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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十五章惊天之变2


荀予佑几日心头烦乱,留云宜在府中朝夕可见原是求之不得,却不知如何消去她对自己的种种误会和猜疑。

        他着实后悔,后悔他分明已有警觉,竟听之任之酿成祸事。云康缘何失踪,若被劫持,劫持他的人又是谁呢?他心中虽有猜测,也仅仅只是猜测,证据全无啊。还有祁珏,他的失踪和云康有没有关系?云宜对他的爱毫不掩饰,虽然自己早已知情,可心里终究不是滋味,面子上亦觉难堪。

        圣旨频来,催他赶赴南京,想来荀瞻治已决定要将他的身份昭告天下。如今,他是皇帝唯一的儿子,帝国的前途和希望忽而寄于一身。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要担负起一个国家的全部职责。

        这是他不曾盼望也不想得到的东西。

        云宜和薛士桢待在平江侯府,转眼便是新年。

        除夕的晚上,荀予佑在暖阁设宴,邀两人一起吃年夜饭。

        每逢佳节倍思亲。自父母故去,除旧迎新的热闹团圆夜,最是荀予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之时。起初他尚一人自饮自酌,而后这一日干脆过午不食。今年有云宜和薛士桢在府中便不同以往,除夕夜自是要好好吃一席饭。听着屋外断续不绝的鞭炮声,他心头不由暖意涌动,又一年的新春来临了。

        云宜怏怏不乐。

        至今没有云康和祁珏的消息,她连过年的心思都没有,哪有什么情绪去吃年夜饭。薛士桢劝道身在侯府是客,不好太驳荀予佑的面子,既盛情难却,不如入乡随俗。

        云宜勉强随着薛士桢同去,荀予佑已在暖阁等候。薛士桢上前见礼,云宜则一声不响径自在桌边坐了。

        荀予佑并不在意,人能来已是给了他十分面子,不由心中欢喜,忙吩咐开席。

        桌上早摆好了各式冷碟,虽亦是寻常苏菜,装盘却精致不俗。玲珑器皿配着光鲜菜色,就显出不同于寻常人家的格调来。侯府的厨子好几年没在这一日大显身手,此次忽得指示,立时甩开膀子干得不亦乐乎。

        不一会儿,热菜陆续端上。

        年夜饭要讨口彩,年年有余节节高,松鼠鳜鱼自然不能少。这本是一道年节常见的苏州名菜,成菜却不容易。首先选材便有讲究,鱼要大小适中,太大肉质偏老,太小难以成型。而要做成毛茸可爱的松鼠模样,关键是一手刀工,快、细、稳、准、巧,斜刀劈入,刀刀相连,不可切断,没个几年功夫不能练得。

        今天这一道松鼠鳜鱼端将上来,头昂尾翘,色泽金黄,配着红酽酽的糖醋卤汁,热气腾腾中还隐有滋滋作响之声。装盘是汝窑白瓷,晶莹似雪,剔透如玉,红、黄、白三色鲜明,直是相映成辉。

        点心是桂花糖年糕和什锦八宝饭,细腻软糯,甜香可口,都是云宜爱吃的。更有“全家福”的紫铜暖锅,蛋饺、肉圆、笋片、粉丝、菠菜、咸肉、鲜虾、香菇、鸽子蛋,在腾着热气的锅子里上下翻滚,衬着红红炭火,好吃好看。

        荀予佑和薛士桢杯酒频频饮至半酣,云宜虽不愿多搭理他,也着实被这一桌玉盘珍馐引得胃口大开,不声不响吃了许多。荀予佑看在眼里心中高兴,饭后额外重赏了几个厨子。

        爆竹声中,辞旧迎新,平江侯府的这个新年与以往相比热闹非常。

        荀予佑请了戏班来唱昆腔。从《浣纱记》唱到《牡丹亭》,儿女情长、家国兴亡,俱在那丝竹檀板、莺声清响中演绎荡漾。

        初一才过,又到十五。

        正月十五闹元宵,平江侯府彩灯高悬,一派风情旖旎,爆竹声里也有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气息。

        一早,薛士桢陪云宜去虎丘散心,沿着山塘街一路走到阊门。人潮喧嚷欢声笑语中,云宜想起小时候曾和祁珏兴高采烈地跟着云康登虎丘逛山塘,不由触景生情,心头潦草。只在云岩寺里恭恭敬敬烧了三支清香,祈望云康和祁珏能早日平安归来,便打道回府。

        晚上荀予佑在后园的水晶榭设宴相邀。云宜不想去,薛士桢道好歹过个囫囵年,元宵节总要应应景,拉着她一同应席。

        水晶榭原是建在后园池上四面透风的寻常阁子。荀予佑叫人封了落地敞亮的西洋玻璃,白天黑夜,凡有日月光华、灯火明亮,整个阁子就莹彩熠熠,闪耀夺目,衬着池中粼粼波光,宛若水晶。榭上玻璃可随意开启,人在阁中,无论风雨寒暑,皆能自在安闲欣赏阁外风景。

