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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蓄谋


奔腾的浙水远下白云间,一往无前地向东而行。穿过明州城时,已经被两岸青山绿树拂成一湾粼粼细水,酝酿了下游的美酒醇香。

        上游依山傍水的几个村落多以打渔为生。姑娘家不出船,早起采桑养蚕,以蚕丝织就绫罗纱锦,拿到城中集市上换银钱。

        宁家姑娘秀娘在衣锦一行小有些名气。不仅模样长得好,丝织手艺更是巧夺天工,最擅织一种云绫。这种云绫从形态来看比一般云绫也只更轻柔些,但是细细去看,却能从微末之间辨出丝丝缕缕鲜艳的红色,恰如冬雪后的红梅一瞥,引得人们竞相追逐。这别致非染色之故,而是天然。

        问秀娘究竟如何织出此种云绫,秀娘则笑而不答。

        凡珍品都有嘉名相配,这云绫却一直无名。

        一个春日,秀娘拎着竹篮去采桑叶。阡陌桃花正好,柳枝坠碧水,青山如黛。她正顾自走着,就见不甚宽阔的路上迎面驶来一骑,不及躲闪,已被溅起一身污点。

        她尚未反应过来要去追究这么点意外中谁是无意谁又是无辜,那骑马的人已勒住缰绳调转马头,笑着看她:“姑娘,你为何挡我的路?”

        明明是无礼的话语,却因这一笑而撇去所有不满,裹挟着那一刻的春和景明,直直撞入她的眼底。

        多少错误的开始,不过是这样简单的一笔。就因为这样简单,才愈发让人难以容忍其后的变故。

        她定定神,蹙着眉道:“明明是你的马踢翻了我的竹篮。你远道飞驰,自然该注意避着旁人,路虽不宽,一人一马也足够。你不闪避,怎么反倒怪罪起我来?”

        那人闻言笑得更加肆意,安坐于马上,还理了一下衣袖。秀娘注意到他腰间别着一把长剑,心中有些警惕。

        看出她明显的退避之色,那人拍了拍剑柄道:“我的斩云不对女子出手。”

        “斩云?”

        “是个不错的名字罢?”说着跳马抽出剑来,在对剑法一无所知的姑娘面前舞了一番。

        这个邂逅秀娘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她仍旧如常采桑织布,同她阿爹一起过着平淡安定的日子。

        只是有一日阿爹早归,见她专注地在机杼前动作,便随口问了一句:“秀秀什么时候给自己织一身嫁衣呐?”

        她愣了一会后想到的是那日银鞍白马的人以及那把斩云剑。她忽然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心中竟然有着淡淡的牵念。

        若是能再见就好了。

        没过多久,她如愿见到了他。没了白衣白马的风华,一身是血躺在桑树下,本是昏厥状态,却因她哼唱的歌谣苏醒。他伸手拽住她的裙角,拽得她跌倒在地,与他面对面。脸上沾了血迹与尘土,在她的惊惶不定中虚弱笑道:“是你啊。”而后便又晕过去。

        秀娘捡了几根结实的断木,割了些柔韧的藤条,编出勉强能躺人的藤架,将人搬上去后再用藤条固定住,一路拉扯把人弄回了家里,又跑到城中找了大夫来看。

        等抓药煎药喂药一通忙完后,她瘫坐在床边,才想起自己的竹篮还落在桑树林中。

        脚下轻快地走着,面上止不住的笑意,总归还算是有缘分的罢?她心中如是想。

        那人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几日,彻底清醒过来时,秀娘才知他是北方某个门派的修士,名莫晖。来这一带是为了追查恶妖,没想到遭到暗算,受了重伤。

        月余的精心照顾后,莫晖恢复如常。这段日子里,两人亲近了许多。秀娘心中满足,暗自欢喜,唯一不快的是阿爹似乎是不喜欢莫晖,对他一直没什么好脸色。

        她曾旁敲侧击问过阿爹对莫晖的看法,她爹相当坚决地不屑道:“整日嬉皮笑脸的,靠不住。”

        可惜秀娘被恋慕的心情冲昏了头脑,听了这话只觉不以为然。没能得到阿爹的同意,她在某个月夜收拾了包裹、留了封信后便同莫晖一起走了。

        走时一腔热忱,想着总有一日阿爹会接受她的选择,没想到一走就是永诀。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秀娘都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是被什么蒙蔽了。

        他们在一起整整一年。

        离家后莫晖带着她往北方走,最后停在乐陵。她有问过,为何不回门派?那时她眼中的莫晖目光热烈,笑如暖阳,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用半是认真半调笑的语气对她道:“清修漫漫路一个人走,怎么比得上佳人在怀?你救了我的命,只能选一条路的话,我选你。”

