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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十八章情归何处2


云宜也不知道在热水里泡了多久,冰寒入骨的感觉终于一丝丝从身上抽离,取而代之的却是阵阵麻木。她气力全无,头痛得似被扎了千百根银针。游目四顾,才贯通了思绪,便有两个侍女从屏风后出来,轻声说道:“姑娘可是醒了,若不介意,我们这就伺候姑娘沐浴更衣吧。”

        她自然介意,可实在是虚弱无力,只得闭了眼任她们侍弄完毕,又由着她们给自己换了身干净簇新的衣裙。

        她斜斜地靠卧在椅子里,侍女拿了床上的被子盖在她身上:“姑娘受了寒,千万要注意保暖。”

        她不说话,湿漉漉的长发披垂下来。有侍女拿着干巾帮她擦拭梳理,又有侍女持了菱花镜来照。

        她呆坐不动,俄而抬眸望向镜中的自己,只一晃神,镜中便多出一个身影。

        侍女知趣而退,那身影走到她身旁,轻声道:“我叫人熬了些粥,烧了几样清爽的小菜,你吃一点吧。”

        云宜不语,听那身影踌躇着说:“我……我喂你可好?”

        怔怔看他走到桌前,放下托盘,拣了些菜放进粥里,端了碗过来。她忽而开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身影一时无措,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云宜看着他,一字一句重复。

        “宜儿,我……”

        “你还叫我宜儿?”她凄然一笑,眼中涌上泪意,“我却不知该叫你祈珏,还是……祈郡马?”

        祈珏拿着粥碗的手微晃了一下,半晌道:“宜儿,你是怎么来的?”

        大军围城,诸门悉闭,刀枪林立,剑拔弩张,戒备森严。当他在柴房看见狼狈至极、毫无生气倚靠在柴堆上的云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一瞬无措,半晌才伸手去抚她肩头,触手冰凉。那种凉意从她身上透出来,一下子涌入他的五脏六腑。他颤着手去摸她的额头和手腕的脉息,却见那几道斑驳青紫的血痕。他一刹悸痛,转而将手探向她颈项,又惊见她脖间红痕。他脸上的惊怒叫站立一旁的人骇然低首。

        他一向是和颜悦色的恂恂君子,从未有如今目光亦能将人撕碎的怒戾。他将手按上她的脖颈,那一处的跳动轻浅缓慢。他稍稍暗吁一口气,但那依是触手的冰凉让他心头揪紧。他强抑怒火,咬牙切齿迸出一个“滚”字,一把将人抱起,只觉如抱寒冰。

        他紧紧拥着她,渴望将自己全部的热量尽快温暖她,但怀里的身体恰如一块沉在湖底的千年寒玉,通体透凉,无声无息。

        他一边急召良医,一边将她和衣放进温热水中。医至诊脉,说道脉相极是虚弱,乃因寒湿凝聚脏腑致血气不行,更加惊惧忧愤,垂垂危矣。即刻开方取药煎煮,又嘱可于浸泡的热水中加入驱寒安神、活血化淤的草药花瓣,还需不断添加热水保持温度,以此暖熨脏腑,散发寒气。

        他不能想象她历经了什么才能进得这赣王府中,来这里找他。

        “你又是怎么来的?”云宜双目一瞬不瞬望着他反诘。

        “宜儿……”祈珏哀恳低唤,“你先吃点东西,吃点东西我们再说。”

        “我们之间如今还有什么可说?”云宜黯然,静默片刻道:“不告而别随你,浪迹天涯随你,认祖归宗也随你。只是你,你为何要来这里?为什么要离开,离开……”她想问他为何要离开自己,话到嘴边,终究说不下去。

        “因为先生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我和你在一起,我留在云庐,岂非自讨没趣。”祈珏平复了情绪,低声道。

        “你怎么知道父亲他不会同意,就算不同意又怎样,这是我和你的事……还是你根本就是攀龙附凤以图富贵之人。”

        “宜儿,难道你现在的身份不是未来的平江侯夫人?”他忽道,“难道不是你定亲在先,我成婚在后吗?”

        云宜陡然无语,良久恨声道:“什么平江侯夫人,我早与你说过这婚事我不会答应。如今,我还是我。而你,却已是这赣王府的郡马爷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那未婚夫婿贵为王侯,既行聘礼,哪里还有反悔的余地?我无父无母,无媒无聘,蒙郡主垂爱,夫复何求呢?”

        “祈珏!”云宜瞪眼看他,“你是说这世上只有荀娉婷一人爱你吗?那我呢,我父亲呢,他把你从小养大,竟不爱你?”说到云康,她终于想起,对着他道:“父亲他是不是在你这里?”

        “先生为何会在这里?”祈珏惊诧莫名。

        “那一日,你们一起失踪……”

        “先生失踪?”祈珏大惊,见云宜目中怀疑之色,恍然大悟:“我,我怎么可能做对不起先生的事情?”见她憔悴委顿,脸色愈发苍白,心疼道:“宜儿,吃点东西吧,吃点东西才有力气。来,我喂你。”

        他俯下身来,舀起一勺粥慢慢送到她嘴边。

        云宜不料他也不知云康踪迹,黯然相望。她想起自己某次生病,他亦是这般拿了碗勺殷勤照顾。日日夜夜,岁岁年年,流光似水,来去倏忽。真想定格在那些无所忧虑的时候啊,随便哪一个瞬间,都好过现在。

        “宜儿,来,吃一点吧。”

