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婴灵

上不了天堂，下不了地狱，游荡阴间，靠一丝气缕成活；成不了人，投不了胎，难以入眠，惶惶不可终日。我是婴灵，这就是我的宿命。

我有正常的五官，耳目清晰，四肢健全，虽不及其他初生的婴孩健壮，但也算是个可人的小天使吧？

倘若他们能将我生下来，哇哇坠地之际，我的啼声想必也能洞穿黑暗，响彻云霄，向世间宣告我的降临吧？

诞生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啊，充满着对生命的向往和敬畏。

对这一刻，我畅想过无数次，重复的都只有一个场景：我在羊水里挣扎着，拼命地找寻出口，突然间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我，向着那透出生命之光的罅隙划去……

那是一条狭长的隧道，紧致而有力地拥抱我、挤压我，推托我，让我紧张，给我疼痛，赐予我无尽的向着那光奋勇游去的力量。

而她，我的母亲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紧咬牙根，双手青筋暴起紧抓着床沿，额头上不断渗出豆大的汗珠，直至她凝聚起最后一丝力气，痉挛着将我奋力推出，便直接累瘫在产床上，昏死过去。

当她醒来，看见我那皱巴巴的脸蛋，提溜着的乌黑大眼睛，一定会幸福地笑了吧？

在她心里，我早已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此前她所有经历过的苦难都已烟消云散，全都不值一提。

而他，我的父亲，一定会小心地将我捧着手里，俯下头来亲我，用他那粗糙的胡渣蹭着我娇嫩柔滑的皮肤，逗我咯咯地笑吧？

这个不苟言笑、不善言辞的人，此刻心里肯定也涌起了惊涛骇浪，而眼里却是烟雨蒙蒙，无尽柔情。

阳光透过窗棂，洒满了整个房间，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而我就在她触手可及的摇篮里酣睡。

他们在小声地交谈着，我知道他们说的内容全都是我：我晶莹剔透，我娇嫩可爱，我是他们生命里获得的又一个珍贵的礼物，是他们无限期待与渴求的，情愿投入全部真爱并甘于牺牲自己的可爱精灵，我是他们汩汩流动的血液，是他们砰砰跳动的左心房。

他们安静地看着我，就像丝滑的衣物裹着我，让我感觉到如同羊水般的安全与温暖。我因此而安心，很享受这样静静流淌的时光。

我酣睡，我惊醒，我眨巴着小嘴用力地吮吸着，吞咽着温热而又甜蜜的乳汁，然后我哭闹，挥舞双手，用力地瞪着两条莲藕般娇嫩的小腿……

我以我的调皮、贪婪和歇斯底里的顽劣回报他们，让他们焦虑，忧愁，手足无措，即便在脑袋里搜刮以往的所有经验，用尽所有办法，也无计可施。

我任性，我撒泼，我不可理喻，但我喜欢这样，因为我知道，他们珍惜我、疼爱我、纵容我，是他们创造了我，他们是我的父亲和母亲，所以他们理所当然是我的“出气筒”，必然要心甘情愿为我做牛做马，而不得有半点牢骚，半句怨言。

哥哥也来看我了。

他长着一张小圆脸，眼睛大大的，乌黑透亮，在两道浓密的眉宇中耸起来一个挺拔的鼻子，让他的双眼显得更加炯炯有神。

他已经上幼儿园了，比较安静，不擅于跟其他小朋友交往，不是很惹人注意的那种小孩，但我喜欢他。

他趴在我的摇篮边上，一会儿用手掌抚摸我的头（我头上淡褐色的毛发很柔软，让他很着迷），一会儿用指尖戳戳我的小脚丫，小声地冲着床上的母亲说：“妈妈，弟弟真好看！”

看着他，我在心里默默地叫着：哥哥，哥哥。

要是我能跟他一块长大，我相信尽管他很瘦弱，但在我被欺负的时候一定会拼尽全力地保护我，不让我受伤，不让我哭泣，我会像所有的弟弟那样，整个童年都是哥哥的小跟屁虫，任他怎么甩也都甩不掉。

