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李承鄞(四)
费力睁开眼,入目的是顶素色的粗布床帐,我歪头看了下,没见到人,试着动了动,浑身像被巨石碾过一样疼,尤其是左肩,那处被包裹地严严实实。咬牙撑起身子坐起,我靠在床头微微喘气,抬眼打量四周。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是西州或是朔博那边的风格,布置得十分简单,仅有的几件家具也是十分破旧。
接到父皇的手谕,我简单和王渊交接了手上的事情就启程回上京了。之前丢的城池已经尽数夺回,朔博国王已死,城池也被我们攻下好几座,与一口气打下朔博相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剩下的那些地方就交给铁达尔吧,就像之前说好的那样,分而治之。只是我没想到会在半路上碰到伊莫延和赫失。也是大意了,为了能尽快赶回上京,我仅仅带了小队的人马,也未曾着甲胄。毫无防备地挨了赫失一箭,我还能活着,铁达尔的这份情我领了。丹蚩的十万军折在我手里,他总是要给族人一个交待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赶紧躺下,闭上眼睛假寐。
一只粗糙的手覆上我的额头,片刻后又拿开。
“老头子,烧退了。”一把沙哑的女声响起,透着些欣喜,“你快过来瞧瞧!”
“来了来了!”另一个同样苍老的声音由远及近,“烧退了就好,烧退了就没事了!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位公子命大啊!”
我动了动眉头,做出要醒来的样子,然后缓缓睁开眼。
“诶,他醒了。老头子,你看,他醒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出现在我面前,眼前满是惊喜。
“我看到了,看到了!你声音轻些!”还有一个同样满面风霜的老丈。
“请问……”我想问问他们这是在何处,才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声音嘶哑得厉害。
那位婆婆赶忙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公子先别说话,你伤得严重,已经昏迷了两天了。我去给你倒杯水来润润嗓子。”
“公子可是想问自己为何身在此处?”老人家出声相询。
我躺在床上点点头。
“两天前,我去山中砍柴,在河边发现的你。起初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壮着胆子走近才发现你还活着,就赶紧回家里叫了老婆子一起把你抬了回来。”老丈简单说了当时的情况,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我们这里偏僻,没有大夫,我就去山下向其他村民讨了些山里人常用的草药替你处理了一下伤口,也不晓得能不能管用。好在公子福大命大,现在应该没事了。”
“哪里是福大命大,多亏了老丈。”我由衷感谢道,声音嘶哑难听。
“快别说话了,你需要休息。”老人家说着往屋外走去,“我叫老婆子弄点粥,两日没吃东西,别饿着。”
我看着他略微佝偻的背影,心下感激,终是放心地闭上眼睛休息。老人家说得对,我需要休息。
我这一次伤得委实有些重了,除却左肩赫失的那一箭之外,浑身上下都是河中碎石磕碰出的伤口,右腿处的一处伤更是深可见骨,不过幸好没断。过了些时日我得知,这儿属朔博地界,老两口姓梁,却是中原人。原先有个儿子,好些年前征兵上了战场,便再没有回来。
“才安稳了几个年头啊,又打仗了。听说啊,都打到王城了。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梁婶一边在搅着锅里的吃食,一边叹道。
“不说这些。咱们把每天的日子过下去,能不饿着就不容易了。”梁叔不耐烦地打断她,“我去鸡窝摸个蛋来,你蒸了给小五吃。”
“篓子里还有一个早上的,你一并拿过来吧。”梁婶朝他的背影喊,回头对坐在阳光下的我笑,“一个哪里够吃,这么大个呢。”
老两口都是极其良善的人,对我这个捡来的陌生人非常非常好,除却一开始问过我的来历,之后就再没提过,只是日复一日地照顾我。梁婶找来他儿子的旧衣服给我换上,时常会看着我出神。我猜她是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衣裳并不合身,短了一截,但我还是每日都穿着。
伤好得不算快,时常反复。一开始我是焦躁的,但这儿实在太偏,一日伤不好我一日便出不去。急也没有用,索性慢慢等。梁叔日出而去日落而归,辛苦维持生计,梁婶终日劳作,尽力将小小的院落打理的整洁舒适。他们悉心照料我,会为我渐渐地康复而开心。与他们共处的时候,我体会到一种朴实的幸福,将那些算计全部抛却之后,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终于有一天,梁叔匆匆从外面回来。他一回来就掩上院门,从东边屋子取出我原先的衣衫,递给我。我不动声色地接过来。
“怎么了这是?”梁婶在衣服上擦拭手上的水珠,疑惑地走过来。
“我刚才在山道上远远看见有一队陌生人上山来,个个骑着马带着刀,不知道什么来头。你快走!”他语速飞快,转头和梁婶说,“那些个东西呢,收哪了?快拿出来给小五!”
