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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无人敢写帝皇书(19-1)


李珰和负水赶回大营时,大军已结束战斗,荡平了羌州乱民,将安容城彻底控制在靖远军手中。

        李珰以自身为饵,有意打草惊蛇,不想这些贼子原是狗急跳墙,连带着乌颉丢了官帽,被处以极刑。

        自然,这种表面维系的平和局面下暗流汹涌,即便是李珰也不能立刻探清。大军仍留驻羌州,未请旨回朝。

        李珰的身子今日不太好,初始只是咳嗽,而后脸色潮红,呼吸不畅,声音日益沙哑。但他日夜操劳军事、发号施令,直到喉咙仅能发出呜咽含糊的短音来,他才不耐烦地召来军医号脉。

        崔负水只以为他是那日在水中泡久了,伤寒入体,又操劳过度,应当仔细休息几日便能好。行军打仗的人,风寒不是什么大毛病。

        李珰有军医顾看,大军凯旋,她忙着同几位领军出战的将军讨论军令乐谱的事,看看在实战中有哪些弊处需要更正。

        郑云和沈淮七做了卫队长,平日会带着小队巡逻,三人偶尔遇见,弯起眉眼张扬一笑便是打过招呼,倒都没有泄露自己出身将军府的事。

        除西平羌州之战,北伐军队已出征一月,按理,羌州这边也能打听到一星半点的动静。毕竟两国交战,你死我亡,牵扯天下百姓,一举一动皆不是小事。

        可是李珰,似乎只关心羌州这一亩三分地,对司马炽、陈善炜所领的三州征北军毫不注意。有士兵说将军吩咐他在安容城找一处幽静气派些的大院。

        负水忆起莫干山前、淮扬柳边,他对司马烠说预备长留羌州,看来是鹧鸪声啼、淮安折柳,也不能留下他了。

        负水看着天边耸峻嶙峋、悬泉瀑布,心情像是青山之上那朵舒卷的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落到实地的宁静与平和。

        那一日,后来回想,若是天上的神仙施施法术让悬泉倒流、让流云停滞,让日子就这样永恒不变地安定下来,给李珰一点点快活惬意的太平时,她日后定能释怀良多。

        流云随风飘荡,任意东西,却终是降落在山之外,瓢泼大雨,青山拢烟,悬泉如涛,惊石拍岸。

        卢仲之一身蓑衣冒雨前来,周身凉气比夜色更渗人。

        李珰不满地睨了他一眼,卧在榻上,手捂住唇,轻轻咳了两声:“你离我远些,我风寒之症刚有起色,你莫要连累我再多喝几天药。”

        帐中弥漫着浓重的苦药味,天顶被结实地封住,李珰不能吹风,帐内空气逼仄凝滞。

        卢仲之脚步一滞,焦急之色转为微微惊讶的神态:“你如今终于肯吃药了?”

        李珰未作回应,案上的药碗冒着白汽,似乎并不受伤者待见。

        卢仲之心下叹气,当年李珰从鬼门关爬回来后,未等疗伤,便被押送京城受审。自那以后,他便不再吃药,像是一种为赎罪而坚持着的自我审判。

        卢仲之来不及感慨太多,不管身上的湿气,从蓑衣之下掏出一封干燥褶皱的书信,面色阴沉,已有隐隐怒意:“北边传来消息,说征北军留驻南阳,朝廷打算和魏戎议和。”

        李珰咳得有些头疼,本来不想理这些耗费心神的事,却见站着的人眸光炽烈,一袭蓑衣四处还滴着水,将木板润湿。他不愿拂他的心意,也想早早打发他,扯过纸页,随意翻开,视线游离着,神态慵懒。

        “既取了南阳,正是大胜之势,为何大军仍然退守豫州,与魏戎和谈。难不成淮安念起自己中原正统的身份,打算学先礼后兵那一套。”他词句嘲弄之意甚浓,末了还轻狂地嗤笑两声。

        “此时和谈,不知是喜是忧。”卢仲之长长幽叹一声,“征北军如今被东海王和陈善炜牢牢握在手心,如今提起和谈,怕是有意缓下北征之事。”