这样想着想着，我又睡着了。

后来，当我醒来，睁开眼睛，发现房间里挤满了人，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脸上全都堆满了笑意。他们瞪圆了眼睛看我，小声惊叹，夸我长得好看，纷纷伸出双手想抱我，亲我的小脸蛋。

哼！我才不让呢，我是妈妈的小宝贝，不是你们的！于是我大声啼哭，稀里哗啦地，闹得跟真的很伤心似的。我激起了一阵混乱，个个表情慌张，不知所措，慌乱地将我递给了靠坐在床头的妈妈。

妈妈抱着我，轻轻地怕打着我的后背，安慰我：“宝宝不哭哦，叔叔阿姨们都来瞧你了呢，他们可喜欢你啦，还给你带来了一大堆玩具呢。”

这就是我出生的那段日子，尽管寻常，但很安逸。

每天清晨，阳光总会准时照进来，铺洒在我们的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总有想要继续睡一觉的恍惚。

窗台上，几盆漂亮的花儿含着清露羞涩地开放了，散发出的淡淡幽香随着微凉的晨风潜入我的鼻孔，清新可人。

窗外，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浓密的树枝间不知疲倦地跳来跳去，叫声清脆，仿佛是在欢快地演奏一首令它们难忘的歌曲，婉转动听，让人心神愉悦，浑身轻飘。

每当我沉醉在这奇妙的恍惚中，护士阿姨总会准时微笑着推开门，来到我和妈妈身边，用她那冰凉地手指轻轻地捏一下我的小脸蛋，笑眯眯地说：“早安，小宝贝！昨晚睡得好吗?”

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可亲可爱但令人讨厌的家伙，总是她破坏了我独自享受宁静的清晨时光的心情，我用力地瞪着盖在身上的被褥，表达着自己的愤怒和抗议。

即便如此，她也不在意，还要乘机再摸一把光溜溜的小腿，然后拉过被褥再将我盖上。

差不多一个星期过去了，母亲仍很虚弱，父亲天天在床边守护着她，细心地照料她，用勺子给她喂养汤水。

我知道自己一点也不乖，不管白天晚上，醒了就大声哭闹，拼了命似地吮吸着，吞咽着，只要稍稍姿势不太舒服，我就会用力地咬疼她，给她点颜色看看，我似乎一点都不疼惜人，哪怕她是自己最亲最爱的妈妈。

哦，可怜的妈妈！她要努力地为我蓄积食粮，抱着我喂养要不停地抖动，嘴里还要自言自语：“宝宝乖，好好吃！多着呢，宝宝要吃饱哦，快快长大。真是妈妈的好宝宝！”

在母亲的怀里，我感觉很温暖，仿佛回到她的子宫里一样，什么都不用问，也不用想，吃了就睡，睡醒了再吃，做一个让人宠爱的小天使，就这么美好！

“嘿，可找到你了！你在想什么呢！”洁突然窜了出来，吓了我一大跳。

短暂的宁静被打破，美梦惊醒了！

在她一身洁白的素衣后面，艾露出了皱巴巴的半个脑袋。

我挣扎着在云团上翻了个身，端坐起来，揉了揉有点红肿的眼睛：“没想什么啊，就是睡了一小会。”

“我们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正到处找你呢。你居然在这里睡觉！”艾看起来很生气，灰头土脸的。

“什么逃出来？你们跟谁打起来了？”我满脸惊讶地问道。

“还能有谁？就那群坏孩子呗。艾刚刚被围在中央，差点被它们撕掉。”洁静静地说。

洁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比我和艾大一岁，她总是能很好地护着我们。

那群坏蛋成天无所事事，到处晃荡欺负人，尤其是欺负那些新来的和落单的小孩子，所以我们也不得不组成自己的“小团体”，如影随形，相互照应。

这次我独自脱离集体，洁并没有埋怨，也没有半点要怪罪的意思。

她是我们的头儿，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她猜想我必定有自己的原因，但她并不问我，只要我不愿意说，她什么都不会问。

我们三个并排地坐在了一起，双腿悬甩在云团边上，静静地望着远方：璀璨的霞光正缓缓地铺排开来，逐渐笼罩了我们脚底下氤氲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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