梁婶先是一愣,然后赶忙转身进屋:“那东西太危险,我藏床底下了。”
看到梁婶交到我手里的东西后,我才知晓他们说的是我别在腰间的短剑和匕首,我原先还以为这两样东西是叫河水给冲走了。
看着老两口眼中的担忧,我心底流过一道暖流:“好,我去屋里换衣服。”
左肩的伤着实影响换衣,我一边单手系衣服,一边动脑飞快想应对的法子。来人会是谁?怎样才能在不拖累二老的情况下安全脱身?
可来人远比我想象中的更快,没等我系好衣服想出对策,院门已经被叩响了。
一开始梁叔并没有开门,但来人非常有耐心。
“敢问老人家,近来可有见过一名年轻男子?中原打扮,二十岁上下,大概和我一般高。”来人的声音清朗而又客气。
透过门缝,我看见二十多人把小小的院子塞得满满的。领头的那个一身白衣,笑容谦和。
松了口气,我不急不慌地系好衣服,定了定神,推门走出去。
梁叔一看我竟然自己出来了,一下子跑来挡在我跟前:“这位大人,这是,这是……”
他没继续说下去,因为顾剑看见我之后眼睛一亮,立马向我行礼:“公子。”
其余的人则是齐刷刷地单膝跪下了。
我朝他点点头,转而向梁叔和梁婶笑道:“叔、婶,家里人来接了,我这就和他们回去了。”
“啊?他们是小五你的家里人啊?”梁叔显然有些没转得过弯来,讷讷的说。
反倒是梁婶很快便接过话:“哎,既是家里人来接,快和他们一道回去吧!”
“嗯。”我对她笑,“以后有机会我带我家娘子一起回来看你们。”
“哎哎,这孩子。回家后叫人再仔细看看你的伤,别落下病根。”梁婶眼里有泪花,用衣角拭去了,送我们出门,“往后对你家娘子好些,莫要再惹她生气了。”
“好。”我在顾剑的搀扶下,坐上马背,再次向他们道别,“我走了。”
下了山后,顾剑很快寻来一辆马车,又向空中发了讯号。
我阖眼坐在车中,先前的一阵颠簸,肩上的伤口似又裂开了。
“殿下,我给义父和裴将军发了信号,告诉他们在束河碰面。”顾剑掀开车帘进来。
“此番辛苦你们了。”我蹙着眉,未睁眼,“我失踪的这段时间,上京可有消息传来?”
顾剑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
我微微睁开眼,沉声道:“上京那边怎么了?说。”
“殿下落下山涧之后,我们都忙于寻找您,不曾想叫人钻了空子,将消息传去了上京。”顾剑一脸懊恼,“殿下失踪三月有余,生死不明,陛下又是那样的情况,是故众臣进谏陛下,为防社稷不稳当尽快立太子。”
“父皇立了谁?”我听后心中一窒,面上不显。
“允王。”顾剑回复。
“知道了。”我寻了个舒适的角落躺下,合上眼,“到束河叫我。”
从在跌下山涧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事情有些糟糕。终是过于自负了,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现在该怎么办?