        还是那般脉脉深情,细语温存。恍惚间,她茫然张嘴。

        “郡马爷,郡主有事找郡马爷。”侍女进来禀报。

        祈珏拿着勺子的手堪堪停在她嘴边,终于还是缩将回来,起身将碗放在桌上,转头歉然道:“我……去去就来。”

        云宜默默坐在椅中,只觉眼前愈是模糊。这一晚她几乎耗尽了毕生的力气,再不吃点东西,恐怕随时都会昏厥过去。

        她费力地从椅子里慢慢站起,一瞬晕眩至极。她几乎是踉跄跌进桌前的红木椅中,颤着手去握碗里的勺子。那勺子里还有祈珏刚才舀的粥和小菜,她举至嘴边,一口吞下,几乎没有咀嚼,就咽进肚子里。她埋头大口大口吃着碗里的粥,大滴的泪水一颗颗落进碗里,被她一并吞咽下去。

        那个围炉欢饮、雪霁月朗的夜晚明明就在眼前,却瞬间模糊如前世的记忆。那些风花雪月、悱恻缠绵,离今不过数月,讵料他们之间已是这样的局面。二十余年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情意,抵不上他和荀娉婷至多几个月的婚姻。刚才他一瞬犹豫的取舍、匆匆离去的模样,她全都看在眼里。

        光阴未弃,钟情已远,原来是自己过于自信了。

        云宜将粥吃了,怔怔坐在椅子里发呆。

        门上轻响,有人推门而入。她本以为是祈珏,不想是一侍女端着碗热腾腾的汤药进来。

        侍女将碗放在桌上,轻声道:“这是刚煮好的药,请姑娘趁热喝。”见她没有反应,悄悄退出房去。

        呆坐良久,云宜伸手将那药碗捧在手中,一阵暖热更衬得她浑身冰凉。

        她从小长在山野,鲜少生病,但凡生病也不喜服药,只嫌苦涩难以吞咽。若实在到了非服药不可的时候,也要等汤药凉透,仰头一气喝下,才觉少受些苦味。今日,却茫茫然慢啜了一口。果然入口苦涩还带着一股辣味,只是心中苦辣更甚,她木然将那药一口一口喝了个干净。

        屋中静谧,她悄然独坐,如一尊雕像。

        头依旧痛得厉害,这令她始终无法仔细思索,但她似乎也不想再去思索。

        她不是束于闺阁的娇弱千金,即便遇到最坏的情形,也会努力想法解决。当初她被困平江侯府,在赣王府里画美人图,于长江塞外救崔素莹,都是如此。云康和祈珏失踪,她心急如焚。荀瞻濠谋反,她随荀予佑在军中虽诸多不便,皆能应对。可现在,她真真是不知所措。

        因为那个陪在她身边二十多年形影不离的祈珏,已不再是她的祈珏。她拼了命来见的祈珏,真的已不再是她的祈珏了。

        她吃了粥喝了药,恢复了些体力。以她的性格,此刻便该决绝而去,为何还逡巡左右不知进退。

        她从小随父隐居湖山,并无兄弟姐妹,只有祈珏与她作伴。从她出生开始,她的童年、少年、及笄之年,启蒙、学书、习画,爬树、翻山、潜水……何时何地不与他在一起?他们青梅竹马、兴趣相投、知己知彼,该是此生多好的伴侣!她虽有时会使些性子欺负他,但他不也心甘情愿,时刻包容。她只在他一人面前才毫无顾忌频露女儿情态,这世上的至亲至爱,除了云康,就只有他祈珏。

        她实实是舍不得,真真是舍不得呀!她想不明白他怎么能从祈珏变成了祈郡马?

        什么平江侯,什么父命媒聘,什么一纸婚约?她从未同意,亦不会屈服。什么事情没有办法,张晋和崔素莹面对那样的绝境,也艰难困苦走到了一起。他们有什么不可能?他为什么不给她一点时间,为什么不坚持、坚强、坚定一些?他就在那个冬日最美的雪夜,如昙花一现般绚烂终寂了他们所有的情意,叫她心醉神迷之后,绝望到措手不及。

        云宜悲从中来,只觉百无聊赖更失头绪,终于伏在案上昏昏睡去。这一睡半梦半醒,不知过了多久,突被几声巨响惊醒。

        她浑身一震,倏忽睁眼,仿佛魂魄归位。本以为俱是梦中情形,不想片刻遥遥又听一记轰鸣,连着案几都微微晃动。

        屋子里光线暗下,薄暮将至,祈珏还没回来。

        侍女进屋掌灯,又送来了精致吃食。她却没一点胃口,忍不住问:“祈珏呢?”

        侍女支吾着答不上来,云宜不想为难她,挥挥手打发她走。心想祈珏一去不返,莫不是故意冷落她,好叫她知难而退,又或许是荀娉婷不让他再来见自己。如此,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他已然成了赣王府中的郡马,来龙去脉,个中情由,知道与不知道,详细与不详细,还有何意义。

        米既成炊,木已成舟,坠雨辞云,覆水难收,诚如俗语云。

        发尽干,她随意挽起,从妆盒里取了簪环固定。伸手揽过桌上铜镜愣愣相看,原来自己亦是如此明艳娇美、楚楚动人的。好好装扮一番,哪里比荀娉婷差了?

        一念甫生,她不觉闭目蹙眉,拔了簪环掷在桌上。发如黑瀑垂下,遮盖了她因啜泣微微抖动的双肩。她恨自己竟也以颜色与人论起高下,可为什么祁珏娶的不是她?她不甘心,终究是不甘心啊。

        云宜站起身来,依是头晕眼花。她扶着桌子定了定神,转身向门口走去。

        再不甘心,也到了不能不离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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