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封将一开始是从别人的眼神、动作中推断的。比如，那些交头接耳说她闲话的人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就像看到濒死之人的秃鹫一样。有的男生在看到她时会故意用她能听见的声音说“多少钱”之类的话。甚至有年纪比较大的老师看到她都忍不住露出厌恶的表情。
连封将的不在乎，在他人眼里都变成了一种原罪。你凭什么无所谓？不准备跟大家解释一下吗？虽然封将这个“当事人”连要解释什么都不知道。
谣言已经上升到影响封将生活的地步。
有一次，在茶水间，封将刚打完水，就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杯子里接的是刚烧开的水。当时很多学生用的是耐烫塑料杯，接了开水，杯盖很容易爆开，所以很多人都接半杯然后开着盖子端回教室。封将用的也是那种杯子。
封将被撞一下，为了安全，手上松力，杯子飞了出去。可是，茶水间地上常年湿滑，结结实实摔一跤不可避免。
但是，言叶却跌落在一个柔软却可靠的怀抱中。刚才脱手的杯子里面的开水，却有一部分洒在了这人扶着自己的手臂上。
说来奇怪，那个时候，在抬头看之前，封将就知道抱着自己的是言叶。
言叶身上有一股略带苦涩的清香，大概是她那时用的洗发水或是沐浴露的味道，稍微靠近，封将就能辨认出来。
封将看了一眼言叶发红的手臂，扭脸去瞪刚才撞她的人。
这个女生和她身后几个女生的表情毫无歉意，只有搞砸的那种吃惊。
“对不起言叶同学，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真不是故意的”
周围有别的男生女生也围了过来：“天呐，言叶，快去校医室看一下，是开水吧”
平时说她坏话，这几个女生是主力。封将毫不怀疑，她们刚才就是故意撞她的。
心里一面骂幼稚，一边又想做出幼稚的举动，封将手臂蓄力，想给那个女生一巴掌。
手腕却被人拉住了。
言叶：“你应该和封将道歉。”
封将没听过言叶这么冷的声线。
撞人的女生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连说对不起。
“哎呀，你们看封将，好可怕，那个表情要吃人吗”
“她就是那个封将啊”
周围阴阳怪气的声音越来越多。
封将忍住了揍对面女生的冲动，甩开言叶的手，径直离开了。
“封”言叶似乎想和封将说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追上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封将用了几天时间，才发现了推动众人疯狂的源头，是学校论坛的一个匿名帐号。
那个时候，论坛刚刚开始流行。封将学新东西一向很快，是因为平时的重心不在学校，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这个帐号。
这个账号扮演着一个知情人、爆料人的角色。这种黑号在当下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在当年还是很新颖的，好事的高中生都把这个账号说的当成真相。
封将大概看了看内容，先是有种愤怒的感觉。
哪怕是造谣，封将此前也没见过那么花样百出的恶毒谣言。这个账号以封将身边某个熟人的身份“爆料”，而且还是日记体的形式，每天都有新编的故事。
封将看完以后心想，原来在大家眼里，她这么忙。
不过，看着看着，封将觉得自己来劲了。因为愤怒而抿起的嘴角，开始微微上翘。
封将决定陪暗处的人玩一玩。
下定决心后，封将也开了一个小号，故意在那位爆料人的评论区活跃起来。
在现实生活中，封将也有些“异常举动”。
比如，某天刻意早退。
比如，和外校某个男生放学一起走。
比如，在某些场合，掏出一些看似比较昂贵的东西。
然后，在和那位爆料人的互动中，偶尔透露出，自己看封将不爽了很久了，终于有人爆料她了，补充一点，最近她
而且，小号爆料的东西，和她最近做的事的节奏一致。
封将当年的所作所为，其实就彰显了她在舆论场和商业博弈中的天赋。
把水搅浑，引蛇出洞。
封将所做的一切，成果很显著。爆料人主动联系了她。
