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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宋初梨唯一一次遇到医闹,是大学七年级,她在榕城医院检验科实习轮转的最后一天。

        那时候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从学校搬到了医院宿舍。宋初梨这天也向主任请了假,和高载衡一起回学校搬家。

        她东西不多,收拾起来也快。不到下午三点,两人就坐上了回程的搬家卡车上。

        车子途径一个拐角时,猛然遇到一辆逆行小车。司机一脚急刹,车倒是没撞上,就是后车厢的东西掉出来了不少。

        宋初梨一一整理着,捡起一个文件夹,拆开一看,是一些照片。

        上了大学后,宋初梨就跟宋家断了联系,生活费学费全靠她的奖学金和勤工俭学。她拿过各种类目的奖学金,这其中,还要数江药集团的“念许”奖学金给得最多。

        每年“念许”奖学金颁奖时,赞助人都会和特奖得主单独合照。宋初梨上了七年大学,和赞助人的合照也就有七张。这些照片被她浑不在意地随手压在行李箱底,也就是因为搬家,才得以重见天日。

        “哇哦,这不是他们老董事长江毅吗?”高载衡凑过头来,打趣道,“阿梨,你连续和大佬合照了七年,他是不是最后都认识你了?”

        宋初梨摇头,接着笑笑:“其实只有六年啦,今年他们公司换人来了。”

        说着她将照片翻到最后一张:“今年来的叫江训,江毅先生的小儿子。”

        宋初梨依稀还记得那天江训似乎心情不太好,全程唇角紧闭着。例行合影时,因为江训高她太多,她也不太敢抬头看他长什么样。对于这位江药集团新晋掌门人的全部印象,也仅仅只限于在快要离开时,他微微低头,凑近她耳边说的那句——

        “小朋友,好好学习。”

        手上这张照片大概就是那时候被拍下来的。

        江训脸上带着笑,宋初梨脸上带着红。

        于是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互相疏离尴尬的两人,居然硬生生被镜头拍出了一种缱绻的亲密感。

        “这人也就大我六七岁吧。”想到这儿,宋初梨平日冷淡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不忿,吐槽了一句,“好意思叫我小朋友吗?占谁便宜呢!”

        “江、训。”高载衡读着照片背面上男人的名字,接着长长喟叹一声,“真羡慕这种含着金汤匙生下来的人,命真好啊,不像我,天天在肛肠科给别人割痔疮。”

        宋初梨被逗笑,安慰了两句马上就解放了,顺着和他聊起下一轮轮转的事情。

        说着,车很快停在榕医实习医生宿舍门口。

        宋初梨把那沓照片胡乱塞进书包,下车正准备搬东西,就见宿舍门口一个实习医生拿着菜刀往外冲。

        高载衡拦住一问才知道是急诊那边有患者请了职业医闹在砸手术室。他爆了句粗,随手从宋初梨行李中抄了本英汉实用医学词典,提溜着就跟着那菜刀哥走了。

        这边宋初梨先拿出手机报了警,随后也赶到了急诊室。

        急诊科室。

        桌子椅子全被打翻,护士站散落着病历和纸张,各个诊室门窗紧闭,走廊穿病号服的病人一个个抱头蹲在墙根。

        宋初梨一眼就看见了门后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高载衡。

        “你们院长呢?我要见你们院长!”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一手擒着菜刀哥,一手拿着菜刀哥的菜刀,“你们治死了我女儿,我要你们偿命!”

        局势要比宋初梨预想的严重得多,她略略思考,决定先去关上急诊科的其他出口。这样既能防止这些医闹祸害别的科室,更能让警方到时直接来个瓮中捉鳖。

        急诊科出口并不多,关到最后一扇门时,宋初梨暗喜,转身正准备微微喘口气,抬头就看见一个男人拎着折叠椅朝她走来。

        “小姑娘,你把门都关了,我死去的女儿都透不过气了!”说话的正是刚才科室里那个满脸横肉的大叔。

        背后的门刚刚被她锁死,她无处可逃。

        “要不,你就去和我可怜的女儿一起作伴吧。”男人作势就要将折叠椅向她砸过来。

        宋初梨知道他不会真要了她的命,职业医闹之所以职业,就在于分寸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们绝不会闹出人命,但对实习医生下手也不会太轻。

        她没有害怕,更没有逃避地闭上眼睛,只是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去挡。

        但出乎意料地,一个矫捷的身影迅速出现,挡在她和折叠椅之间。

        咣当一声闷响——

        椅子砸在了那人身上。

        那人右手吊着绷带,额头还贴着退烧贴,整张脸没有一点血色。

        宋初梨往下看了一眼,发现他小腹处居然还有一个伤口,正在汩汩渗出鲜血。

        “小大夫,不记得我了?”男人皱眉,表情有些郁闷。

        说这话时他还自嘲地笑了,宋初梨看见他右侧脸颊绽放的小酒窝才想起来,这好像是之前在检验科遇到的那位拆弹圣手,池晟朗。

        池晟朗微微叹气,盯着她,温和教育道:“女孩子觉得害怕就要闭上眼睛,懂不懂?”

        接着他回身,那样子,似乎是要保护她。

        下一秒,宋初梨却从他身后钻了出来。

        “别打他,别打他的手!”她叫着,挡在池晟朗面前。

        “大叔,我记得你上个月才死了‘儿子’,两个星期前又没了‘老婆’,现在‘女儿’也去世了。”宋初梨强装镇定讽刺着,“照您这么个克死人的速度,说不定明天您自己就要到我们医院住院了。”

        “咒我?”大叔嚷着,“老子就是生病、得癌症、死外边,也不会住你们医院,让你们赚一分黑心钱!”

