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条鱼
路光凯的心往下沉了沉。
这不是他的红鱼！
他的脑海中坚定地出现这一念头。
冬天的夜晚寂寥无声，没有虫鸣鸟语，只偶尔有几片叶子轻轻在寒风中飘落。
路光凯今天回来得早。
他之前总是半夜回的主要原因是想避人耳目，好不容易才找到个这么清静的地方，他可不想被什么狗仔或者媒体曝光。他都打听好了，这个小区因为太破旧没有什么住户，特别是三号楼。
但今天，当他迫不及待地推开家门，站到鱼缸面前时，却发现心心念念的红鱼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首先，尽管体态、外形都非常相似，但这条鱼儿的尾巴，与早上的红鱼相比略显短小笨拙，不够飘逸；
其次，鱼缸里的饲料都消失不见了。他尝试着将买来的鱼食撒进水里，发现这条鱼儿来者不拒，张大嘴巴吃得很欢快；
最重要的，这条鱼儿根本不会与他互动，只仿佛一个无情的吃食机器，更不要说对他吐泡泡和摇头这些动作了。
墙上银色的钟表指针静悄悄地走动着。
路光凯非常冷静地盯着鱼缸看了五分钟，然后推开门向外走去。
一号楼的物业经理室里。
一个裹着深绿色军大衣的胖子背对着路光凯，一边在老式电脑上玩“蜘蛛纸牌”，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房间进贼了？”
“嗯。”
作为演员，路光凯特地进修过配音课，并以全系最高分结业。所以此时，伪装成老年人的声音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他头上戴着花白的假发，身子佝偻着，脸上的老年妆非常的逼真，完全掩盖了他本来的面貌。
江明第一次按照约定在月坛公园门口接他时，甚至都没有认出来这位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影帝。
扑克牌发完了，游戏提示失败结束。
胖子经理低声“cao”了一声，然后从椅子上转过身来。他的眼睛被脸上的横肉挤成了两道缝，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老人，挠了挠头开口说道：“老大爷，不是我不相信您。您看咱们这小区都破成啥样了，哪个小偷不开眼会来咱们小区啊。我看您岁数也大了，是不是什么东西随手扔哪里，您给忘了啊。”
路光凯最近在揣摩独居老人怎么和街道邻里打交道，理论上他应该和胖子经理言语推拉一番。但此时他不想演了，只想尽快查明他的红鱼去哪了，便低沉着嗓音，简单地说道：“我要看监控。”
胖子经理摊了摊手：“咱这也没装监控啊。”
没钱装。况且三号楼就两住户，没必要装。
路光凯的面色逐渐冷了下来。
胖子经理看他一把年纪了，腿脚也不利索，大冬天从三号楼跑到一号楼，着实不容易，便出言安慰他：“老大爷，您别着急，您丢了什么东西啊，值钱吗？实在找不到，明天我上您屋，帮您找找去？”
路光凯的神情极其认真：“丢了条鱼。”
“……鱼？”胖子经理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眉毛奇怪地皱起来。过了一会他看这老大爷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才狐疑地问：“其它的呢？钱，古董，传家宝什么的，您仔细看看有没有丢？”
“都没有。”
胖子经理心下了然。
这小区远离市中心，住的大多都是老年人，和他们打交道得多了，经理自然知道，妄想是老年人常见的疾病之一，表现为健忘、过度焦虑、疑病妄想以及被窃妄想。
他深知此时任何的直接质疑和否认都会刺激大爷，只好循循善诱：“哎呦大爷，您看哪，这小偷进了您家，不拿您的钱，不搬您家电视机，就偷了一条鱼，您看这可能性是不是有点低？”
路光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眯起眼睛：“看来是一个很有品味的小偷。”
空气凝结了五秒钟，胖子经理语塞，这大爷真是比今天的天气还冷。不过形形色色的大爷大妈他见得多了，当下又继续开导：“您再想想，您家里真的有鱼吗？或者您是不是晚饭吃了鱼，一转身嘿，您给这事忘了，还以为是自己丢了？您看看您家垃圾桶里，说不定还有鱼刺呢……”
胖子经理滔滔不绝的话似乎都成了背景音，路光凯的心里空荡荡的。他明白，既然没有监控，那继续在这耗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于是就“嗯嗯，那我回去看看”地敷衍了两句，弯着身子走出门消失在楼道中。
胖子经理满意地转过身去继续开新的纸牌游戏，嘴里嘟囔着：“嘿，咱可真是群众的贴心人~”
站在熟悉的门外，路光凯停下脚步，深呼了一口气。
