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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遣笔作李珰(18)


崔负献跟着博物馆的修复师,协助处理一些文物修复与保养工作。

        她的基础浅,基本就是打打下手。

        章怀太子墓出土的文物多为陶瓷器,有些破损严重,一件瓷器修上半年还算是轻松的工作。

        崔负献正坐在角落的泥盆中准备修复用的泥胚,史湘玉谨慎地端着一个保险箱走进修复室,崔负献见过赶紧起身净手,帮着她将文物稳稳地放在5米长的方桌上。

        方桌乱中有序,各个修复区界线分明。

        史湘玉是负责瓷器修复的,早年间是研究所的修复专员,后来身体原因,来了博物馆工作。

        但修复的手艺仍是一等一的好,此次太子墓出土瓷器众多,不少因为盗墓被打碎,破损严重,于是史湘玉这个编外专员也被委以重任,肩负起重量级的任务。

        放下保险箱,史湘玉揉着腰,温和地笑着自嘲:“如今年纪大了,这腰就更不行了,还好李珰给我派了个能手助阵,不然我这腰真是没法用了。”

        崔负献腼腆一笑:“哪里,史老师才是真正的大拿呢。我在学校学得浅,不给老师添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两个人边笑着,边打开保险箱。

        崔负献一看吓了一大跳,旁边的史湘玉也是一脸惋惜。

        保险箱内封存的是白瓷碎片,碎片大小不一,箱子的角落处还有细碎的、可称之为渣滓的颗粒。

        史湘玉戴上手套,像是轻抚着婴儿,柔情地划过这些清冷纯洁的碎片。

        “应该是盗墓时不小心牵连到的。”史湘玉语气哀愁,“怕是得用金丝嵌合试一试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崔负献估计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一起先把瓷片整理编号吧。”

        “好。”崔负献套上手套,用干燥的纯棉纱布将瓷片上的灰尘拂去,按照大小将瓷片递给一侧的史湘玉,史湘玉根据瓷片纹理和线条,仔细分辨着它们在原器物上的可能位置。

        “这块比较大的,胎底厚实,表面呈现圆弧形状,线条摸起来比周围瓷片要粗糙一点,应该是足部碎片,而且是圈足。”

        她的手侧放着一个塑料方盒,方盒被分成小隔间,有大有小,抽拉式,做了两层。史湘玉将碎片放入写好编号的方格内,按照碎片的可能位置分门别类地整理好顺序。

        每接过一块碎片,史湘玉都耐心细致地向崔负献展示、讲解,她也听得认真,偶有术语不懂也会谦虚提问,这一天便在细碎又充实的整理工作中度过了。

        碎片梳理了一遍,史湘玉已经对瓷器原型有了把握。

        将塑料方盒小心地推向长桌中央,解下手套,两个人安静地坐在办公椅上休息调整,心中都是暖意。

        “我看着,估计是越州窑的白瓷,应该是酒器,长颈、直肩、圆腹,姿态优雅,像是一位倚着窗边看着兰花的温润公子。”史湘玉双手合十,神情烂漫,眉目间都是对文物的欣赏与眷恋。

        崔负献被这种浪漫、直白、形象的描述打动了,笑着接过话头:“若是遇上一位不解风情的妻子,多半是只能束之高阁、顾影自怜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

        史湘玉端起温热的茶杯,抿了一口,温柔地看着她:“负献,你对晋朝的白瓷了解多少。”

        崔负献正了正姿势,狡黠一笑:“我可能要关公面前舞大刀一回了,老师可不要笑我。如果我说错了,你先记下,然后再教教我吧。”

        史湘玉点头应下,她这才清了清嗓子,认真作答,将脑海中的记忆悉数调度出来,有条不紊地展开:“晋国初期产青瓷,后来北方魏国烧造出白瓷,工艺渐渐流传到南方。南方越州始产白瓷,工艺很快超越北方,后来晋国一统天下,越州白瓷也就成为后世闻名的晋白瓷。”

        “因为晋朝皇室追崇,白瓷渐超青瓷,这也是为什么越州白瓷工艺发展迅速的重要原因之一。釉色又分纯白、象牙白、青白等色。其中以纯白为尊为贵,多为皇室御用之物,釉面光盈如水,不含杂色,据说在太阳光照下会看见莹润水光波动。因为是皇室用器,这些年出土极少,十分罕见,多为国宝。”

        崔负献顿了顿,视线投向长桌上的塑料方盒,语气有些低沉:“那件瓷器,出土于章怀太子墓,是典型的皇室白瓷,如果没有打碎,应该会风华万千、夺目耀人。”

        史湘玉很满意她的回答,欣慰地点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所以,修复师的工作价值就在这里。即便不能恢复器物的原本美貌,至少帮助它修复残缺,用残缺之美拥抱长河中存在过的那段惊艳时光。”

