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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葡月·巴黎病


老管家悄无声息地从门厅走了过来,将手中的篮子放到了主人和客人相对而坐的餐桌之上,里面是一段一段的干面包,就是任何一户外省普通人家都会吃的那种面包;在老管家摆放好面包篮子的位置的时候,伯爵对他说:“雷欧,拿蜡烛来吧!”

        老管家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路易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厅里,转头看向伯爵,显得非常困惑。

        “就算到现在我还是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您调查过我?因为阿尔莱德?大人,我的疑惑越来越多了,您给我的信里说我的朋友生病了,因为担忧他的身体健康,我遵从您的指示来到这里,却没有在他的家里看到他,那么他现在是怎样了呢?”

        “我很高兴您对他的关心,事实上,我并没有骗您,阿尔莱德的身体非常健康,但是他确实染上了一种怪病,这种怪病没有他人的帮助是无法摆脱的。这就是我事先写信给您的教区主教询问您的品行的原因。我需要一个我和阿尔莱德都信得过的、品行优良的人来帮助他。”

        “这听起来并不像是身体上的疾病,而是一种令您不快的德行上的疾病。”路易说。

        “您确实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伯爵从面包篮子里拿出了一段面包,他凝视着那段因为没有加入足够的明矾而略显黑色的干面包,没有急着动手去切:“您听说过一种病,叫作‘巴黎病’吗?”

        “并没有听说过,我很乐意听您的指教。”

        “那是一种比身体上的疾病更加可怕的病症,能够将一个善良、节俭、诚实的年轻人变成为了金钱和享乐而不择手段的人,将他们拖入堕落的深渊,同时也毁灭掉他们的财产和家族。”

        伯爵说着,将手中的面包挪动了一下,让老管家能够将一个小小的黄铜烛台安放在餐桌的另一边,烛台上燃烧的蜡烛弥补了壁炉火光的不足,让整张餐桌都清晰可见。

        就在这时,门厅边出现了另外一个人影。

        “啊,老爷!今天的菜有干酪丝烤菜花、百里香牛肉浓汤、炒鸡子和清炖小牛肉。”

        端着盘子走过来的厨娘显现出一种得意洋洋的快活来,她将那盘干酪丝烤菜花放在了靠近路易的那一边。

        原本沉滞的气氛被这大大咧咧的厨娘的举动一扫而空,伯爵笑了一下。

        “看来西卜太太很喜欢你,”他对路易说,“要知道,今天的菜肴都是她的拿手菜,就算阿尔莱德在家也不能经常吃到啊。”

        西卜太太完全没有理伯爵,她给两人端上了盛在蓝边白瓷碗里的浓汤、盛在细白瓷器上显得格外漂亮的炒鸡子和盛在老式盘子里的清炖小牛肉,大概是觉得只有三个菜和一个汤完全不够,又拿来了一个漂亮的由苹果、柑橘、梨和新鲜的葡萄组成的水果四拼盘,以及一瓶香槟酒。

        “啊,西卜太太,您这是为了招待这位漂亮的客人而准备搬空我的厨房和收藏啊!”

        伯爵半真半假地抱怨说。

        “哎呀,老爷,客人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怎么能让人家受到冷落呢!再说了,我为了他费的心思不会比您写一封信所花费的心思更多。”

        被自己家的厨娘毫不留情地反驳了的主人只好耸耸肩,对年轻的客人说:“既然这样,阿尔莱德的事情我们等一会儿再详谈,现在还是不要辜负了西卜太太的一片好意,尽情地享受今天的晚餐吧——啊,我的孩子,不要太过忧虑,这会让你消化不良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小刀,从手边的面包段上切下了一块递给对面的人。

        “西卜太太的牛肉浓汤可是一绝,你可以把面包掰碎了放到汤里面去;还有那份干酪丝烤菜花,平时都只是用汤浸过再烤,但我敢说,为了你,西卜太太今天绝对将它浸在调料里了。”

        面对西卜太太热切期待的眼神,刚接过面包的路易迟疑了一下,先把面包放到了碟子上,然后拿起了刻有G和H图案的银柄勺子,舀起一块烤菜花放到自己的盘子里。

        那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菜花接触到味蕾的时候,路易的眼神都亮了起来。

        “真是一道难见的美味!”他说,“我从来没有想过烤菜花还能做出这个味道!”

        在这场无形的战斗中大获全胜的西卜太太简直是得意非凡。

        路易吃了一口干酪丝烤菜花,又吃一口,然后开始小口小口地喝起浓汤来,他的动作非常文雅秀气,就算是掰碎干面包都显得非常温柔。

        “还有这道炒鸡子,你尝一口试试。”伯爵指着餐桌上那道菜,“我记得西卜太太说过,炒鸡子想要好吃,就不能蛋黄和蛋清一起炒,必须先把蛋清打成泡沫,再慢慢加入蛋黄,而且炒的时候要非常注意火候,还不能用平底锅——我说的是吧?西卜太太?”