也许刚才是错觉，也许再一推门，那条红鱼又会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等等……
路光凯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可笑了，如此患得患失？
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永远保持理智理性才是他应有的样子。
“快斗，你知道扑克脸吗？”
“扑克脸？”
“扑克脸的意思是，不管拿到的是好牌还是坏牌，绝对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
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还伴随着吃薯条的“滋滋”声。
路光凯之前了解过，在他之前，三号楼只住了一个小姑娘。只是往常他都是早出晚归，从未和对方有过任何交集，就连声音都没听到过。
没想到小姑娘就住在顶层，还在自己隔壁。
听这声音，小姑娘似乎是正在一边吃薯条一边看剧。
路光凯无心了解小姑娘，不过这台词倒是在他耳边久久回荡。
扑克脸？
有点意思。
路光凯定了定神，冷静地打开门，不疾不徐地走到鱼缸前，慢慢了看了一眼。
嗯……
还是那条无情的吃食机器。
尽管拿到的是“坏牌”，但路光凯似乎成功地保持住了扑克脸。
他面无表情地用手指和大拇指捻了一小块食料，撒进鱼缸里，看着水面上泛起点点涟漪，鱼儿愉快地将食物一口吞进肚子里。然后他倦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平静地转身卸妆洗漱，最后走进卧室里，打开黑胶唱片机，随着一首轻柔舒缓的纯音乐静静地躺在了床上。
按部就班，一气呵成。
什么也不能影响他的理智。
直到凌晨三点，万籁肃静。
路光凯穿着睡袍，踩着棉拖从卧室里走出来，头顶上晕黄的灯光像月华笼罩在男人的脸上，显得朦胧而唯美。
但透过光晕，这个男人的脸偏又是冷峻严肃，像是极北之地一座亘古不变的寒山，让人望而生却。
睡袍裹着男人匀称挺拔的身体，臂膀紧实，显然是健身房的常客。
骨节分明的手伸出去，接了一杯水。仰头，一口气喝下。
喉结上下滚动，在深夜发出微小的声音。
他沉默着走到巨大的鱼缸面前，里面的鱼睡得非常安详，完全没有感受到从头顶上方投射下来的，路光凯幽怨的眼神。
他一刻钟也没有睡着。
只要一闭上眼睛，那条漂亮的红鱼就会摇着可爱的脑袋，在他眼前出现。
轻轻的，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朝他吐了颗晶莹圆润的泡泡。
但下一秒，无情的理智又提醒他，客厅里现在放着的那条鱼，并不会朝他摇头，也不会娇气地挑食。
路光凯真恨不得把鱼缸里的鱼叫醒，再拿鱼食试一次。但看它这么安静地睡着，他终究是于心不忍。
这条鱼，也不差。从外表上看，和他的梦中情鱼已经非常相似了。而且既然命运让它出现在自己的鱼缸里，他定然会好好养着的。
只是……路光凯踟蹰了一会，转过身盯着墙上的表针，听着它无意义走动的声音。
难道早上的那一切都是幻觉，是想象？那他今天一整天的期待又是什么？
他愣了一会神，扭过头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不免自嘲地笑了笑。
路光凯啊路光凯，你怎么不化妆不弯腰就走出来了？你不是给自己立好规矩，只能在卧室里卸妆，只要出了卧室门就要沉浸到老人的角色之中吗？
你的电影信念呢？
怎么如今为了一条红鱼，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三十出头的人了，还学年轻人玩失眠？路光凯淡淡地扬了扬眉，算了，忘了那条红鱼。
他不喜欢生活中存在他抓不住或者不确定的事物，这会让他的情绪产生不必要的起伏波动。
他的情绪波动是留着贡献到每一场戏中，每一部电影都是他的心血。
耳边突然想起晚间在楼道里听到的那句台词：无论何时，保持一张扑克脸。
对，电影里他可以神魂颠倒、声嘶力竭，而乏味的生活中他只需要一张扑克脸。
等等……扑克脸，隔壁的小姑娘？
路光凯想起来，这栋楼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如果楼道里有什么声音，房间里很容易就听得到。如果白天真的有人进过他的房间，把他的鱼给换掉了，说不定小姑娘会听到脚步声？
只不过今天是周六，像年轻小姑娘这种生物，可能不会宅在家，总是要去参加什么聚会，逛街或者和男朋友约会。
不管怎么说，明天问问吧。路光凯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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