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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仰


  晚上,许苑从卧室出来。

  祁行臻站在门口,还没进去,就被塞了满怀的被子。淡淡的清香,和她身上的味道很像。

  许苑又返回去拿了一个抱枕,摞到了祁行臻抱着的被子上。白炽灯下,密实的睫毛投下扇子似的剪影。大高个的男生,从这个角度看眉眼竟然是更多的好看。

  只是平时总是痞气冷漠的,总有些不可接近的冰冷。可是这会儿,只是低头安静的看着许苑,倒让许苑萌生出了一种错觉,自己是不是做的过分了?

  可是她清楚的知道过分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面前这个嘴唇紧抿,一言不发,只拿一双清黑的眼睛看着她的人。

  祁行臻举了举怀里的被子和枕头,挑眉问:“什么意思?”

  许苑仰头看她,尽量让自己的态度显得强硬一点儿。只是在比她高出快一个头的祁行臻看来,却完全不是这样,她身上穿着一件米黄色的棉质睡衣,领口有些大,露出白生生的脖颈。

  裙子只过膝,底下是两条同样白嫩的腿。没来得及穿鞋,双脚直接踩在有些冰凉的地板上,红白斑驳,像是尚未开放的花骨朵。

  见祁行臻还在盯着自己看,许苑认真道:“以后不许进我房间。”

  祁行臻被气笑了。

  刚才见她去洗澡半晌没有出来,他就进去房间看了一眼,哪里会知道她就裹了条浴巾出来。他只是抱了一下她而已,再说她又不是没穿,他不知道许苑不高兴个什么劲儿。

  祁行臻原本对自己一直以来睡沙发也没什么意见,可他这人就是长了反骨,现在许苑这么明令一要求,他倒有些不乐意了。
  他将怀里满怀的被子丢到沙发上,拍拍手说:“冷。”

  也不看看是什么天气了,就算是在云市,入冬以后夜里也是非常冷的。

  “不冷,给你的被子是厚的。”许苑说。

  “厚的也会冷。”他说。

  许苑沉默了一会儿,温和开口:“那你回你自己家吧。”

  祁行臻立马侧头看她,他神色沉了沉。然后一声不响的拉过了被子,躺在沙发上。

  许苑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祁行臻,你······”

  祁行臻闭着眼睛,闷声打断她:“睡觉。”

  “遥控器在第二个抽屉里,要是冷的话,你就开空调。”

  祁行臻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顿了好半晌,才“嗯”了句。

  他睡的很快,或者说只是迷迷糊糊的睡着,并没有进入深眠。可是这对他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他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差,过度的警觉常常叫他难以入睡。

  外面烦扰复杂,灯红酒绿、欲望丛生,得步步为营,精心算计。
  在许苑这里,他攫取了片刻的安宁。

  抱着她的时候,将头埋在她的腰腹间,她身上淡淡的气息都能够让他沉静下来。可是也只有在抱着她,压着她,埋在她身体里的时候,在欲.望和难以抑制的饥渴达到顶峰的时候,祁行臻又会觉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怜。

  飘萍二十多年,永远朝不保夕,永无安宁的匆碌半生里,他最后的安宁却是在曾经自己亲手摧毁侵占过的女人身上获得的。

  他懒得谋划,懒得细想,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亲生母亲认为他不可亲近,祁汕云觉得他不值得信任。

  他不喜欢打架,不喜欢动粗,觉得那样是莽夫行为,是白费力气。他也不喜欢算计,阴谋算计太费脑子。他就这样,一身漠然的在那样的环境中生存了二十多年。
  许苑,是唯一的、他亲自动了手的。

  那场大火,也是他第一次亲身体会到,那么多人死在自己面前。
  他没良心,也不会觉得后悔和难过,只是当受害者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心里陡然生出了令他自己都有些无法理解、变态的安宁。

  就像是他伤了人,只有将受害者重新紧紧的攥在自己手中,才能避免再出差错。

  夜里很凉,祁行臻并没有打开空调。他只是把自己埋进了沾了许苑味道的被子里,半醒半睡。

  ·

  这晚许苑也没有睡好,半夜头疼鼻塞。

  她起床喝了些水,又躺了回去,裹好了被子,还是难受的睡不着。

  她起床到客厅找感冒药。

  祁行臻的睡眠很浅,几乎立刻就醒了。

  他没出声,只是看着她轻手轻脚的倒水喝药,一会儿又回了房间。

  许苑睡的很不安宁,可能是梦,也可能是她的回忆。
  脑海里全是之前的场景。

  对她来说,生活很像是一个沙漏。从生命的一开始,她拥有的东西其实也不算多,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沙漏里那不多的沙子也慢慢的流逝。