        “听起来您自己都可以去做一道炒鸡子了,老爷。”西卜太太说。

        路易则是表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感激来。

        “我听说打蛋清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让您费心了,西卜太太。”

        “哎呀,您看,老爷,这么多年你可从来没有问过我打蛋清是不是一个很累的活计!这下您可不能怪我偏爱这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了。”

        晚餐的分量非常合适,既没有让宾主陷入暴食的罪过,又不至于失礼地出现不够吃的情况。在吃过餐后果点之后,西卜太太在收拾杯盘,老管家则是拿来了一本已经翻卷了页边的账簿。

        在壁炉的另外一边有一张细木镶嵌螺钿的牌桌,桌面上画着的棋盘图案已经有些看不清了,现在这张牌桌被当成了一个书桌,费尔南伯爵坐到牌桌前,戴上了一副银边玛瑙眼镜,翻开那本账簿。

        “我们现在可以继续之前的话题了,关于阿尔莱德所患上的‘巴黎病’。”他说,“您有读过圣克拉拉所写的《对众人的训诫》吗?”

        “以前在寄宿学校的时候有拜读过,但是这么多年已经忘记大半了,还是需要您的指教,大人。”

        伯爵咳嗽了一声,他的面容在烛光下显现出一种浓重的忧虑来。

        “我最记得《对众人的训诫》里的一段话,虽然那是批判无知的女人们的,但是用来形容阿尔莱德现在的状态也非常合适。”他回想了一下,慢慢地说,“圣克拉拉说,农民的女儿到了城里,马上就要换上尖头皮鞋和红色的袜子,换上漂亮的、时髦的上衣和有花边的发饰,换上最流行的昂贵裙子。总之,什么都要换上新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奢侈和炫耀,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如果把她以前用过的水桶、叉子、铲子和扫帚拿来,它们肯定认不出这位如今一身时髦的老乡了——这个逻辑用在阿尔莱德身上也是一样的,这就是他所患上的‘巴黎病’。”

        “我让阿尔莱德去巴黎攻读法律学位,是希望他能够在完成学业之后,谋取到一份为国王效力的机会,从而重振先祖的荣光——我的孩子,你也看到了,格朗维尔家族已经摇摇欲坠,再也经不起波折了。阿尔莱德的祖父在世的时候,他一声咳嗽都能让整个夏布利惴惴不安,但是现在格朗维尔家族已经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今天我出城的时候,甚至一个刨过酒桶板的暴发户都敢骑着马走在我的马车前面,大声地说‘虽然这是匹脱了形的老马,但是还不赖!’”

        也许是想起了家族没落以来遭受的种种白眼,伯爵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如果只是这种无赖小人的行为,我还可以不在意,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寄予厚望的孩子,自从他去年完成学业以来,竟然这么快就被巴黎的不良风气所同化。因为拿破仑的出现,高尚的传承秩序已经被破坏了,人与人之间财产关系发生了变化,由于巨大的财富从道德高尚的人手中被转移,就出现了禽兽不如的享乐的迷恋。那些突然暴富起来的巴黎人,心变得就像鸽子的嗦囊,他们的愿望无非是贪欲和享乐,他们的感情无非是刁钻的苛求,而阿尔莱德也即将变成那样的人,我已经能看到这毫无希望的未来了。”

        也许是很久没有身份上能够和他平等交流的人前来拜访了,费尔南伯爵说了非常长的一段话,路易不得不花了一点时间来整理清楚他的发言。

        “您的意思,是阿尔莱德在巴黎花费过多而令您感到不快了吗?”

        “如果他能够将钱花在正道上,花在他自己的前途上,那么我就是倒空格朗维尔家族的金库也只会为他感到高兴。”伯爵比了个手势,“我的孩子,不要以为我是那种看不得花费一个法郎的守财奴,我知道想要在巴黎出人头地,没有金钱的支持是万万不行的。年轻人不能陷入过分的享乐,但是也必须有整洁漂亮的服饰、体面的住处,如果他想要获得基本的踏入贵族府邸的资格,一部自己的私人马车也是不可缺少的。事实上,我在阿尔莱德毕业之后将格朗维尔家族接近一半的财产转移到了他的名下,那其中包括了格朗维尔家最重要的一座庄园,目的就是让他能够拥有足够的可支配的金钱。”

        “为了他,我甚至不得不考虑牺牲我可爱的小女儿玛德莱娜的幸福,她现在还孤独地呆在鲁昂的萨缪尔修道院里,可能这辈子都不能有结婚的机会。格朗维尔家族为了他牺牲了那么多,可是他给了我什么回报呢?——他为了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一个下等人出身的交际花,发了疯,大把地花钱来讨她的欢心。为了获得足够他挥霍的金钱,他甚至想要将他名下的庄园出售出去,动摇整个格朗维尔家族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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