        她听过他许多好话,最喜欢这句。她选择了他,他也选择她。

        他们以夫妻之名定居在乐陵。她在一家酒楼后厨做工,没几日因掌勺的人手被灼伤,她自荐做了帮厨。她娘去得早,家里事很早就操持起来,厨艺是自小练就的。她用明州的菜式配合乐陵的口味改良了烹饪手法,做出来的菜很受客人青睐。

        莫晖没做什么生计,秀娘掂量自己养得起两人,便也没在意他每日做什么。她白天在酒楼忙,晚上回来又拾掇起了织云绫的活儿。她先前同莫晖商量,借了斩云剑的名字,将这云绫定名为斩云绫。只不过在乐陵织的斩云绫没有那一抹红艳,她便绣了些金色云纹作装饰。

        日子平和圆满。莫晖从外面回来时经常给她带些小玩意儿,看着精巧可爱。

        平和中唯一算得上波动的是某日莫晖领回来一个年轻男人,说是早年的朋友。那男人修士打扮,冷冷清清地不大说话,看着她的眼神令她有些莫名。那日她察觉,莫晖似乎特别地兴奋。

        变故的那日是个普通的春日。他们在乐陵住了一年,与街坊邻居已经很相熟。莫晖听闻当地的新婚夫妻有个习俗,常在春日万物茂盛之时前去十方山拜祭山神,祈求两厢顺遂,便央着秀娘一同去。

        彼时秀娘手中的一件斩云绫就快绣好,她在灯下专注地比对云纹,闻言笑他:“山神一说是常人杜撰,怎能保佑我们?日子是自己过的,想过得好自己努力不就是了?”

        说完她等了半晌没听到声音,不由抬头,只见莫晖抿着嘴,眉头皱着,很是委屈。

        “怎么了?”她疑惑问道。

        莫晖抱臂侧身对着她:“现在想和你出去踏个青竟然这么难。”

        秀娘扑哧笑出声来,“我最近也在想着踏青的事。这件斩云绫明日就能做好,你穿着它,我们一同去。”

        晨曦初露时,秀娘从衣柜底下拿出一套碧色罗裙换上,做好饭后才将莫晖唤醒。天光从小窗照进来,莫晖看清眼前人,有些惊喜:“这件衣裳你还留着?”

        秀娘眼中亮起光,“你记得?”

        莫晖起身笑着看她,“怎么不记得?当时远远看到你,只觉春色美好。等近了看清后,只觉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

        他的神情语气一丝一毫都被秀娘看在眼中,她从未怀疑过其中真意。

        收拾好出门时,莫晖不知从哪里牵来一匹白马,配上斩云绫,就如初见模样。

        两人一骑向着十方山去。山路渐渐崎岖,漫山春意从眼前到身后,莫晖下马牵着缰绳,她在马上哼着小调儿。

        到半山时,马儿不能再走。秀娘下马,左右走了几步,问道:“这是上山的路么?怎么没路了?”

        她回头望向莫晖,那一眼就是她短暂一生的完结。

        莫晖凝望着她,没有惯常的笑容,沉静得像一口深井。

        他唤了一声“秀娘”,便忽然出手。

        不知过了多久,秀娘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浓郁的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起身摸索一阵,只觉身体有些不听使唤,手脚不像是自己的,咯噔咯噔僵硬异常。

        “嚓嚓”两声响过,黑暗中燃起一豆火光,火光跳跃着,由远及近点亮壁上一串长明灯。

        秀娘被刺得闭了闭眼睛,唤了一声:“莫晖?”

        “还不清醒?”远处传来一道男声,伴着不疾不徐的脚步。

        秀娘默了默,这声音有几分耳熟。

        果然,灯光照出了一张冷清的脸。这种冷清没有丝毫属于生命的生动,就像一件雕刻的死物。与此同时,被割断的感觉像湿透的白纸滴入水墨,葱茏地复苏。

        秀娘被刺穿骨髓的疼痛包裹着,慢慢才分出心神想起发生了什么。

        在那段别有用心的踏青路中途,莫晖击昏了她。等她醒过来时是在一个石室中,幽寒的空气冻得她瑟瑟发抖。她下意识想蜷紧一些,手脚却动不了,几缕银线牢牢地将她捆住。

        四周地上绘着无法描述的纹路,她躺在中央,宛如一个祭品。莫晖正站在不远处与人说话。正是那日来拜访的修士。

        “莫晖?”秀娘轻轻喊了一声。

        莫晖转过头来,冲她温和一笑,“醒了?”

        秀娘无法理解自己的处境,眼中焦急与不解混杂,急切寻求一个答案,“你……为什么……”

        她没能说清楚自己究竟想问什么,目前的一切都令她不可思议。她见莫晖向她走来,有一瞬觉得这只是个恶作剧。

        莫晖蹲下身来凑近她,低声道:“秀娘,我需要你,需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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