上一世,即便是有千万个不得已和苦衷,我也是伤小枫至深,坐上皇位的同时也失去了她。那刻进骨头揉入血里的痛,折磨了我半生。许是我的爱意太深,执念至甚,得了一次重来的机会。我再也不想失去她了,再也不想过那样孤寂痛苦的日子了。这一次我愿意用任何东西来换她的平安快乐,不过陪在她身边的人必须是我。
现在四哥做了太子,她会成为我的四嫂,这叫我如何能忍?当朝太子若非失德,不会被废。四哥除了性子软弱了点并无明显的短处,但人无完人,如果用心去查,总能找到点什么,届时再做个局,要将他拉下来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那样小枫就能开心吗?做了太子妃、做了皇后以后,她就会开心吗?身为帝王需要权衡的东西太多,很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即便是暴戾冷淡如曾经的我,也源源不断地有人将家族的女孩往我的后宫里送。即便是再不喜,我当初也还是娶了陈家的女儿,纳了徐家的三娘。她是异族的公主,独自处在这深宫之中,各方势力都觊觎她的位置,我又不能时时陪着她,日子久了难免孤寂,继而就会对我心生怨怼。她是一只小鸟,本该自由自在地飞。再大再精美的笼子,也敌不过广袤无边的天空。可是如果不做太子,又没法娶她。
这些之前刻意避开的问题萦绕心间,重生之后,我头一次觉得无力。
马车摇摇晃晃,我有伤在身,竟就这样昏昏睡去。
梦里,我又来到很久很久以前,草原的那座石桥上。我看见面前身着红衣的姑娘,抬起精巧的下巴,骄傲又神气地告诉我,她是西州的九公主,父亲是西州的国主,母亲是丹蚩王的女儿,她的阿翁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铁达尔王。那样的美丽纯真、不可一世。
到达束河时已是天黑,车子停在一处不显眼的院子门前。我下车后,看见柴牧和裴照都在。
“殿下!”裴照看见我,激动地走上前意欲行礼。
我拍了拍他肩膀,同站在一旁的柴牧点头:“我们进去说话。”
不大的屋子,我们四人跪坐于一方茶桌前,谁都没有先开口,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柴先生,先前请你查的事情,现在可有眉目了?”我在马车之上睡了很久,现下还是比较有精神的。
“按照殿下先前给我的线索一路追查下去,发现沈盼盼原不是沈家女。她是十来岁时被益州沈家从路上捡回去的。沈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也算是家境殷实。前些年广选秀女,沈家小姐不知怎么入了名单,可小姐不愿入宫,而她与小姐年纪相仿,又生得好,就顶替入了后宫。”柴牧眼色一黯,“益州与上京相隔甚远,沈家对子女管束甚严,是以并没有太多人见过真正的沈家小姐。这才一直没被发现。”
我看了眼裴照,此刻他眉头紧锁,满面懊恼之色。
“所以,先生可有查到此女到底什么路数?”我接着问柴牧。
“我们的人查到她是在永平十一年从南疆通往益州的道上被沈家捡回去的。”柴牧眯起眼缓缓道,“而且此女精通医理,尤擅辨毒。早些年沈家夫人误服毒物,连城中大夫都束手无策,最后是叫她给救回来的。”
我突然想起先前为她做的那个局,那个药原是剧毒,可她偏偏活了下来。我就说,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原来竟是如此。
永平十一年,南疆,精医理,擅毒,貌美。我心里“咯噔”一下。
“先生的意思是她极有可能出自南诏王庭?”我坐直身子,微微前倾。
“很有可能。”柴牧给出了那个意料之中的答案,“我已经叫人继续追查。”
确实,莲儿做事还算稳妥,父皇伤重这种紧要的消息必然是亲眼所见,才会千方百计地递出来。如果沈盼盼是出自南诏王庭,那便说得通了。父皇伤重,她必定会随侍左右。她们南诏国素来便有些旁门左道的东西,能让父皇短期内伤情好转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不知道,那伤是真的有好转还是仅浮于表面。
“殿下,殿下?”裴照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
我回过神来,发现他们都在看我。
我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继续。
“现在陛下已经立了允王做太子。”柴牧微微皱了下眉,看向我,“殿下可有什么打算?”
