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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渔女


几日后的月半,得到消息的各派修士齐聚青冥山。

        云阔天高下,秀娘被绑在高台石柱之上,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未知处。

        一通例行询问后,照旧没有任何回答。底下围观的修士开始窃窃私语。而上座则是另一派情景。

        几个有资历的修士端坐着,对下面的审判没有表露出什么兴趣,倒是一直跟韩凌搭话。

        一句两句便算了,几个人你来我往分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韩凌应了几句后神情就淡了下来。程净在一旁适时提醒,“今日邀请诸位前来青冥,是想借助诸位的能力,查清这个女子的来历。”见几人不以为意,便又加了一句,“她不是妖。”

        这么一说终于换得几人侧目往高台看去。

        “不是妖的意思是?”

        “也许是天邪。”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韩凌补充道:“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是天邪还是其他存在,不过倒是和记载中一样——一旦使用灵力,躯体便会腐朽。”

        “既然如此,应当就是天邪了罢?”有人应和道。

        韩凌低头拨弄着茶水,并未做声。一众人察言观色,开始讨论起该怎么验证。

        人死后魂魄强拘于尸体内则会异变化为天邪。天邪的存在不过是生灵录上一句话,没人想过去验证它的真实性,也可以说无法验证。是不是死人可以看得出来,里面有没有魂魄则无从得知。

        当然,也并非毫无办法。

        各家修士嘈杂地议论许久,终于有个看着不甚年轻的人站出来,试探道:“不如,试试裂魂术?”

        “好办法!”立刻便有人应声。

        “好好好……”一声起,就像硬石落入滚水,溅起一阵又一阵热浪。在众人的附和中,那个提议的修士起初还有些犹豫的神色,慢慢便充满了自信似的,脸上纵横的褶皱都平了些。

        有人在热浪中颤颤巍巍地质疑:“裂魂术是灭绝之道,这样做是不是太过残忍?”

        众人一听似乎有理,高涨的情绪随之低下来。那修士左右望望,见旁人都开始动摇,脸色有些潮红:“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

        “不知道还在这里废话?”

        ……

        僵持了一会,滚沸的人群像乱序的蚂蚁,有人起头道:“现在看来只有裂魂术可以一试,还请衡无仙君拿个主意。”

        裂魂并不是一个能轻易定下的刑罚,四百多年间遭逢的恶妖难计其数,被判裂魂的也不过一个。

        韩凌似在权衡。

        以庄风和游笑所述,一年内残杀二十余人,判裂魂之刑尚在情理之中。只是,若这女子真是天邪,一旦裂魂施下去,恐怕再也没法查清天邪的其他特性。生灵录上依然只有那么简单的几个字。

        这与他的求知意志相悖。

        他望了望四周注视着自己的修士们,看他们脸上几乎可称为蒙昧的神情。

        大约没人能想到,他在乎的是这种事情。

        在韩凌漫长的犹豫思索中,校场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程净不疾不徐地喝茶,忽然抬头望向前方校场入口。旁人注意到他的动作,问道:“怎么了?”

        “有人闯山。”

        “敢在今日这种场合闯山,胆子不小。”

        可惜这不速之客似乎是个厉害角色,没等程净的命令传下去,人已经踏上了校场。

        来人一袭白衣,拥挤的人群为他让出了一条道,他便像冬日的冰雪,轰动又静悄悄而来。走过高台时,他抬头望了一眼秀娘,面具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是何种神色。

        他走到高台之前,向前方的众人颔首:“在下任清风,不请自来还望各位见谅。”

        程净制止了想拿人的弟子,问道:“何派修士?为何要闯青冥?”

        任清风答:“无派散修,为两件事来。一则是这天邪之事,二则……因今日各派皆有修士到场,便请诸位做个见证。”

        此时下方有人开口道:“既是来求见证,为何要戴个面具遮遮掩掩?”言语间不无不屑之态。

        “在下早年曾中奇毒,脸上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口,并非有意遮掩。”

        他的声音温淡从容,举止气度也与“遮遮掩掩”相去甚远。那张白玉面具薄如青枫,光泽内敛,很衬他周身气质。

        那人还想再说些什么,被一道声音掩住。

        相比一张面具,韩凌更在意任清风说的话,“你认识她?”

        “不认识。但是可以试试,让她自己说出来历。”

        “哦?”这更让韩凌好奇了,从始至终这女子没在他面前开过口,唯一的反应还是对自己的身死。“你有办法?”