        华灯初上,荀予佑等候时久,见云宜终于随着薛士桢姗姗而来。

        入席,菜品依是丰盛。云宜却没甚胃口,从除夕到元宵,哪里架得住顿顿山珍海味,只一道雪花蟹斗吸引了她的目光。

        雪花蟹斗,菜的主料自然是螃蟹。螃蟹原是秋令佳食,但若放在瓮中铺盖稻草储存得当,也能延至新春。俗称“看灯蟹”,应得就是元宵佳节的景。但侯府的厨子并未将这螃蟹清蒸配了米醋,而是把蟹蒸熟后拆壳、剥肉、剔黄,再将蟹肉蟹黄下锅炒得黄白流油、香味扑鼻,放入蟹壳之中,用蛋清击打成雪团形状覆盖其上,配些火腿沫、香菜叶,再淋上炖煮好的鸡汤。成菜黄白红绿色彩诱人不说,更玲珑精致样式可爱。一勺入口,神驰魂销,鲜美滋味无法形容。

        云宜吃了两个蟹斗,果然人间至味。今晚,还请了说书先生来助兴。女子娇媚的吴侬软语,在琵琶弦子的叮咚婉转里清声亮彻。说的是吴门历史,唱的是姑苏风光,云宜听到沉醉际,汤圆端了上来。

        元宵节肯定要吃汤圆,那几排蔚为壮观的碗盅着实叫人眼花缭乱。只见各色汤圆大小各异,色彩缤纷,甜咸俱备。有桂花酒酿小圆子,有猪油豆沙、白糖黑芝麻、虾肉、菜肉、萝卜丝等各种馅料的大汤圆,还有糯米里融了红萝卜、紫薯、南瓜、菠菜汁液的五色汤圆。加上玲琅满目的苏式糕点,便是各种但尝一口,也非吃得肚滚肠肥不可。

        良辰佳景美食,该是叫人心生愉悦。酒酣耳热之际,荀予佑和薛士桢谈兴颇欢,云宜寻了个借口退席而出。

        她独自在后园里踱步,见回廊曲折、亭台相连间灯彩闪灼。今日元宵,平江侯府处处彩灯高悬,与一轮清亮圆月,天上人间遥相呼应,叫人恍惚而生今昔何夕之感。

        夜风习习,池塘中的水泛起微澜。银盘碎裂,金鳞点点,明月和灯彩便在这碧波的倒影里沉浮幻化,如一幅灵动活泼的画卷。

        云宜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和父亲、祁珏三人围炉,共度佳节。吃食纵然比不上侯府的珍奇繁多,也暖肚可口,气氛温馨。虽不能置身精致园林亭台楼阁,却有浩渺大湖疏朗山林相伴。

        她记得更久以前,云康给她做过一只兔子灯。竹制的骨架用作画的宣纸糊起来,再以朱砂点睛,中空处插上一小截蜡烛。她拉着兔子灯在云庐里满地跑,从元宵玩到端午。一次,她不小心一脚绊倒,兔子灯里的蜡烛滚落下来烧着了外面的纸,瞬间燃成灰烬。

        她哭了大半夜,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一早竟看见了一只崭新的兔子灯,比原来的更大更漂亮,身上有五彩图画,还粘了白色丝棉的滚边,像是裹了一袭暖暖轻裘。

        那是祁珏一晚不睡,削竹、作画、剪纸,拆了自己穿不下的旧棉衣,连夜给她赶了一个兔子灯出来。她高兴地又将那灯从端午拉到中秋。

        可是如今,他们都在哪里呢?

        她曾在这园子里兜兜转转寻找出府途径,一年时光,景物依旧,所经所历却恍若隔世。

        “一岁复添增,倏忽流光少。往事悠悠说喜悲,回首皆飘渺。今夕又元宵,看月千般好。欲挹清辉共尽觞,偏是人踪杳。”云宜举目楼阁,抬头望月,不禁口占了一首《卜算子》来。

        远处,荀予佑悄然伫立,凝望脉脉,背影清冷。

        元宵过后,更是圣旨频催。

        荀予佑待在苏州,迟迟不肯动身去南京,北京宫中的荀瞻治早已急火攻心。事出数月,他不得不昭告太子与沂王病故的消息。

        消息甫出,举国哗然。更令人震惊的是,三天后赣王荀瞻濠在洪都起兵谋反。

        荀瞻濠斩杀江西巡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军攻占九江。不出几日,江西半省几乎落入叛军手中。原是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忽而燃起战火,一时天下扰动,人心惶惶。

