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条鱼
“你笑起来真好看，庆元旦贺新春广场舞比赛等你报名！”
白底海报用舞姿剪影作为背景，五彩斑斓的字体写着比赛的时间地点、要求等，透出一股浓浓的老年审美。
下方还绽放着大片大片的纯洁白莲花，花上面有一排小字：“最美夕阳红，人比花更娇。”
路光凯：……
他揉了揉鼻梁，将海报随手扔到沙发上。
他在干嘛？
他要干嘛？
他自顾自地摇摇头，突然想起来前几天夏牧问他，烟抽得怎么有了。
他所饰演的老人角色，爱抽闷烟。
年轻时老婆跟别人跑了，抽闷烟；中年时儿子出车祸死了，抽闷烟；晚年时在医院接受审判，抽闷烟。
但路光凯不会抽烟。
这样说也并不准确。他记得他的第一部电影，就是演一个爱抽烟的混混配角。那时候他还年轻，二十出头，优良的家庭背景和清寂出尘的气质，让他在娱乐圈刚露面就引发了众议，人人称他是矜贵的“贵公子”。
没有人觉得“贵公子”能演好一个混混。但夏牧导演却大胆地启用了他，有营销通稿说是因为财大气粗的路家是主要投资人，还有人嘲讽夏牧，名导演也无法拒绝钱。
直到电影上映，口碑扶摇直上，同时票房刷新了同类片的最高纪录，在当年的电影节上，路光凯斩获了最佳男配角，最佳新人等多项奖项。让当初质疑他的人全都闭了嘴。
其实在那部电影里，路光凯饰演的本就是一个“贵公子”，一个跌进污泥的贵公子。富家子弟爱上了一个浪荡的夜场女，甚至向她求婚，但遭到了夜场女拒绝，理由是他们两人身份上的云泥之别。
后来富家公子破产，一夜沦为下等人。
他高兴地找到夜场女：“如今我和你一样了。”
夜场女却说她玩够了，换了身份埋了过去，远走高飞，嫁给了一个上等人。
失去了一切的富家公子没有再纠缠她。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打人砸车放高利贷，一步步成为了一个狠绝残忍的混混头子。
只是在夜晚，他总是一个人坐在窗边，点一只烟。在烟雾缭绕中怀念那个风情万种的爱人。
路光凯下楼，找了家小商店买了一包烟。
他并不是很在意烟的品牌，随意挑了一盒眼熟的，付了钱。
十年前那部电影爆火之后，他和夏牧导演却再也没合作过了。
原因是夏牧得了癌症。他本来就六十多了，一心扑在电影上，等到呕血了才肯住院。
夏牧谢幕了十年。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再复出了的时候，许多人都忘了他的时候，他回来了，带着一部聚焦空巢老人的剧本，邀请路光凯出演主角。
几个月前，路光凯坐在夏牧的病床前，沉默着削苹果。
他削得很慢，没有一点声音。一道苹果皮在小刀下蜿蜒着慢慢变长。
过了好一会，他淡淡地说：“空巢老人？你不会是写的你自己吧？”
“哪里的话，”夏牧大笑道，“我这不是有你小子，常来看我嘛。”
夏牧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不过用他自己的话说，电影作品就是他的孩子。
自从他住院以后，刚开始还有不少人来看望攀附。只过了一年，就只剩下路光凯了。
“别想着拍电影了，医生说你……”路光凯站起来，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要多休息。”
“五年前医生还说我快要死了呢，”夏牧接过苹果，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我现在就怕你看不上老头的剧本咯。十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已经成了业界赫赫有名的大影帝。”
十年前，夏牧第一次看到路光凯时，就被他天生的孤冷感吸引住了。他就像是热闹人群里唯一清醒，却不觉得痛苦的人，非常适合电影中坠入污泥的富家公子。
夏牧也有担心。因为路光凯看上去太过于平静，似乎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强烈的情感。而电影角色中，富家公子对夜场女则是欲罢不能，心甘情愿地迈进她的一切圈套里。
但路光凯演的很好，特别是眼神，让人有种他表面上越是风平浪静，内心越是暗潮涌动的感觉。
这也是夏牧第一次知道，原来真的有人能做到，内心无情，演得深情。
在他看来，十年过去，从新人成影帝，路光凯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心性更加沉稳、端庄，演技更加成熟。
冬天，窗外有一棵枯树，最后两片黄叶轻轻飘动，岌岌可危。
夏牧突然问道：“小子，你还会抽烟不？”
路光凯将眼神从黄叶上收回，看向病床上的人：“我不会抽烟。除非工作需要的时候。”
十年前，是他第一次抽烟。他被呛得眼泪直流，夏牧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差得远呢，小子。”
路光凯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反正不会是夏牧老头这个样子。
“不抽烟是好事，”夏牧摆摆手，又饶有兴致地问：“那爱情呢？还坚持原来的看法呢？”
路光凯不说话，即是默认。
十年前的一次研讨会结束后，夏牧留下路光凯：“说说你对感情戏的看法，不用顾忌什么。”
他在剧本里将夜场女写的妩媚娇娆，勾引富家公子的手段亦是欲擒故纵。