“柴先生,你起初辅佐与我的目的是什么?”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给他抛出了一个问题。
“自然是希望日后殿下能继承大统,替二十年前的顾氏谋逆案平反。”柴牧毫不犹豫地回答。
“舅舅的案子是高于明一手操办,现在高家已经完了,平反是迟早的事。接下来,不论是我或是父皇,亦或是四哥,都会为舅舅、为顾家、为先生恢复名誉。”我缓缓说到,“先生的目的其实已经完成一半。”
“殿下,即便是陛下已经立了允王做太子,但也毕竟只是太子而已。”柴牧听后忽而拱手道,“柴牧会永远追随殿下。”
“母亲从小便将我送至宫中做殿下的伴读,其意可见。”裴照亦是如此,“末将誓死效忠殿下。”
“我父与贵妃本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我自当是会追随殿下左右的。”连顾剑都说了这样的话。
他们似乎是误解了我话中的意思,我有些无奈。罢了。
“不必如此,我自当是信任大家的。只是……”我揉了揉眉心,“容我再想想吧。”
肩头和腿上的伤被大夫重新处理过后,我仔细地梳洗了一番,而后去到里间休息。眼睛是闭上了,但脑子却一刻也没停下来,刚才与他们的交谈内容走马灯似的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从前我就是太贪心了,既想得到权势又想得到小枫,才会失去她,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现在我只想要和她开心快活在一起。她在宫里不会快活的,那些规矩会限制住她,而和亲公主的责任将会是她永远也挣脱不掉的枷锁。这些也是我刚刚才想明白的,在那个鲜活的红衣少女再次入梦的时候。
柴牧查到的那些东西于我和小枫来说,或许是个机会。这一次,我要仔细部署,万不能再出什么纰漏了。
翌日清晨,我早早便醒了。我的伤不便骑马,行马车速度会慢,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回到上京。
“表哥,你怎么会等在这里?”推开门,我就看见顾剑立在不远处,“是有事?”
“确有些事情与殿下商量。”他拱手行礼,语气却不谦卑。
“那便进来说吧。”我不露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番,转身行至桌前坐下。
“我想知道殿下接下来的打算。”跟着进了屋后,顾剑很是直接了当。
“还没想好。”我敷衍地回答,并不想现在告诉他。
“如今允王被立为太子,那小枫势必会成为他的太子妃。殿下难道没有考虑过小枫的处境?”顾剑急急问道,也在桌前坐下。
“四哥现在是太子没错,可也没有立刻就娶了她。”我不急不徐地回答,甚至给自己和他都倒了一杯水。
”昨夜收到消息,陛下已经命人着手准备太子大婚的相关事宜,日子定在三个月后。”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几乎是咬着牙告诉我,“殿下伤重休息得早,义父便没有立刻告知你,准备今日再和你说。”
“那表哥提前告知是为何意?”我紧盯着他的眼睛,质问,”如果我说九公主本就是要嫁给太子的,现在与四哥成婚也是正常,你又当如何?”
“如果小枫不愿,我拼死也会带她逃出皇宫。”顾剑脱口而出。
还真是和前世一模一样。
“你的身世很快就会为天下人所知,你不想要顾家的名声了?”我讥诮着拿住他的七寸,“你想让顾家才摘了谋逆的帽子,又背上私拐宫妃的骂名吗?”
“我是我,我父亲是我父亲。”顾剑丝毫不惧,“父亲恢复名誉即可。我背骂名又怎么样?横竖顾家只剩了我一人,也连累不到旁人。”
“那你打算带她去哪里?西州?丹蚩?还是就此随你浪迹天涯?”我嗤笑道,“况且,她会愿意跟你走吗?”
“那她成为太子妃能过得好吗?且不说太子会不会喜欢她、会不会待她好,单凭她是西州九公主、铁达尔王最疼爱的外孙女这个身份,她就没法长久地坐稳太子妃甚至是皇后的位置。那些大臣会放过他?后宫中的那些女人会放过她?只要时局有变,头一个死的就是她!”此刻顾剑不再伪装,“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她既是和亲公主,那嫁给谁不是嫁?怎么?她嫁给四哥会过不好。换我娶了,就没事了?”我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那是自然,因为你喜欢她。”顾剑笃定地看着我。
我挑了眉看他,没有答话。
“你通过义父警告我,又千方百计阻扰我去宫里看她。在那个时候,我就确定了,你喜欢她,你知道她与我之间的情谊,所以不想让我靠近她。因为你喜欢她,自然也会好好待她。”顾剑语速降下来,看着我的眼睛,“但如果她过得不好,我一样会带走她。”
“顾剑!你给我听好了。”我冷下脸,一字一句地说与他,“我不是喜欢她,我是爱她。我爱她胜过这世间所有的东西,包括皇位。所以,现在还想要知道我接下来的打算吗?”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不发一言地起身,又在走到门口的时候转过身来看我:“那么,她爱你吗?”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她才是。”我又挂上温和的笑容,“表哥,出去后代我转告其他人,一个时辰后我们启程回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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