        “是啊,被榕医拉黑,您大可以去别的医院看病。”宋初梨接言,“人总会生病,生病了不可以不吃药。您是职业医闹,知道柿子要挑我们实习医生软的捏,也一定知道绝对不要招惹惹不起的人这个道理。”

        “惹不起的。”她刻意顿顿,一字一句说道:“比如,江家?”

        说完,她就从书包里甩出那沓照片。

        果然,横肉大叔看完照片眉心一跳,脱口而出:“你认识江家的人?”

        “照片你也看到了,江家的接班人江训,我和他关系匪浅。”宋初梨神色自若地撒着谎,“江药是西南的药品总代理,药房的每一瓶药都印着江药的标。大叔,还需要我把利害关系说得更明白点吗?”

        “……”

        “顶楼楼梯间最后边那个休息室,你去那里应该能找到院长。”宋初梨给足暗示,“你放过我,我也就放过你。”

        横肉大叔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拔腿就跑。

        门边。

        除了呼吸声稍重,宋初梨的状态和平时无异。她拉开大叔丢下来的折叠椅,让池晟朗来坐。

        但池晟朗执意站着,问:“那院长怎么办?”

        “管不了那么多。”宋初梨懒得谦让,咣叽一声自己坐在了椅子上,扇着手道,“凭什么就我被这大叔拿着菜刀恐吓?院长那个老秃头也应该与民同苦才对。”

        池晟朗愣了一下,随即破口而笑。

        “以前都是救人,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救。”他自言自语着,接着朝宋初梨走过来。

        “小大夫,你算不算我的盖世英雄啊?”

        宋初梨噎了一下。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仓皇说。

        池晟朗小腹的伤口渗出更多的血,几乎染红他大半面汗衫。她蹙着眉,选择跳过他刚才有些暧昧的话语,只想为他处理伤口。

        伸出手时却被他一把抓住。

        接下来池晟朗的话让宋初梨再也做不到无视。

        那句表白,初时让她无奈,后来让她懊悔。

        最终。

        成为她的旧恨心魔,终其一生,无可幸免。

        他笑得灿烂,直接又热烈地对她说——

        “小英雄,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

        当然,当回忆变成转述,关于那次医闹,宋初梨根本没有同江训讲这么仔细。她甚至略过了大部分和池晟朗有关的内容,只讲了照片的事情。

        但江训仿佛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他唇角挂了一抹不很明显的嘲讽:“宋初梨,你渲染这么多,无非是想讨好我。但比起我自己,我更想知道,你和那个病人,后来有没有发生什么?”

        知道他话中所指,宋初梨被江训的敏感吓到,她怵得头皮发麻,别过头看着大厅回答道:“他给我送了锦旗……还有一些吃的,算是对我的感谢。”

        楼下大厅里,家属已经被保安们赶走,保洁们正在打扫现场。

        很显然,江训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他掰过宋初梨的身子,强迫她直视他。

        最终,宋初梨只是说。

        “我不喜欢他。”

        知道她在答非所问,但这一次,江训没有深究下去。

        “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心情不好吗?”他柔了神色,罕见地温和。

        宋初梨迷糊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他给她颁奖学金那时心情不好。

        于是配合地摇头。

        “你当时领的奖学金叫什么名字?”江训问。

        “‘念许’。”宋初梨说完就意识到什么。

        果不其然,江训又问:“我哥哥叫什么?”

        “江……江许。”

        “是了,‘念许’就是怀念江许的意思。”江训毫不避讳地谈论起这个名字,“作为我的太太,自然是知道我有一个年少有为却溺水而亡的哥哥。”

        “但是,”江训话锋一转,“应该没人告诉你,我和江许是双胞胎。”

        “……”宋初梨眼皮一跳。

        越是豪门,就越是迷信。按照民间的说法,双胞胎不吉利,尤其是双胞胎男孩,就更是大凶之兆。

        “太太你也是富贵人家出来的,那我就不讲废话。”江训淡淡道,“我母亲生产的时候是难产,后来她因为妊高症去世后,父亲就更讨厌我。于是我被改了年龄,被扔到了远房叔叔家,和这边断了联系。要不是江许死了,恐怕这辈子江毅都不会认我这个儿子。”

        “我永远不会怀念江许。所以出席那个奖学金颁奖礼,自然心情也不会好。”

        宋初梨第一次听江训说起身世。他眼里没有怨恨、没有自嘲,平静得如同叙述别人的故事。

        “阿训……”她轻轻叫他,知道他是强大的人,也并不需要她,却还是晃了晃他的衣袖。

        江训视线随着她的动作落在自己西装袖口上,大声说:“安慰人就该动作大一点,拉拉扯扯算什么,至少要献个吻吧。”

        “……”

        “所以那天颁奖礼,是我不好。”江训笑着,弯下身来,和宋初梨平视,“忘了你,更是我不对。”

        他伸出手,揉了揉她柔顺光洁的头发。

        接着凑上前去,靠近她。

        嘴唇温柔又小心地落在她如鸦羽般的眼睫上,逼得她闭上了眼。

        黑暗中,宋初梨听见自己的心跳蓬勃不止。

        也听见他郑重的话语落入耳畔。

        “向你道歉,我的、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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