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原漫这辈子至今一共飞过三次岑江市，远没有这次令人心情微妙。
飞机落地时，岑江正浸泡在暮霭沉沉的昏色里，初夏的雨后栀子芬芳使人清醒，属于岑江的熟悉空气吸入肺腑，原漫才觉得周遭的一切变得真实起来。
岑江陆陆续续下了几场小雨，这会儿大约又有风雨欲来的意思，原漫站在机场门外檐底用某软件叫了辆车。
一上车原漫便靠着车后座睡了一觉，中途鬼压床的感觉让她一阵心悸，之后手机铃声响起，原漫就醒了，她轻轻对电话那头“喂”了声，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咙非常干。
“打你手机怎么关机啊？画室也找不着儿你人！”
周絮的声音入耳，原漫的双眸终于缓缓聚焦，明净透亮的眼底映出车窗外车水马龙浮浮沉沉，她如实说，“手机刚刚开飞行模式，我人在岑江，刚到。”
“天啊我的大画家！明天有你的画拍卖！你去岑江干嘛？”
周絮不可思议的声音划破外头夜色浓郁，原漫睡意驱散好几，视线从外头一寸一寸往回拉，落到前方驾驶座椅背，言简意赅，“原闳死了。”
原闳——
死了？
一时间，电话那边的周跃陷入了沉默。
仿佛过了很长时间，周跃似乎斟酌了许久，才带着几许小心翼翼开口，“原漫，你……没事吧？”
原漫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恩~”了声，声线懒洋洋，“你说什么？”
周跃被她若无其事的态度一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摸，“我说……怎么死的？”
“车祸。”原漫慢条斯理地描绘着那个画面，“他司机违反交通规则，迎面撞上一辆货车，原闳那辆卡宴一半冲进了旁边绿化带，原闳坐后排没寄安全带，从车窗飞出去卷进货车车底，身体被碾碎成一滩肉酱。”
不过司机倒捡回了一条命，原漫笑睐着说。
原漫语气比寻常温和，让人听不出一丝波澜，让对面周跃觉得，她在说着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人甚至最后还下了个结论，“死相挺惨。”
仿佛那个人不是跟她血浓于水的亲生父亲一般。
事实上，事情就发生在昨天下午。
六月初的c市正是梅子黄熟时，天空好似被捅了个窟窿，雨水劈里啪啦砸也似的砸穿了地面，蒸腾的热气焗得人难受。
原漫那时一个人待在郊区的画室，两点三十分时接到了原闳律师的电话。
被告知原闳的死时，她落笔一顿，笔墨顷刻泅透纸张。
破天荒的，鬼知道原漫那时想的竟然是——这画就这么毁了。
她轻“啧”了声，觉得怪可惜的。
接下来被电话里的声音拉回现实——“发生这种事我很抱歉，但是也请您务必节哀。”
原漫当时意外了那么零点几秒，紧接着被原闳的律师开门见山，“是这样的，原先生的遗嘱里有您。”
原漫承认，相比于知道原闳的死讯，后面这句“原先生遗嘱里有您”更令原漫意外。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放下笔刷，“多少钱？”
对面似乎是被她轻盈的语气惊到了，等了好一会儿才出声。
——于是原漫回来了。
接到律师电话至今，原漫一直想不通这件事，但也没过分要求自己去想通。
她倒是希望这个世界是非黑即白、憎恶分明的，可现实往往不是这样。
好人不完全好，坏人不完全坏，人们权衡，犹豫，反复间还伴随着一些自我感动的举动，这才是真正让人觉得恶心的地方。
你以为的好人也可能突然之间喂你一盘苍蝇腿，让你恶心得胃里翻滚无法自抑。
你以为的坏人也可能突有一天幡然醒悟，把你写进遗嘱让你以为人与人之间还是存在那么点温情的。
尤其是天生具有血缘关系的人。
他们最擅长给一巴掌再给一颗糖。
这么一想，原漫觉得好像觉得没什么不可能的。
现实毕竟不是写小说。
写小说编故事才需要逻辑，现实往往就是这么荒谬。
……
周跃对这些知道得不是很多，又问，“那什么时候回来。”
“目前还不知道，处理完这边的事吧。”
就在电话挂断之际，周跃赶紧开口，“不知道现在说这个合不合适……但是原漫，有人看上了你那副画，想要高价买入。”
“哪副？”
“就……那副。”
周跃心说，就，你一直不肯卖那副。
周跃似乎知道她下一句就是“不卖”，赶紧赶在下一句前把橄榄球抛出来，“出价是以往最高价的十倍，不过那人有个条件。”
原漫纯粹是出于好奇，“什么条件。”
“要见你一面，那种商界王老五你知道的，好面儿，想要开个交接仪式那样。”
原漫“哦”了声，想了想，“不卖。”
“……”
周跃内心翻了个白眼，“原漫，不卖就不卖，你想这么久干什么？”
周跃心说我还以为你这次终于开窍了。
原漫笑说，“给你个缓冲的时间。”
周跃：“……”
神他妈缓冲的时间。
挂电话后，原漫掀起眼皮，问司机什么时候到。
司机师傅操着一口本地口音，似乎很健谈，喜欢跟乘客聊四聊五，“哟，小姑娘普通话这么好听，我看你不是本地人吧，这是来探亲的？”
无谓与萍水相逢的人解释自己此行的目的，原漫目光往下，瞥见那本杂志封面下一行“明星画家原漫”的小字，微顿，心种十分诧异自己什么时候接过这样的采访。
突然来了兴致伸手从前座位后袋抽了本杂志封面，低眸翻开，边顺着司机的话答下去，“算是。”
司机频繁瞧后视镜观察她，似乎要找一个轻松的话题，呵呵道，“姑娘，这大晚上的，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原漫翻杂志的手一顿，微微抬头，对上后视镜里中年司机那双豆大黝黑的眼睛，她略挑眉，春风化雨一笑，“你不怕我不是人吗？”