        “我想,它们应该都是愿意的。”

        史湘玉想起什么,从公文包中翻出两张入场券,将其中一张递给她:“明天上午博物馆有个晋朝歌舞表演,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她凑近脑袋,好像要说什么秘密,笑得神秘:“你知道,我嫁了一位不解风情的先生,这个入场券差点被束之高阁了。”

        崔负献被她逗笑了,笑着点头,手上接过入场券,将正反面来回粗浅地浏览了一遍。

        然后,笑容凝滞在嘴角边,麻木地悬落在半空。

        正面的角落处,印着节目的压轴曲。

        《将军叹》·晋·李三思。

        她转过心神,故作淡定地指着这行小字:“史老师,这个是?”

        史湘玉定睛一看,笑得不怀好意:“负献,看来你对我们博物馆还不够了解哦!”

        “市郊那几座山不是晋朝皇陵吗,其中孝闵帝的中陵陪葬群最大。你知道的,大臣多嘛。好像几年前,估计是三年前吧,研究所对其中一座陪葬墓进行了发掘,是孝闵帝时期的中书令李三思。”

        “出土的其他文物倒还好,唯独一本乐谱轰动一时。不过都是小圈子的事,毕竟这个项目很小,社会关注度不高。呐——”史湘玉点了点纸页上的黑字。

        “这就是他墓里出土的,博物馆请了老一辈的音乐家把它排了出来,场场都是压轴,博物馆外面那些游客,至少四分之三是冲着《将军叹》的名号来的。”

        崔负献将门票越捏越紧,还想问什么,修复室内响起座机来电闹铃。

        史湘玉起身:“负献,我先去接个电话。”

        崔负献怔怔地点头,视线安稳专注地落在手中轻薄的纸片上,心却逐渐下沉变得笨重无比,让她一时哑言。

        她坐在原地,史湘玉在另一侧接起电话,她只能听见几个词,刚刚下沉笨重的心又砰砰有力地活了过来,带动思绪流转。

        “是,明天送过来是吗。”

        “好,不,她现在不在馆里。”

        “好,好,我马上通知她。”

        “嗯,可以呀,可以过来一起工作。”

        电话终于被挂断,不用动多少脑筋,崔负献直觉和理智都告诉她,是研究所那边打来的电话。

        地下密室已经被发掘完毕,文物应该已经出土,重见天日了。

        史湘玉柔声说起谈话内容:“刚刚研究所打来电话,说是又出土了一批文物,人手调不开,估计有幅书画得送到我们这儿来帮着修复。”

        修复室负责书画修复的是另外一位老师,今天她正好请假了。于是史湘玉不得不拨通了她的私人号码,将事情详细地和她说了一遍。

        ·

        歌舞表演提前半个小时入场。

        崔负献坐在软椅上,戴上了黑框眼镜。

        周围陆续有人坐下,因为还是入场时间,演播厅此时还很热闹,各种声音交织,跌宕起伏。譬如孩子的哭声,父母的呵斥声,年轻男女的浅笑声。她却什么都没在意,一门心思想着今天研究所会送一副书画过来。

        “不好意思,麻烦您让一下,我们过去一下。”

        几个经过的年轻女生打断她的燥意,她忙说了一声“不好意思”,赶紧抬起双膝为她们让路。

        估计是高中生,打扮青春洋溢,稚气未脱又故作成熟,蓬勃朝气还是和周围的成人世界泾渭分明。

        崔负献坐在她们的右侧,被她们身上的热气感染,索性不纠结那些若有若无的心情,放空大脑,听着她们热切交谈。

        个个掌中手机发亮,估计是临时做些功课,在网页词条中过滤关键信息。

        话题本来是表演秀的核心曲目《将军叹》,许是因为李三思是孝闵帝时期的重臣,词条自然跳转到这位天下雄主身上。

        毕竟,孝闵帝时期,晋朝国力达到巅峰,是被后人认可的一代帝王。无论是史学界还是普通民众的舆论,都知道孝闵帝在位的前十年,是人才辈出、群星璀璨的十年,文臣武将照亮了晋朝约二百年的时间长河,在世家与寒族的斗争之外留下浓墨重彩、恢弘壮丽的华章。

        崔负献以为她们会聊到这些,可惜都不是。

        比起这些严肃正经的话题,她们更关心帝王的私生活,并充分发挥了女高中生的联想。

        “他的皇后死得好早哦。就只生了一个儿子!天!这该怎么说!”女生一惊一乍,语气夸张,惹得几个小姐妹发笑。

        “说不定人家就是专情呢,你看看,后宫里就一个皇后,还那么早就死了,一个贤妃,两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美人。算是比较专情的啦!”有一人附和着给出自己的浪漫猜想。

        其中一位女生脾气火爆些:“屁哦!我煓哥、大名鼎鼎的孝闵帝,一代霸主,肯定是个事业批好吗,人家专注搞事业,哪有时间去后宫!”