  可是她得到过不少的爱,小时候得到过太多爱的孩子,慢慢的失去是最不能让人接受的,也总是让她没有太多的安全感。

  许苑对于小时候的印象,好像大多是关于等待的。
  房子还是现在的这处房子,不过那时候门口种了一棵很大的榕树,根系盘综错杂着。夏天的时候叶子绿的油亮,荫郁一直延伸到大门口的青石板台阶上。

  四五岁的女孩儿穿着小裙子,白皙可爱,她坐在台阶上,手撑着下巴,一直在盯着路口看。

  有路过的街坊见孩子可爱,就问她:“小苑在做什么?”

  女孩儿就说:“我在等爸爸。”

  “你爸爸今天要回来呀?”

  女孩儿低头不说话了,细软纤长的睫毛轻微的颤抖着,半晌却倔强的说:“爸爸要回来的,回来给我过生日。”

  周围的人都知道,这家的男主人工作特别忙,别说十天半月不回家了,连续一两年不回家都有可能。

  街坊看着坐在那里一直盯着路口看的孩子,谁也不忍心说一句:恐怕今天是等不回来了。
  只哄她:“小苑今天生日呀?生日快乐。”

  路过的人走了,老榕树投下的光影一点点移动。
  从早上到下午,甚至连晚饭都不愿意回去吃。
  夜幕降临了,夜晚有蝉鸣。
  额头的热汗都被风蒸发掉。
  微风吹着树叶簌簌的响,门口的青石台阶前没有人回来。

  女孩儿被妈妈抱回了房间,她伸手攥着妈妈的衣服,哽咽着说:“爸爸骗人。”

  年轻的母亲看着年幼的孩子,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心里也不好受,要说没有怨怼也是假的,晚上抱着女儿睡觉,她说的最多的还是:“小苑的爸爸是大英雄,大英雄要做什么?”

  要是再小一点儿,许苑就会被哄着接妈妈的话,说:“大英雄要守护世界。”

  可她已经五岁了,这些语言骗不了她。她只委屈的说:“爸爸就是骗人。”

  母亲轻哄着女儿入睡,低声说:“爸爸去抓坏人了。”

  “那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等抓完坏人的时候。”

  已经快睡着的女孩儿迷迷糊糊的问:“抓完坏人爸爸就可以回来了······”

  “那什么时候抓完坏人?”

  母亲搂着她,鼻息之间都是熟悉的、怀恋的、属于妈妈的味道。
  屋外是一两声蝉鸣。

  年轻的母亲低声说:“等人都不坏的时候。”

  等人都不坏的时候。
  贪财的,好色的,贪欲者,追权者。什么事情可能都会有一个终止,唯独贪婪和欲望会是一个无底洞。

  房门被推开了,祁行臻走到床边,按开了灯。

  床上躺着的人额头都是汗水,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

  他弯腰,伸手碰触到她的额头,又收回手,进了浴室拿了一条沾过冷水的毛巾。
  坐在床边,拨开了额前的头发,将湿毛巾放在她的额头。

  坐在床边,拿过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低头,见睡着的人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轻微的哽咽着,连鼻尖都红红的。

  模样很可怜。

  祁行臻看了会儿,伸手扶住了许苑的肩膀,“许苑,”

  许苑没醒过来,还在抽抽搭搭的难受。

  祁行臻又将毛巾冲了一遍冷水,重新给她覆好。

  她嘴唇很干,祁行臻扶起了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拿了杯子,喂她喝水。
  他没怎么照顾过人,也不知道怎么照顾,水喂的急了,许苑被呛到,突然咳嗽起来。  

  祁行臻皱眉,看着咳到白皙的脖子都泛着粉红的人。
  怎么会这么娇气。难照顾。

  他没多少耐心,可准备放手不管的时候,却又将人搂紧了几分,也上了床在她身边躺下。让她枕在了臂弯里。
  一低头,就能碰到她微张的嘴唇,气息灼热。

  昏黄的床头灯光下,他看到她细长的睫毛湿润着,沾染了水汽。

  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摸上了她的眼角,揩去了湿润。祁行臻看了会儿,低声说:“梦到什么了?委屈成这样?”