司机：……………
。
鉴于看过那么多香港鬼片的经验，那些经典鬼片里女鬼的颜值都是极高的，后座这个姑娘皮肤白皙，眼睛纯湛，有种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超凡脱俗的美。
在这种心理暗示下，司机突然觉得她笑得弧度也都和某些经典镜头女鬼高度重合，司机突然后脑勺一阵发麻，六月初的夜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
司机终于不再与她攀谈，原漫倒也乐得自在。
只不过，未来几分钟内，原漫察觉到了司机欲言又止地频繁看后视镜的倾向，她手撑着车窗，以一种轻松又随意的姿势轻抵发梢，却没吭声，专心翻着杂志。
没多久，司机终于耐不住了，心道什么鬼不鬼的，钱不能不赚！
他试探道，“姑娘，我等会儿接了个单，您看能不能拼一拼，那个……反正你也顺路是嘛。”
其实原漫样貌和她那叛逆的性格完全是南辕北辙，她的漂亮是那种柔美之中带着几分含蓄婉约，乌发柔柔顺顺搭在肩前，唇红齿白，眉眼温顺和悦，习惯性带着笑意的唇角勾着点弧度，加上看起来年纪小，二十开头的模样，时常给人一种和颜悦色，很好说话的错觉。
果然，在这等着她呢。
原漫眸子往上，目光瞧着司机后脑勺，逐渐明白过来司机的目的原来在这里，她迟疑了三秒，十分善意地提醒道，“师傅，我打的不是拼车的单。”
更何况付的也不是拼车的钱。
“诶哟姑娘，这年头揾食艰难啊，这都快过年了，反正你也是顺路，我接的人不多，您看……”
司机苦口婆心叽里呱啦猛一顿输出，“姑娘，我也就接一个，这谁家没有一口大小啊，这年头养家糊口艰难，你刚毕业出社会吧，我看你年轻漂亮一姑娘，你们年纪不大是体会不到这些的。”
在司机说话间隙，原漫感觉到车速已经慢了下来。
出于女人那玄幻却出奇准确的第六感，原漫掀起眼皮子，视线朝车窗外看出去，果不其然看见前方百米远路边花坛站了三个人。
外头下了小雨，路灯下雨丝如针，花坛边站着两男一女。
同行的三人看起来年纪都不大，女生穿着碎花裙子小皮鞋，正挽着身边穿着休闲裤运动套装的男生，除此之外，还有一人。
那人一眼看过去身形十分优越，昏黄灯光下绸质黑衬衫衬得人气质矜贵，他身长玉立，黑裤包裹下的腿修长，这个角度看过去十分惹眼。
原漫是一个觉悟性挺高的人，很显然，显然拼车的人已经约好了。
司机并不是询问她的意见，而是象征性知会她一声。
显然也不是司机所谓的只接一个。
车逐渐缓停，原漫不置一词收回目光，眸光微微一压，眉眼不显戾气，唇角依旧挂着温和的弧度，让看向后视镜的司机微微放了心。
车停稳当，靠路边那侧的门打开，开后座门的人看见最里头还坐着个人，小声嘀咕了什么，又见是个相貌出色的女的，便抢先自己男朋友一步先坐了进去挤中间。
旁边一沉，原漫不可避免地被挤了一下，她原本要抬头看那女孩一眼。
前面副驾“砰”一声，原漫抬眸时视线嘎然落在了侧前方的一只手上。
是那个年轻男人的手。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慵懒搭在出租车手刹上的靠箱上，骨节分明，从指骨到白肤，堪比漫画里的精雕细琢，十分赏心悦目。
是让人忍不住吹口哨的一双手。
原漫目光不由自主往上移几寸，从斜后方看向他后脑。
光从斜方打进来，为一头黑发渡了层细碎的光，衬得绸质黑衬衫后领干净柔和。
就这么看了三秒钟，原漫低头收回目光，翻了页手上杂志。
突然，身边女生一眼看了过来，“你也喜欢这个画家？！”
原漫怔了一秒，抬头看见女生看向她手里的杂志。
刚好翻到“新秀印象派原漫”那一栏。
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也”字，原漫“恩”了声，本来不打算回答，但觉得不太礼貌，便随意反问，“你知道她？”
身边女孩的声音十分婉转悦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曲蕊此刻感觉到前面副驾的徐以钛头微微侧，那是一种微妙的，几不可察的，朝后视镜看过去的倾向。
“啊，你说她啊，我知道。我室友蛮喜欢她。”女生声音突然减弱，“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我觉得也就那样吧。”
说着女生抬眸，再瞥原漫一眼。
原漫唇红齿白，从五官到皮肤到浓密的柔顺的头发，好看得恰到好处，是人群中无论看多少眼都会被惊艳的那种，尤其是她身上那种无论何时何地都悠然处之的气质，总是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曲蕊心里想，不就长得有点好看吗。
女生的话让原漫没什么反应，她只是了无生趣地“恩“一声，便给了女生一种什么都可以说的感觉。
女生砸砸嘴巴，“你不觉得她的话很像鬼画符吗？”
鬼画符。
原漫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评价，她抬头微微笑着，还没说话，就听见那边靠窗的人似乎觉得自己女朋友这样说不妥，突然小动作幅度拿手碰了碰女生，这个细微动作被原漫看在眼里，紧接着看见那个男生朝前面瞥一眼。
那感觉就像是在提醒那女生，这样说不妥是因为有那个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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