        晋孝闵帝司马煓,字光烈,年号有天耀、亘盛,其中前者为人所熟知,后者好像是陪衬,因为天耀年间的十年太平盛世,让这个年号高悬在数千年的帝国王朝历史长空,亘古闪烁。

        最开始说话的女生特意用八卦语气聊起一些逸闻:“我之前看野史上聊孝闵帝,说他常常在金銮殿描摹一个将军画像,怕不是——”

        鼻音婉转悠扬,带着故作神秘的调侃意味。

        崔负献差点就要拍案而起,好在史湘玉翩然而至,落在她右手边的空位。

        “还好没迟到!”她将手提包放在软椅下方,背脊舒适地靠在椅背上。

        崔负献压低声音开口:“史老师,研究所那边不是要送点东西过来吗,需要我们去接吗?”

        史湘玉大手一挥:“不用,放心吧,张老师已经和研究所那边联系了。”

        “那就好。”

        演播厅的灯光逐渐黯淡下来,红色庄严的幕布落下,昭示着表演即将开始。

        崔负献端正姿势,调整好心情,打算专心投入表演,先前幼稚的讨论也进入尾声。

        稚嫩的语气幽幽叹息:“要是孝闵帝多活十年就好了,至少把儿子养大啊,那之后的历史会不会不一样。”

        孝闵帝司马煓,年三十一岁崩逝,其后继之君,为唯一皇嗣,年八岁。一代英主骤然划过历史长空,晋朝也由此进入盛衰转折点。

        “不知道。”

        随着最后一句附和,周围的观众都安静下来。

        崔负献盯着台上的聚光灯,表演已经开始,她的思绪却逐步放空,想着她们的讨论。

        或许对于活在过去的人,尤其是对历史产生过深刻影响的人,后世之人对他的最高评价便是这句“如果他能多活x年,那后面的历史会不会不一样”。

        这本是一种无谓的妄想,妄想以一人之身,担一世之责。

        却也正是这种妄想,代表着读者对他的信任与崇高敬意,他是现世之人对历史美好想象的化身,也是对历史之缺憾的真切同情。

        因为我们清楚,历史不可更改,一人无法扭转一个时代。

        这般思量,熟悉的鼓声落入耳廓,唤醒了崔负献的神思,同时将她拖入一千五百年前的雨夜。

        台上的表演者着玄甲,持长戟,根据《晋书》中对士兵的记载进行了服饰、武器的还原。明明这些装饰同千年前一模一样,可是她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对。

        和平盛世里的人哪里能身临其境,体味硝烟烽火中,山河震动,血流如注。

        所以唱不出这歌的味道。

        “铁衣玄甲震苍云,执戟操戈破天门。”

        “男儿何辞边疆月,自有春风送玉魂。”

        “黄泉奈何问安国,忍教同袍卸甲归。”

        “家妇子女多凄苦,日把豆菽祭牌碑。”

        “来生不作未亡人,省让后人叹慈悲。”

        省让后人叹慈悲。

        这是李三思的叹慈悲,还是崔负献的叹慈悲。谁算是这长调中的“后人”,谁又做了“未亡人”。

        这便是你的题词吗?

        我听到了,一千五百年后,应该不算晚吧。

        这一瞬间,她终于认输了,自己是崔负献,更是崔负水。

        那道时空鸿沟她终其一生都难以跨越,只能欣然接受,在此时此刻凝视、感受、追忆、描摹着那个属于崔负水的故事。

        她故作擦拭眼镜,摘下镜框的一瞬,拇指飞速地擦过脸颊。

        左手侧的几个女高中生泪水盈面,双肩轻轻耸动着,沉浸在《将军调》的哀婉凄切之中。

        她在心底收回之前的狂妄之言。

        纵不能身临其境又如何,这世上多有情感共鸣之处,偶得一二,便是一场合格的对话。

        她已经恢复正常。右侧的史湘玉虽神情动容,不似很多人已经落泪,可能是她常常来听,已作寻常。

        表演结束,她们走了工作人员的通道离场。

        史湘玉看她眼圈红红的,宽慰着:“看来李三思的才情名不虚传。”

        “这词写得哀婉,倒不如他之前的那首《纸鸢游》。”

        史湘玉笑着回应:“年少总是轻狂点。他是文臣,没有亲自上过战场,只能从战场外活着的人出发,看看这些人的情感悲欢,何尝不是对死去之人的追忆呢?”

        崔负献感慨于史湘玉的共情能力。一个对着无言残损的文物都能流露出真情的人,自然在感喟人生上经验独到,功力更胜一筹。

        因此她真诚地向这位导师致谢:“史老师,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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