        后一句他说得极缓极轻,眼色关注着榻上之人的神情,仍是一副与我无关的适意姿态。

        话说到这般地步,卢仲之便是表明自己的立场,同时支持李珰来作出决定。

        李珰给出一个义正严词的理由:“我奉朝廷旨意西征羌州,如今羌州之事尚未解决,何以越俎代庖,管他人闲事。”

        李珰揉着眉心,作出歇息的架势,便是赶客之意。

        卢仲之也未打算用一封书信、几句闲话就打动他,见他神容怠懒,多有青白之色,不忍多做打扰:“你好些养病,不要怕药苦。俗话说,良药苦口。”

        作势便要以兄长之姿娓娓劝解,李珰听得烦躁,高声大呼:“来人,恭送卢将军出营!”

        两个士兵掀帘而入,恭敬地作出一个“请”的手势。

        卢仲之愤愤瞪着李珰:“我辛辛苦苦、日夜兼程,亲自给你送来消息,你连住的地方都舍不得给出一块来!”

        “你吵着我养病,我没吩咐他们把你绑起来沉河就不错了。”李珰挥挥手,示意士兵领着他下去歇息。

        军中自有接待来客的地方,又有专门接待的军士,不至劳驾李珰亲自安排。

        雨夜之声慰人心神。李珰虽精神不济,难得心情平和,倚着油灯的浅浅光晕,看了一会儿书,书案上的黑色汤药早就凉透了。

        后时回想,事情到了今夜,尚算有回旋余地。

        ·

        李珰乃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之人,性情多变,少有真情寄托,但一旦想要什么,便是使尽手段、粉身碎骨,也要争一争的执拗性情。

        豫州之战,李珰被贬回京,余下的“靖远军”托付给了军中的胡定荣。“靖远军”极少更换统帅,得是跟着将士同生共死、刀山火海中拼杀出来的可信可敬之人,方能凝聚人心,令这些后路无望之人心悦诚服。

        关于晋国与魏戎议和之事,天下争论不休,有人赞成,维持两方和平局面安稳度日;有人反对,说天下定于一统,如今晋国处于上风,自当乘胜追击,一举拿下洛平。

        战局就这样拖着,诡异地维持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

        半月后,李珰终于痊愈,羌州之事也进入尾声。

        负水捧着书简来到大帐营前:“下官崔负水有军情呈报将军。”

        “进!”

        声音已经恢复如常,沉稳有力。

        负水将这些日子与诸位将军商议的改进之策整理在籍,小心地捧着书简,单膝跪在台下:“将军,这是下官与诸位将军交流后总结的军令乐谱在实战中存在的弊处,同时讨论了一些改良之策,今整理后呈禀将军阅览,还请将军示下。”

        李珰手中笔墨不停,随口吩咐道:“呈上来吧。”

        “是!”

        崔负水起身,将书简小心放在书案的边角处,复而恭敬退下:“属下告退。”

        刚出了营帐,沈淮七提着长戟疾驰奔来,负水蹙着眉走过去将他拦下,轻声谴责:“沈队长,军营内除有急情,不得疾驰狂奔。”

        李珰最厌烦底下将士气度不稳。

        沈淮七连忙扶正兜鍪,喘着气,神色焦急:“负水姐,将军在帐里吗?”

        负水疑惑地打量他,四目相对,神色愈发凝重。能把沈淮七逼到叫出她名讳的事,一定不同寻常。

        她扯住他的袖子,压低声量:“可是有何紧急军情!”但这也不该由沈淮七来通禀。心神牵引着她僭越名分,将疑问脱口而出。

        沈淮七急急点头,余光看着周围,将她拉到一个隐秘处:“营外来了靖远军的人,是将军之前带的‘靖远军’!胡定荣,胡将军!”

        将军府长大的几个儿郎多少听过“靖远军”中的征战故事,对重要将领的名号更是熟记于胸。其中,胡定荣有一年跟着李珰回京,他们还远远见过这位胡将军一面。

        如今他不待在北伐前线,千里迢迢辗转来到羌州,毫无顾忌地来找李珰,怕不是什么合时宜的事。

        沈淮七和负水相视点头,面色沉重。他们都知晓此事关系重大。

        若不是沈淮七先撞上,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你将人安排在何处?”

