回,四郡两关如何会俱无通报?即便荀淳煦想要给他一个惊喜,也是无法做到瞒天过海、滴水不漏的。
他早可警觉,却又不得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这个儿子的野心。
他望着荀淳照,凄然道:“朕真是小瞧了你,你为了这个皇位,竟然还联络了蒙古。”
“皇祖父当年不也曾靠着朵颜三卫夺了文帝的天下,儿臣为何不能和他们联手?”
“他们岂会任人差遣?你说,你答应了什么条件,朕怕你请神容易送神难!”
“有什么条件是不能答应的呢?”荀淳照挑一挑眉,“当年皇祖父拉着老赣王拿‘靖难’的名义逼文帝退位,不也许下‘事成中分天下’的诺言,如今这天下又哪里中分了?”
“不许再提当年之事,先祖岂是你这逆子可以妄加评论比拟的?”荀瞻治低喝道。
“就是儿臣不说,谁又不知皇祖父的天下是如何得来的?儿臣不过是借鉴一二,父皇圣明,必定知道该如何收拾残局才好。此乃我朝家事,儿臣其实也不想让外人插手。”
荀淳照站起身来,只等荀瞻治发话,荀瞻治仍低头不语。
荀淳照催促道:“父皇还是快下旨意,若鞑靼兵马进了关,一场争战,难免血腥。”
“沂王殿下的这个想法怕是要落空了。”
寂静大殿,忽有人声。
荀淳照猛然回头,但见一人执剑立在宫门,投射在地的身影被月光拉得斜长,清冷如披银霜。
“……阿佑,是你回来了吗?”
荀瞻治望着那个身影,悲喜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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