        “一试便知。”

        说完,任清风走上高台,原本站在秀娘身边盘问的修士往旁边移了移。

        任清风端详了会,唤了一声:“宁秀。”

        秀娘原本空洞的眼睛泛起一点亮光,微垂的视线缓缓抬起。

        “想回明州么?”说话间任清风抬起手来,掌心托起一道灵符,在高台上落下光幕。

        春意扑面而来。

        浙水宽阔,在五月的春光里翻腾着粗狂却温柔的波浪,几艘渔船乘浪而上。戴着斗笠的中年汉子站在船头,哼哧着收网,鱼儿们露着白肚皮在网子里折腾。

        岸边的姑娘双手撑成喇叭花的形状,向着河中央的渔船呼喊几声后转身跑走,一头乌黑的长发如云飘摆。

        一间农家小院冒着袅袅炊烟,姑娘端着瓷青色的盘子从东厨轻快又小心地走向正堂,盘中鱼色泽鲜艳,红油酱汁勾了个简单的花色。

        有人从院外走进,姑娘转头露出明艳的笑来。

        虽听不见声音,从口型来看,说的是“阿爹,快洗手吃饭啦”。

        光幕至此便消失。不过是极简单的渔女候归图,修士们不明所以。

        秀娘盯着消散的虚影发呆,目光像黏连的细丝,柔软中多了一分不可思议的悲伤。凝结在眼中的隐隐黑气被冲淡,露出纯粹的清亮来。

        忽而,两行泪无知无觉地淌落下来,落在她秀美的脸上显得单纯而脆弱。

        “想回明州么?”任清风又问了一遍。

        秀娘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人,平静道:“阿爹不要我了,我能回去哪呢?”

        “你给他认个错,他会原谅你。原谅你少年离家,弃他而去。”

        秀娘轻声道:“是么?”这一刻,她仿佛脱去所有尖刻的爱恨,成了当年那个活泼的鱼娘,依稀看得出曾经乌发荣荣的明媚模样。

        然而,正如稍纵即逝的幻影,她的平静在这一刻开始,也在这一刻结束。再开口便是一幅冷嘲姿态:“原谅?这世上什么都可以原谅,唯有最亲近之人的背叛不行。”

        任清风道:“所以你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杀你,你便杀他?”

        “以血祭恨,理所当然。”

        闻言,任清风反问:“那乐陵二十修士,他们也背叛了你?”

        “他们?他们只是运气不好。”

        “运气的确不好。无缘无故就成了替死鬼。”

        这句话仿佛触了秀娘的逆鳞,她怒目圆睁,几近眦裂:“闭嘴!你们都闭嘴!”

        任清风走近一步,用疑惑的语气:“我门下弟子先前传来消息说,他在乐陵外的十方山中救了一个人,那人被困了一年,已经有些疯癫——不知你认识不认识?”

        锁链刺啦作响,秀娘剧烈挣扎起来,一声又一声喊叫从喉咙中撕扯而出:“别动他,你们别动他……”

        高台上忽地腾起一阵低风,风声后响起低语:“你做这些,究竟求的是什么?恨他就索性杀了他,恩怨都消个干净。你留他性命困着他,难不成,是盼着他回心转意?”

        秀娘呵呵低笑,“回他的蛇蝎之心?转他的虚情假意?我就是要让他也尝尝,想动不能动,生生等死的滋味。”

        “这样你便能解恨么?看你的样子,似乎是不行。”

        秀娘恢复沉默。

        任清风提议道:“不如我替你想个办法,消解这份仇恨如何?”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竹哨,对着竹哨道:“嬴书,杀了他。”

        竹哨隔空传音,不容拒绝。而秀娘只是猛地抬起头盯住任清风的脸,嘴唇微张,却并不说话。没有阻止,没有挣扎。

        隔了不知多久,竹哨内传来声响,任清风道:“他死了。”

        “死了?”秀娘歪头重复,目光被空气隔断,望不见任何地方。她的神情略有些奇怪,不像是开心,也不像是悲伤,只像是什么深重的东西被猝不及防终结了一般,不知所措却又很安定。

        她失力地滑坐在地,不再看任何人。

        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内慢慢溢出黑色的气。

        任清风蹲下身,“如何?”

        “你说,只要我认错,阿爹就会原谅我?”黑气似乎腐蚀了她的脸,秀美剥落,剩下一层溃烂的皮肉。“我这副模样,阿爹真的会原谅我?”

        “会。”任清风毫不犹豫。

        眼泪顺着已经风干的痕迹流下来,秀娘开始小声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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