——你也讨厌她？你能给我讲讲细节吗？有照片吗？
封将看着屏幕，勾起嘴角。
上钩了。
比想象的还要简单。
封将之后做的事，十分简单粗暴。
——可以呀，有照片，我发给你。
当时的论坛并没有发照片的功能。那个人就发给她一个手机号，让她发个彩信。
封将查了一下，发现通讯录里就躺着这个手机号。
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
为了确保手机号是爆料人本人的，封将给这个号发了一张照片。
过了一会儿，那边回信息：
这是什么啊，看不清
封将回复：
不好意思啊，给你发清楚点
然后，手机主人收到了一张照片。
是他自己的照片。
是封将从她座位的角度拍的。
男生坐在座位上，僵硬地回头。
封将很享受这一幕，笑眯眯地看着前排男生额头的汗滚落，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
封将摆出最完美的笑容，对他挥了挥手。
那天中午放学后，不用封将说话，男生犹犹豫豫地一直跟在她身后。
封将一直走到天台，才停下脚步，问：“为什么针对我？”
“对不起。”
男生的个头比封将要矮，平日白白净净很低调，没想到私下竟然有这副面孔。
“对不起有用吗？你造成的影响能收回来吗？”
“那你要我怎么样？”
看到男生这个态度，封将明白，有一种人，是不会自我反思的，你指责他，他反而觉得你在为难他。
“第一，在论坛道歉，说你说的都是谣言。”
男生不说话。
“不然我就告诉老师，或者报警，你猜我做不做得出来？”
男生低头想了想，说：“行。”
“第二，告诉我理由。”
男生嗫喏了一会儿，说：“……我不喜欢那天在学生会时你的态度。”
封将回想了很久，才在男生的提示下，想起了之前在学生会会议上的事情。
在言叶的游说下，封将没有加入社团，却最终加入了学生会，因为学生会的普通成员只需要两周开一次会就行，每个学期还能拿到学分。
要想高中毕业，必须要集齐一定的学分，虽然学分一向很水，什么都不做，老师也会保证每个学生学分够毕业。
不过，既然参加了，封将至少会准时出席会议。
就是在第二次会议上，封将忍不住发言。
当时，这个男生提出一个提案——为了环保和省电，应该在晚上九点，也就是高三晚自习下课后，把车棚那条路的灯关掉。
在商业互吹的场合，很多人都说这条建议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环保。
封将当即反对。
她说，很多学生晚自习结束后会多留一会儿，住校生十点半下课后也会走那条路。如果关了灯，会造成安全隐患。
封将说得很客气了。她想的是，那昏黄的路灯多开两个小时能费多少电？提这种建议脑子没问题吧？
当时，新上任的学生会主席，也就是言叶的哥哥言风当即认可了封将的建议，驳回了那个男生的提案。
这事儿过去了，封将就翻篇了。
没想到这男生能记这么久。
“反正我跟你道歉了，你不要把事情说出去。”
封将都懒得骂他。
她其实没准备把这事儿说出去。因为她觉得老师、甚至警察大概都倾向于大事化小吧。
“你走吧。”
男生离开之前，对封将说了这么一句话：“你挺可怕的。”
深秋的正午，秋老虎作祟，太阳光洒在天台的水泥地面上，有些刺眼。
但是封将却觉得凉飕飕的，心里阴惨惨的。
说不上为什么，从小到大，被人辱骂，和人打架，甚至是前段时间被无处不在的风言风语，都没有带给她这种感觉。
不是无助，不是愤怒，而是，虽然雨停了，却发现阴影没有离开，而且只悬在自己的头顶。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别人伤害了你。你很聪明，你反击，并且成功了。但是，你永远等不来别人的歉意，你的手段也永远无法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遭受这些，最后还被罪魁祸首说，你挺可怕的。
封将一直是向上看的。她的妈妈说，她名字的将是将来的意思，你会拥有将来。
在那之前，封将却从来没考虑过一种可能，会不会，哪怕有一天，她走得很高很高，也被办法摆脱这片阴影，会变成一个阴暗的人，可怕的人，变成一个别人眼中怪物一样的人？
说到底，成为可怕的人，真的需要自己做错什么吗？是不是只要足够多的人认为她是一个可怕的人，她就是一个可怕的人？
所以，别人终究会改变她？
