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二更）

没人知道溪宁的死讯对秦行空的影响有多大，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将军变了。

        曾经的他是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对一切有着妥帖而克制的安排。他也是一个相对平易近人的首领，永远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从来不忌讳属下在他面前插科打诨。巫医能活着嘲讽他这么多次还能全身而退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夫人死后，将军好像彻底被漫天的冰雪封在了那一天，他照例每天清晨到演武场切磋，吃着同样的饭，在同一个时间安寝。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将军的沉寂，他好像把自己心中所有的伤痛和裂痕都死死藏住，只留下最冷静和杀伐果断的那一面，强迫自己将全部的精力和心神投入在战事上。

        不去思前顾后，秦行空的军队长驱直入，半个月便打到了云洲都城外不过三百里的一座小城。这座城可以说是整个京城的咽喉，若是沦陷，云洲的大厦倾覆也不过是数日之间的事。

        此时秦行空已经有数日没有真正休息过，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有无数画面闪过。有时他想起的是溪宁和他相处的最后几天，有时又是最初的那段时间。

        他下了早朝，匆匆赶回府中，有心爱的佳人穿着薄荷色的淡绿衣裙坐在夏日的荷花池旁。里面的粉红花朵千娇百媚，却都不及夫人顾盼生辉。

        他从身后轻轻拥住她，想将她手里正在折的荷花拿开，好顺势拉住她的手。可是当他握住那细白手腕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握住了一块冰。

        然后那冰碎裂开来，流出无尽的鲜血。

        他慌忙地想用手把伤口捂住，可是他回头一看，所有的小厮侍女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画面，连溪宁似乎都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这些创口。

        秦行空有些呆滞，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但是他还是一遍遍撕下衣袍帮她包扎，好像用这种徒劳无功的行为阻止着她生命的飞速流逝。可是只是掩耳盗铃罢了。

        当他终于以为血止住的时候，又有淡淡的红色从布料内渗出，原来只是布料的层数太多，延缓了出血的速度。他有些绝望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次次用力捂住伤口，却一次次失败。

        也许是他的努力感动了上苍，他面前的人终于有了一丝反应，秦行空听见溪宁轻声询问：“夫君，我怎么了？”

        秦行空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在流血，她即将死去。他说不出口，也无法就这样说出来吓到她，所以他最后还是想用一个谎言掩盖：“宁儿不要怕，没事的，你什么事都没有。”

        谁知溪宁的神色开始变得古怪，他周围的景象也变得扭曲和模糊，溪宁的一袭绿色裙装此刻版型样式却越看越诡异，好像是百年前死去之人才会穿的寿服。她红唇轻起——“骗子。”

        秦行空痛苦地扶住头，他只觉得头痛欲裂，但是周围所有的人物都在朝他逼近，他们的脸在慢慢消失，只剩下空洞的五官。他们不断的重复一句话——“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骗我？”

        男人忽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摸着四周毫无温度的床榻，知道自己是被噩梦魇住了。从前做什么梦都是一转眼就会忘记，今天不知为何，梦境中的每个细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有些挫败地走到洗漱的地方，用手随意地撩起一把冷水泼在脸上。诈死、和亲、下药、还有孩子……他口口声声说爱溪宁，却用爱作为借口，行的是欺瞒哄骗的事。

        这样的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自诩为深爱溪宁的人。

        胸口的伤还在钻心的疼，在刚刚能活动的那几日，他无时无刻不想直接去陪溪宁。但是他记得溪宁留下的每一句话——“九州清明，百姓和乐。”

        这是她的愿望。

        她那么决绝地离去，毫不留恋，却相信他会愿意守在寂寞之巅、无人之处完成这个最后的使命。秦行空苦笑一声，该说她还真是相信自己吗？

        天光已经微亮，他却再不能入睡，用左手提起剑生涩地舞动起来。他从前从未想过溪宁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经历了什么变成今天的样子。

        当他终于打到云洲都城的时候，他找到了了解她的方式，去探索她的过去，去经历她受过的苦。为了蛰伏多年而改变了习惯的手，她当时是不是也在无数个深夜默默练习，然后销毁掉所有的痕迹。

        秦行空想，如果溪宁真的不在了，死在一切真相云散日出的前夕，那么今后的日子里他就成为她。以她的习惯、她的愿望成为整片大陆的统治者，将溪宁的名字传颂到每一个角落。

        今日是攻城的日子，他对于这最后一关的守城之人已经有了猜测。只到双方约定的时间便能一探究竟。

        日上三竿，对方城中毫无动静，没有丝毫击鼓进军的意思。侧城门似乎开了一下，有一轻骑策马而出，向秦行空的大营中策马而来。

        有人问将军是否要射箭将人逼退，秦行空摇头：“莫伤他。”

        等到人来到营前，秦行空的人惊出一身冷汗，幸好没有放箭伤人，这哪是别人，正是少将军秦溯。

        秦溯下了马，打量了一下四周。

        他整个人有些紧绷，就像一颗挺拔的松柏，大步进入了主帐，无人敢拦。

        秦行空见了他，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他诈死一事根本没有和秦溯提过。如今两人已是小半年没有见面了。

        “我直到今天，才相信那个反贼是你。”

        秦行空给他倒了一杯茶，见他没有接过，也不在意，若无其事地自己抿了一口，“你大了，有自己的见解了。”

        秦溯怒火中烧，他已经成年，也自己带过兵打过仗，他最痛恨秦行空将他当个孩子一般对待：“好好做你的将军不好吗？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地闹成这样你很满意吗？”

        “名不正言不顺？”秦行空玩味一笑，“先帝遗留在民间的孩子想要从残暴的弟弟手中拿回权力，还天下太平，这个理由好不好？”

        秦溯惊呆了，他沉默地看着秦行空，无法消化这个讯息。

        ——“所以，你从最开始就是为了今日？”

        秦行空很干脆地否定了，他说：“我也是不久前才发现的。”

        秦溯不想跟他多言，询问秦行空的计划，担心他选择将京城屠戮殆尽。秦行空否认了，“如果你可以说服王相等人，我保证不会有人留一滴血。”

        “我知道你不是喜好杀伐的人，但你不是一向奉行以暴制暴——”

        “这是溪宁的遗愿。”秦行空打断了他，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心狠狠抽动了一下。

        秦溯比预想中的要冷静，也许早已听说了各种传闻，他犹豫了很久，缓缓跪了下来。

        “我虽为你的义子，但还是云洲人。我打开城门，帮你游说是为了身后成千上万的平民。事成之后也算是还了你多年的养育教导之恩。从此你我只有君臣之情……我也不愿用新帝之子的身份让你为难。”

        秦行空定定地看向他，沉默一会，“若这是你所希望的，那好。”

        他起身送秦溯出门，秦溯利落地上马，却没有急着走，“身为臣子，你确实是位值得敬重的君主。可……”

        他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忍心说出口，扬起马鞭离去了。

        留下立在原地的秦行空。

        男人知道秦溯那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他少时流亡，青年征战，过了而立却因为“大业”背后的种种阴谋阳谋同旧日亲密的人们有了嫌隙。

        值么？

        秦行空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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