        荀予佑得知消息,不由亦是大惊。他虽知荀瞻濠广结文士,私交蒙古,其心必异,却没有足够的证据向朝廷示警,还恐落一个以疏间亲的嫌疑。自那日喋血宫中,自己的身世被揭开,震惊伤怀之余,更将此事抛于脑后。万不料赣王发难如此迅速,起兵之日通檄全国,言说皇帝听之不聪,以致谗谄蔽明,皇嗣遭害。他身为宗室,无奈竭忠尽智,以清君侧。

        洪都至帝都的距离,荀予佑认为叛军一时很难攻打北京,但沿长江奔袭到南京却是可行。

        南京是开国旧都,□□与文帝登基之地,又是如今储君坐镇之陪都,宫制官制等同帝京。若荀瞻濠攻占南京,倚江而恃,国家难免不形成分裂局面。到那时烽烟四起,生灵涂炭,受苦受难之甚者必是天下百姓。便是这人间天堂、繁华似锦的苏州城,只怕也难逃兵燹之灾。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若荀瞻濠联手关外的蒙古和沂王留在山东的旧部,那天下局势简直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荀瞻濠以美色财物结交蒙古诸部,岂会没有所求?兀良哈原就是荀权麾下的朵颜三卫,虽被成帝夺为己用封在辽东,终究不知其心向背。若不是自己将守关兵将及时换防,鞑靼的军队此刻怕是已进了居庸关。荀淳照带进北京的人马虽被控制,但其山东旧部仍有随时反叛的可能。他们北上可与关外的鞑靼、瓦剌对北京形成掎角之势,南下又可与荀瞻濠的叛军合围南京,一时不察,南北战火必成熊熊燎原之势。

        荀予佑望着延展于书桌上的地图,那些曲曲折折的墨色线条,仿佛已被一片火光血色烧灼浸染。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管自己身份如何,此际,他绝不可袖手旁观。便是这苏州城,也不能坐以待毙落入叛军之手,任其荼毒。

        荀予佑闭门房中苦思对策,忽闻圣旨又来。他更衣而出,匆匆迈进前厅,一身形精壮的黄门官已等在那里,见了他忙道:“请侯爷屏退左右接圣旨。”

        他点头示意余人退下,黄门官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捧在手中。荀予佑跪下身去,黄门官却并不宣旨,只将那一卷明黄郑重放在他手中,轻声道:“皇上请殿下自阅。”

        荀予佑吃了一惊,抬头望那黄门官说:“公公怎可如此称呼?”

        黄门官道:“小臣奉皇命而来,殿下只管看旨便是。”

        荀予佑不再多言,展看那卷明黄。依是命他即刻动身去南京的旨意,但开头赫然便是“着皇三子荀予佑”,最后更有“储位东宫”四字。荀予佑更是吃惊,将手中圣旨又细看一遍。那黄门官俯身在他耳边,道:“皇上有句话给殿下,请殿下起来听吧。”

        荀予佑站起身来,道:“敢问公公,皇上有何圣谕?”

        黄门官轻咳一声,神色郑重:“皇上说‘国事为重君为轻’,请殿下莫因一己之情,误了江山社稷。”伸手指一指桌子,“皇上还赐了几样东西,请殿下观览。”

        荀予佑闻言步至桌前,见桌上摆着个四方的红木托盘,上盖一袭明黄锦缎。黄门官掀了锦缎,荀予佑凝神而视,盘中竟是刻有“如朕亲临”的御赐金剑和用来调动兵马的象牙旗牌。

        “请殿下火速赶往南京,皇上会即刻派人前去宣旨,昭告殿下的身份。皇上要殿下调集兵马守卫旧都,绝不能使之落于叛军之手。”停了片刻,意味深长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如此可早早断却赣王念想。请殿下以家国计,莫再意气用事。”

        荀予佑抬眸看那黄门官,知其定是皇帝心腹,否则绝不会如此说话。

        他面无悲喜并不表态,忽而轻声问:“皇上圣躬可安?”

        黄门官长叹:“惊天之变,烽烟陡起,加之,加之宫中巨故,圣躬不豫……还请殿下为皇上分忧。”

        荀予佑心下凄怆,默然半晌道:“请公公代为奏禀,臣收下金剑旗牌,定当保家卫国,全力以赴抵御叛军。还请皇上保重圣躬,同时密切关注京城以北的关防和山东形势。”

        “好。”黄门官点头,“那殿下准备何时动身去南京呢?”

        “公公切莫再如此称呼。”荀予佑将手中圣旨交还于他,“此事恐有违圣命。”

        “……这,这叫小臣如何回复?”黄门官着急。

        “请公公回禀皇上,我只要一道奉旨讨贼的诏书,除此,万死不敢受。”荀予佑复缓缓下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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