当时的她，思绪混乱，心情烦躁，有一种难以摆脱的挫败感
然后
“封将！”有人在身边叫她。
她侧头，那个人马上露出了比之前还要灿烂的笑容。
是言叶。
她比正午的太阳还耀眼。封将无数次觉得这个人太晃眼，此时却忍不住直视她。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言叶是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的。刚才趴在栏杆上，她一直注视着七层楼下面的水泥地，思考那些有的没的。
“我刚才，其实听见了。”
言叶转开视线，也学着封将的姿势，扒在栏杆上，干脆不看她，垂着视线说：“我看你离开，身后跟着人，有点担心我就跟着，然后我听见了。”
“嗯？”
言叶自然不知道封将到底是用什么手段把罪魁祸首钓出来的。
她说：“他人品真烂，真看不出来”
“嗯。”
“是不是还是和老师反馈一下好”
“到此为止，与你无关。”
封将没心情和言叶再探讨那件事情了。
“封将。”
言叶认真地呼唤封将。
“嗯？”
“我觉得你特别好，真的，那些谣言，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上次大万城我也没有那么想。真的，我想了很久，还是要和你解释一下。”
封将觉得心里有点憋得慌。
虽然还是一脸冷漠，眼睛也干巴巴的，但是封将是觉得自己鼻子发酸的。
她甚至不在乎言叶这些话说得真不真诚。
就是觉得鼻子发酸。
封将缓缓呼出一口气。
“嗯。那我先走了。”
“这个时间食堂应该没饭了”
言叶跟上封将。
“不介意的话，我有带饭。”
糊里糊涂地，封将就跟着言叶回教室拿上饭，又在学校绕了小半圈，最后到了体育馆的看台。
这个时间，体育馆不对外开放。言叶负责保管体育馆的钥匙，她们才能溜进来。
言叶拆开了在封将看来很高级的一个饭盒，里面四菜一汤，还有样式精致的主食，竟然还是温热的。
“我晚上要训练，我妈都会做一些高营养的东西给我带上。”
三文鱼，不知道什么方式做的鸡蛋，蔬菜水果都是当时看来很高级的食材。
封将直言：“所以你之前跟着我，说要去买吃的，是撒谎咯？”
虽然早就知道那是言叶的借口，但是封将还是忍不住点破，想看言叶怎么应对。
言叶吐了一下舌头，肃容，说：“偶尔想吃点外面的，垃圾食品你懂的。”
真是个小狐狸。
封将懒得理她。
吃了几口，封将说饱了。
这么精致的食物，封将下不了口。
“你多吃点，我吃不了，真的”
封将头脑一热，吃了言叶的饭，吃人家嘴短，对言叶的态度没办法那么冷漠了。
一顿饭吃完，收拾了饭盒，分开之前，言叶又对封将说了一遍：“我真的觉得你很好，真的。我从没有相信过那些谣言，一句都没有。”
言叶说得语气轻松，不会让封将觉得肉麻。
封将多少有点受用。
之前那片阴影，封将猜，是因为自己和言叶站太近了，阴影不好意思留在言叶头顶，所以溜走了。
那天下午，封将心情不错。
男生在论坛道了歉。虽然周围人看封将的眼神还是怪怪的，但是怪中透着心虚。封将有种胜者的感觉，很爽快。
那天放学后，又有学生会的会议。封将刚走出教师，就遇到了当时的女篮队长。队长看到她，说：“哎，你是不是要去学生会？”
“是。”
“你和言叶一个班的吧，你叫一下她，让她代我去开一下。”
女篮队长风风火火，说完话就走。封将都来不及解释自己和言叶不是一个班的。
不过，也就是顺路的事儿。封将那天看言叶挺顺眼，觉得可以叫上她。
去了言叶班级，被告知言叶在办公室。封将又上楼，去了教师办公室。
教师办公室门口有个屏风，屏风旁边有个巨大的盆栽，从办公室里是没办法一眼看见有人进来的。
封将走到盆栽后面，就看到了言叶。还没张口，就听到老师对言叶说：“你做得很好，封将这个孩子本性不坏，是家庭的原因让她不合群，我不想看她走弯路，你要继续和她做朋友，帮助她步入正轨”
言叶点点头，一副标准优等生的样子。然后，她敏感地侧头，看到了盆栽后面的封将。
封将扭头就走。
她听到言叶的脚步声，听到言叶在楼道里叫她的名字，不过她已经从侧面的楼梯间下楼了。
说来矫情，当时封将心里想的是，站在盆栽后偷听别人说话，真是阴险的形象。
真够无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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