  发烧的人怕冷,在他的怀里紧靠着。这样毫无保留的、出于惯性本能的接触,却比多少次的赤.裸相对,冲.撞律.动更加缠绵暧.昧。

  祁行臻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

  梦里,是更早一些的时候。许苑只有三岁左右。

  妈妈的工作很忙,之前总是被报社外派出任务,后来有了许苑,考虑到她有个小孩儿要照顾,外派的工作才少了一些。可就算是下班,她大多数时候也在写稿校稿。

  那天,她从幼儿园接了许苑回来,让邻居的几个小孩儿带着许苑玩儿,自己去忙迟迟没解决的工作问题。

  许苑刚开始还跟着那些大哥哥大姐姐跑着玩儿,那时候孙老师的妻子还没有去世,出来看到院子里只有许苑一个站在那里。
  小女孩儿低着头,头上的两个小辫子跑的有些乱了,白嫩漂亮的像洋娃娃的小奶娃一个人站在那里,格外招人疼。

  “哥哥姐姐不带你玩儿?”孙妈妈问。

  许苑长的可爱,又乖巧听话十分讨喜。

  “这帮熊孩子······”

  孙妈妈过来牵了奶娃娃的手,说:“我做了桃酥,去吃桃酥。”

  小女孩儿站在那里没动,她抬头看着面前的阿姨,稚嫩的声音带着些恳求,“阿姨能抱抱我吗?”

  孙妈妈有些意外,伸手抱起了她。

  她将许苑抱进了屋。
  要放她下来,却怎么也放不下来了。
  她缩在孙妈妈的怀里,很安静。

  孙妈妈笑着问她:“小苑怎么了?”

  小小的胳膊环着她,小姑娘将肉呼呼的小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含糊不清的说:“阿姨抱着很像妈妈抱着。”

  三岁半不到的奶团子,在幼儿园跟着老师同学玩儿了一天。
  回家也没能让忙于工作的妈妈抱抱。

  她跟着大哥哥大姐姐玩儿,在对孙妈妈说出那句“你能抱抱我吗?”的时候,已经走不动了。

  ·

  “抱抱我······”睡着的人含糊不清地。

  祁行臻转醒,天已经亮了。

  他伸手探了探,烧已经退了,可人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祁行臻没听清她说什么,侧身靠近了一些,理了理她睡乱的头发,附在她耳边问:“你说什么?”
  “抱抱我。”

  这次祁行臻听清了,他勾勾唇角,又躺了回去靠近了她,将软软的一只重新揽在了怀里。

  胳膊已经被压的酸麻了,祁行臻动了动,想调整个舒服的位置。

  可他刚一动,怀里的人就有些不安。她也不舒服的动,动作之间无意的剐蹭,让祁行臻身体越来越热。嘴唇蹭到了他的下颚,触感让他有些僵硬。

  伸手按住了许苑的肩膀,祁行臻眸色深深的看着她,声音有着刚睡醒的沙哑,“感冒,要是传染给我,你得负责。”

  许苑睡的正熟,不知道祁行臻已经碰瓷到要让她负责了。

  一整晚的梦,在早上的时候她才安稳的睡了一会儿。

  一直到下午,许苑才醒了过来。她被祁行臻抱在怀里,他的身体包裹着她,许苑一时之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梦里是小时候的场景,是久违的安宁还有再也寻不回来的属于妈妈的味道。

  醒过来,才知道这是梦,正因为这是梦,梦幻易碎。她反应过来之后心里多了一些失落。

  祁行臻也醒了,他不是一直睡着,只是见她还没醒,以为是生病严重了,给杨锐打了电话。

  杨锐听说是发烧,就说是正常现象,让醒了吃一点儿清淡的东西。

  “要喝粥吗?”祁行臻问。

  许苑浑身发软,一时间没坐起来。被窝里面温暖极了,暖到让人不想起床。

  “再睡一会儿。”她哑着声音开口。

  祁行臻却没再让她睡。他起来后也拉起了她。

  粥是刚才出去买的,杨锐说是清淡的东西,祁行臻贫乏的食物知识储备里也就粥了。

  睡了这么长的时间,早就饿过头了,许苑只吃了一点儿。祁行臻看着剩了一大半的粥,以为是不好喝,“门口的牌子挂着百年老牌店。”

  许苑反应慢了一档,“什么?”

