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一更）

床上几日才幽幽转醒的女子就是外界已经寻疯了的溪宁。她对那些混乱一无所知，或者说她猜到了，但是不愿意去理会。

        那日在山洞前，其实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通向断崖，一条是连接着地下河的冰窟。对于溪宁来说，她无法预见到任何一条路可能带来的后果，可以说，在纵身跳出去的一瞬间，她是真的做好了就此结束的准备。

        可惜祸害遗千年，她赌赢了。

        地下的暗河错综复杂，她被激流卷起冲到一处地表的浅滩上。她趴在那，身上湿透的衣物此刻凝结上了霜，像一块巨石一样压得她无法呼吸，也无法活动。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溪宁恍惚间看到了远方低头吃草的马。这个天气野外的马根本不会停在草原，他们会一路北上去更温暖的地方。所以它们是被人豢养在此，这说明此处多半是有人烟的。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用狄戎语喊了一声，“救命。”

        狄戎部落的那个小男孩拜托她养兔子，她的条件就是对方教她说狄戎语。但是事情百转千回，小孩来的次数不过一只手便能数出来。他也不是真正的私塾先生，其实有的没得教了她很多无用的话。

        比如兔子、小羊、太阳星星什么的，对她理解秦行空和他的部下在说什么毫无帮助。但在她病愈后小孩来的那天，他被她逗狠了说了两个词，竟然都用上了，其中一个就是在分别时对秦行空说的“骗子”，和让她受到帮助的那句——“救命”。

        救她的男人显然已经在这处无人之境生活了很久，他狄戎语都说的又些生涩，可见和外界交流甚少。救起她后，这男人显然是将溪宁当成了狄戎族的人，每天都用狄戎语同她说话。可他们两个，一个对云洲话一窍不通，一个只会最简单最稚嫩的狄戎语，因此大多时候都是鸡同鸭讲。

        男人叫修澈，名字直接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天空中的湖泊。他十几年前参与了狄戎部落中的一场首领之争，辅佐了一个并非是当时狄戎部落中的热门竞争者。那个小毛头少年也就不过十五六岁，但是难得的做事干净利落又不留痕迹。

        听说，是曾经叛逃部落的缇纳的孩子。

        只可惜，他们虽然成功，但是没有守住胜利的果实多久，这孩子被发现证实就是缇纳与云洲男人生下的孩子，所以才突然遭到大举的反对，手下的人也在逃亡中失散了。

        那少年当时也是年轻气盛，人家问他的妈妈是不是叫提纳，他竟然不顾阻拦直接承认，还一边振振有词地说：“若是为了这个被长老当作傀儡的破位置而忘了亲娘是谁，那还不如直接去死。”

        修澈当时稍长可胡几岁，心智也更为成熟稳重些，他劝可胡先不要承认，可以暂且忍一下，日后光明正大地将缇纳接回部落。

        可是他嘴笨，哪里说得过那机灵的少年：“如果真的想当这个首领，那就以后有实力了再真真正正地夺过来，现在被人赶走，其实也不过是随便寻个理由，自己实力不行难道要让母亲背锅？”

        他听懂了可胡的意思，不再说什么，修澈一向温厚老实，见他下定决心，也只说——“你不后悔就好，若是日后有需要，我还为你鞍前马后。”

        “一言为定。”

        之后的事，就是世人都知道的事。可胡从战场中摸了一块代表身份的木牌，成为了云洲的军士秦行空，他年轻、骁勇善战又善于用兵，短短几年就成为了云洲皇帝最为器重的将军。

        他的来路无人知晓，自然也没有传到雪山深处、草原尽头那个年少时约定的友人那里。

        修澈略通几分医术，平日在草原中累了病了都是靠自己调理，因此也明白一些简单的药理知识。他见溪宁是带着身孕来的，自然多照顾了一些。

        草原凶险，其中各方势力常年冲突不断。一个貌美的怀有身孕的女子遭此灾祸意味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哪怕溪宁从未解释过，修澈已经在脑海中自动补全了一些权谋大戏、后宅纷争。

        照顾溪宁的几日，修澈其实觉察出不对，她生得太白嫩了，皮肤也没有一丝常年在外骑马射箭留下的痕迹。可是他并不觉得溪宁不是狄戎人，他自动帮忙补全了逻辑——这一定是一个很受草原强者宠爱的夫人。

        也许是三天，也许是五天，溪宁终于能下床了。修澈耐心地帮她穿好鞋袜，裹上厚实的衣物和披风。美人踩在地面上的一刻，她险些落下泪来，无论经历多少的磨难，她终于成功摆脱了所有的控制和漩涡。

        如今能够自己行走，已经是出乎她的意料了。

        修澈在一旁悄悄观察她的表情，见她如此触动情肠也有些意外，但是更加确定，她一定是被强者违背意愿掠夺过去，却遭到正室打压甚至流放的可怜女子。

        虽然这样的身世和溪宁毫不相干，但是却诡异地吻合了她的某些处境……·

        溪宁被搀扶着来到外面，她心情格外轻松愉悦，一抬眼看到了男人养的一只小牛，她笑着用狄戎语说：“小牛。”

        修澈见她终于肯说话，认为她已经从过去的阴霾中走了出来，肯定地望向她，露出鼓励的笑容。

        溪宁看到他呵呵傻笑，觉得有些可爱，也配合着多说了几个词，“太阳”“小草”“花”。

        可是她没发现，她越说，修澈的眼神就越奇怪，从喜悦变成了担忧又变成了若有若无的怜惜。这些词都是孩子常用的，也是以狄戎语为母语的人才会使用的句法。

        ——她撞到了头，失忆了，只记得这些最基本的东西了。

        修澈感到很难过，她这么年轻漂亮，却经受了这些事，她一定很害怕很惶恐吧。可她却还是这么乐观积极，愿意与人相处。哪怕在被逼跳河之后还愿意相信陌生的人，她真可爱，真好。

        溪宁不知道修澈此刻把她当成一个失忆的、智商回到童年的女子。

        她沉浸在冰原上的日落中，太阳从遥远的地方缓慢的下降，映照在晶石一般的山间，映出灿烂而热烈的颜色。在以前的日子里，她只觉得这代表着机关算计的一天结束，漫长又冰冷的黑夜降临。可是今天，她突然觉得她很期待明天那个火红的圆球再次升起时的样子。

        她不再是风雪里赶路的旅人了，她可以坐在属于她的位置，哪怕只是一张小小的兽皮拼成的垫子上，看漫天飞雪，看长河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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