        “我让他先去之前的庄子待着了。”

        负水闻之心神稍稍安定:“这样,此事不能泄露一丝消息。我去回禀将军,你小心顾看胡将军。”

        沈淮七了然地点点头:“明白,我就去!”

        再走出隐秘处,沈淮七像往常巡逻一样,脚步沉稳地踱到大营门口,亮出令牌出去了。

        负水再次来到大帐前,门口的卫兵狐疑地看着她。她面不改色,平静出声:“将军,崔负水有军情回禀将军!”

        里面一时没有回应。

        “是关于刚才呈禀之事,有些关节处,下官还有重要消息补充。”

        这回帐内传来一个冷冷的短音。

        李珰尚来不及发火,负水一个箭步冲上案台,面色绯红,呼吸急促,眼色中翻涌着波涛,强行压抑着激动情绪。她压低声量,语气郑重:“将军,靖远军的胡定荣胡将军来了,正在庄子里候着将军。”

        李珰抬眸正对上她的目光,神情冷硬,眉头一动,却是手指用力,竹笔应声而断。

        不用说些什么,事情的九成九他已经有了计较,之前只是他有意避开罢了。

        陈善炜挥师北上后陆续攻下洛城、南阳,不料魏军趁豫州城守备削弱,直取豫州。虽豫州难守,魏国却趁机要挟,要求陈善炜传令回淮安,魏国要与晋国议和。

        说来也巧,把刀架在陈善炜脖子上的,是当日陈雀放走的伍左林。陈家为抢占豫州城,放跑伍左林,今日伍左林收复豫州城,却以此为威胁。

        陈善炜隐瞒豫州之事,只说魏国见晋军连战连捷、大势已去,苟且求和,愿永为晋臣,岁岁纳贡,邦交永固。

        “如此拙劣的把戏,淮安朝廷怎么会看不透,且不说还有章怀太子坐镇中枢。”负水站在李珰身侧,心中怒火难平。

        身侧之人沉静如幽潭,一双眸子落在地上的泥泞边,垂头凝思,未曾开口。

        胡定荣一身麻衣,做农夫装扮,语气沉痛:“征北军如今捏在东海王与陈善炜手里,北部的消息经由他们的势力,一半截获,一半篡改。朝廷监军都被他们杀了,我们的人,要么被他们圈禁在军营,要么被派上前线,抗令便说我们叛国。如此种种,北伐只变成晋军内部的倾轧罢了。”

        院子蓦地静默良久。

        李珰神色不变,负水等人却看见他双手紧握成拳,皮肉几欲张裂,青筋白骨乍现,整个人微微战栗,负水以为他的毛病怕是要发作了。

        胡定荣将经过悉数道来:“淮安久未回应,怕是中枢也有动乱。我不敢冒进,只能取道沙国,直接来呈禀将军。”

        郑云和沈淮七也在一侧站着,郑云小声开口:“豫州虽为伍左林一时占据,陈善炜大可反攻收复,抑或继续北上征战立功,将功补过后据实呈禀或是掩饰其行,都是易事。怎会任由魏臣要挟,二十万征北军盘踞青徐停滞不前,朝廷任由他们作乱。”

        羌州离淮安何止千里之遥,中间隔着的是江州、越州、荆州,若非卢仲之稍通消息,朝廷情势怕是难知一二。

        崔负水见他鬓边浮起虚汗,赶忙蹲下身子,扶住他的腰肢:“将军,你还好吧。”

        众人闻声凑上前,又不敢太近。

        李珰一把推开负水,终是一手将长案上的茶托拂扫在地,强撑着身子站起,嘴角边勾起艰难的轻蔑笑意。

        几个人皆是怔在原地,不敢出声。

        唯独瘫倒在地的负水将那人摇摇欲坠的身影收入眼底,咬着唇挣扎着爬起,李珰倏地吐出一口鲜血,白皙的脸面霎时变成青紫色,身体往后直直倒去,却没有落在软地中。

        负水稳稳接住他,缓缓蹲下,将他的上半身温柔地托在怀里。

        她伸出手指拂过他嘴角边的血,血色乌黑。

        又往上探寻,直至手掌覆盖住一直凝望着她的黑眸,她轻轻浅浅地呢喃了一声:“睡吧,我守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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