  “煮的什么破粥,还百年老牌?”

  为了不砸巷子口那家百年老牌店的信誉,许苑休息了一会儿,还是将粥喝完了。

  吃了东西,她恢复了一些精神。披着毯子窝在沙发里,见祁行臻穿了衣服,还拿了车钥匙。“你去哪里?”

  她突然有点儿害怕孤独,于是下意识就问了。问出口,见祁行臻也有些错愕。
  这么久了,不管来去,许苑从不会开口询问。

  “出去有点儿事。”祁行臻说。

  许苑“哦”了一声。

  祁行臻出了门,许苑起身去打开了电视,她坐在沙发里换台,找了一个最热闹的综艺节目。才觉得房间里面没有那么冷清。

  ·
  祁行臻再回来已经是晚上。

  他推门进来,见许苑身上披着一条薄毯,安安静静的蜷坐在那里看电视。

  电视屏幕里嘉宾抛着梗,讲着笑话,一片欢声笑语。可屏幕前的人却在出神,甚至都没有发现他进来。

  客厅的灯也没有开,她海藻一般的长发散披着,侧脸在屏幕的光下恬静又漠然。祁行臻按开了灯,许苑才回神,回头看他。

  祁行臻从桌上拿了瓶水,“怎么还没睡?”

  边喝着水,朝沙发走过来。

  “睡的太多,睡不着了。”
  祁行臻在她旁边坐下来,他拿过遥控器关了电视,“那做一点儿有意思的事情。”

  许苑有些疑惑的看他,“什么?”

  祁行臻见她还穿着睡衣,“你先去穿衣服。”

  凌晨并没有什么人。街道都是安静的,偶尔有一两辆车路过。
  呼吸之间气息凝结成白雾。

  人行道上,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的细长。许苑穿着温暖的棉服,云市的冬天其实并不太冷,但是鉴于她感冒,临出门的时候祁行臻又让她裹了一条围巾。

  精巧白皙的半张脸走被裹在了围巾里,清亮漂亮的眼睛看着在自己面前越走越远的人。

  许苑开口唤他:“祁行臻,我们去哪里呀?”

  走在前面的人停下了步子,回头。他身上沾染了夜晚的寒意,笔挺的站在那里,年轻的面容显得更加清隽。
  他站在那里,等许苑走到了他的身边,才说:“不去哪里,就在这里走走。”

  初冬的凌晨,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他们不紧不慢的散步。寒冷中湿润的空气,静谧的街道,到最后这条路路过的车辆都少了。

  很安静,也很让人喜欢。让人产生了一种,永远不被人打扰的错觉。
  浩瀚星河,像莹白的船只在静谧的海面。

  在一处栏杆边,两人停下来。许苑伸手撑着栏杆,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岚,“好漂亮。”

  祁行臻侧头看她,确实很漂亮。

  在他惯性失眠的时候,这样安静孤独的夜晚,他见过很多。没有人群,没有弱肉强食,星星是最干净的。

  “许苑,闭上眼睛,伸手可以摸到星星。”他说。

  许苑笑笑,“骗人。”

  祁行臻嘴角也带了笑意,一直冷漠清黑的眼睛里,多了些认真。

  他移动步子,站到了许苑的身后。握住了她的手,说:“试试。”

  许苑侧头看他清隽的面容,“没有。”

  “你没闭眼。”

  很傻。
  可许苑闭上了眼睛。由他牵着,去触碰群星。

  是冰冷的空气从指尖穿过,
  背后是他沉稳的心跳,耳边是温热的呼吸。

  “我没有骗你,对吗?”他问。

  许苑微笑着摇头,“没有。”

  -
  那一夜,就好像是她生命里的一场梦幻。
  她丢下所有铠甲和刺芒,纯粹的像个未经尘世的孩子。

  遇到了一个从星河寒夜里走来的人。
  他握着她的手。
  骗她说,闭上眼睛,伸手可以摸到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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