可是夏牧看得出，本该作为猎手的女演员动情地一塌糊涂，在戏外也频频向路光凯示好，但路光凯在喊“咔”后，却能一秒出戏。
面对夏牧的问题，路光凯只回答了三个字：“我理解。”
“没，没了？”
“没了。”路光凯问，“怎么了导演，是我演的不好吗？”
“你演得无可挑剔。”夏牧赞赏道，“只是我一向自信将情之一字刻画地入木三分，之前的男女演员都难免情不自禁。没想到，你好像完全没动心。”
路光凯淡笑道，“不过就是些男欢女爱，春日猫叫罢了。”
病床上，夏牧叹了口气：“一晃眼都过去十年了，这猫怕不是迷路了。不行，等冬天过去，明年春天的时候，我得多养几只猫，朝你小子多叫唤几声。”
“随便，你的病房你做主。”
路光凯站起身来，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披到身上，“我该走了。”
“喂，小子，”夏牧冲他的背影喊道，“我还指望着在闭眼之前，能看到你带女孩来见我呢。”
寂静的病房里，只听得见输液管滴滴答答的声音。
路光凯难得贫嘴了一回：“那你可得好好活着。”
小区活动区，路光凯靠在太极推拿仪旁。
修长的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嘶”地一声，烟盒外层的塑料包装被扯掉。
他抽出一根烟，想了想又放回去。
冬天的傍晚天黑得早，月亮也出来得早，和身侧太极推拿仪的两个大黄色圆盘遥相呼应。
嗯，小邻居说这是月亮饼。
路光凯不想在月亮饼旁边抽烟。
小邻居肯定不希望有人在她的月亮饼旁边抽烟。
他把烟盒塞回口袋，将手掌张开放到眼前，愣了会神。
小邻居说手掌是星空。
小邻居抱着猫，那两只猫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叫，她就笑了，她说“黄金，如玉，跟客人打招呼好不好。”
……他怎么老是想到小邻居？
哦，他之前已经分析过原因了，是因为对动画片这种类型电影的不熟悉。
一阵热情欢快的音乐声传来。路光凯顺着声音望去，不远处的空地上，广场舞联欢开始了，一群老年人开始他们的娱乐表演。
路光凯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就走近了些。谁知道前排的刘奶奶眼尖，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诶，这……这不是新来的路老头嘛。快过来，快过来。”
路光凯不好拒绝，只好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谁知道那群老人一瞬间全围了上来。
“哎呦，这就是你上次说的老路，人确实长得很精神。”
“这身材还保持得很好，到时候站前排，给咱们队伍长脸。”
“今年广场舞的冠军，咱们拿定了。”
“但不是说老路不会跳舞嘛。”
“可以学的嘛，”一个看上去是领舞的老太太非常有气质，说起话来也文绉绉的，“俗话说得好，活到老，学到老。你看老路今天这不就过来了，一看就是很感兴趣。你说是不是啊，老路。不要不好意思的嘛。”
望着周边无数双慈祥而期待的眼神，路光凯只想装哑巴。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种方式不可取，只好清清嗓子，“我……我最近腰扭伤了。”
“哎呦，腰扭伤了可不是小事！”
“我家老头子腰扭伤了，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
“咱们老年人啊，可经不住磕磕碰碰的……诶，老路，药膏买了吗？我跟你说，那个活血化瘀最好得用……”
就在路光凯快要爆炸之时，一个响亮的声音穿过包围圈：“路爷爷，您等好久了吧。”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许虞带着笑的眼睛。
她身前背了一个透明的包包，额前别了一个金黄色的向日葵发卡。两片薄薄的小嘴唇在笑，疏疏的眉毛和细细的眼睛在笑，嘴角边两个陷得很深的梨涡也在笑。
“各位奶奶，路爷爷说他新来，对咱小区周边不熟悉，我带他出去转转，吃个晚饭。”许虞甜甜地同身边的老人家打招呼，“就不打扰你们跳舞啦。”
她像一条鱼一样灵活地从人群外钻进来，站到路光凯的身边。
“好好好，小许你们快去吃饭吧。”
“小许，改天去奶奶家吃饭，我做你最喜欢吃的春饼。”
“好！一定去！”许虞朝路光凯招手，“走啦，路爷爷。”
路光凯跟着许虞走出小区。他觉得，跟小邻居相处，就好像剥一个橘子那么简单。
他会这么想，是因为许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三下五除二剥了外皮，稳稳地放到他手心。她眨了眨眼睛，拥有着小动物般的狡黠。她的手指，散发着橘子的清香。
路光凯“咳咳”两声，将眼睛移开，无意间瞥见她身前挂着的透明包包里，装了个布娃娃。这个布娃娃看上去十分眼熟，只是眼睛特别大，显得很萌。
身上穿着一件点缀着许多花花的毛衣，土里带着点潮，像是“奶奶带大的娃”。
他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哦，”许虞大大方方地介绍道，“这是路光凯的棉花娃娃。来，小路，跟路爷爷打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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