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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九章 二零零三年(9)


小白一夜没回,我惊慌失措。我觉得自己已经承受不起任何意外发生了。

        夜晚像一艘漂浮的船,在微微的眩晕中,人将怀疑一切过往的存在,包括自己。

        凌晨3点过还没见他回来,我就开始惊慌,想着要不要去酒吧找他。菜市场附近的一根电线杆上贴了一张纸,派出所寻找近日发生在街头的一桩杀人案的目击证人。深圳关外这一带的治安,令我不安。我坐在那张专门买给小白的矮沙发里——他最喜欢窝在其中,将两条长腿架在茶几上,慢慢抽烟,或者擦拭他的萨克斯管,擦一擦,举起来看,一直举到脸上,铮亮的乐器上连指纹都不允许有。

        黎明将窗户漂白时,我在矮沙发里睡着了。小白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

        我准备午饭的时候,看见他面朝里侧身躺在床上,像静止的雕塑。薄被下,他的身躯线条简洁流畅,从肩部到腰部的斜线像画出来的。

        午饭时间,他仍没动静。卧室已经充满日光,空旷轻盈,犹如1996年5月,我父亲将他自己交给永恒时的那种宁静,雪白,辽阔,空寂,光线和空气发亮,咝咝有声,我父亲的灵魂或者已经离去,或者仍在盘桓,随时会说出一句话,留给茫然的我。

        让时光凝固吧,我愿意。父亲,我的灵魂在这里和您说话,我要告诉您,我找到了小白,我要与他长久相伴。

        他是那个小白吗?会各种棋类,爱《芥子园画谱》,在松林里一个人独自哭泣,瘦小却能将病重的他母亲叶老师抱到板车上,迎着寒风推去镇医院……他总在我们说梦的时间走神。持枪的公安吓得孩子们瑟瑟发抖的时候,他为晓强和郭瑾挺身而出。我看见瘦小的他熟练地拉开装有铁栅栏的囚车后门,将一条腿先挂上车栏,然后伏在车栏上往里一滚,轻捷地跌进车厢里。他像是在做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他是,也不是。如今,他高大,目光茫然,笑容很少。每天,睡足觉之后,他会轻捷地在房间里走动,手里拿着一张自己的照片,黑白艺术照,蓝色的衬衫,卷头发,萨克斯管的吊带挂在脖子上,像是黑色的项链。照片的背后写着他的名字:欧阳璞,小白。他看看照片,又照照镜子,嘴里喃喃自语。他每天起床后都会这样。

        我以为那是自恋。不幸的、缺少爱的人,难免会这样吧。

        我以为我可以将爱补足给他,唯一的条件是时间——只要有时间相伴,我能为他疗伤。

        他将照片放回原处——他的一只棕色的旧式皮箱里。

        他将可以拉动的镜子推回墙面,再远远地看一眼自己的影像。镜子里一张依然清秀的脸,是个瘦削、干净的男人,卷头发在脑后扎成小辫,额头上有细细的皱纹,眼睛里深思熟虑,又不时流露出孩子一般的脆弱。总像远方有梦,又看不出他内心的一丝冲动……

        他发现我在他身后稍远的地方凝视他,镜子里的他迅速瞥我一眼,离开。

        这一瞥与其说是忧郁,不如说是陌生。

        我在内心里尽量重温对小白的熟悉,却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比如他回避我的这一瞬,我感觉非常陌生。

        我清楚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没有他,我们将是两个孤独又悲伤的人。我想把他当成我的未来,我以后的生活内容,我人生最隆重的戏剧和存在的意义……

        我卸下围裙,将精致的饭菜一一摆放在茶几上。我那么小心翼翼,不敢流露对他的探寻。

        我们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探讨未来的恰当的时刻。

        他像一只洁白的鸟,像我哥哥14岁那年秋天看见的,在水中歇息或者思考的鹭鸶。我哥哥以为那鹭鸶就是他自己,它与他心灵相通。但鹭鸶终究没有对他表白。无论我哥哥专注或者疏忽,它都会长鸣一声,振翅飞走,连影子都不会留下。小白不是我,他也没有和我心灵相通。他休息好的时候,神色喜悦,举止绅士,甚至会走到我身边说上几句俏皮话,也会默默地从背后将我轻轻抱住。更多的时候,他静静抽烟,望门外的远方,或者仰头,望虚无的空中。

        我既害怕他像那白色的鸟一样兀然不见,更担心无意中撕裂他雪白羽毛下无数刚刚结痂的伤口,令他难以忍受。

        离开镜子和卧室,他好像重新找到了他的自我,也重新了解了我,了解昨天和前天我们在这简陋的房间里的温情生活。他轻捷地迈着步子来到我身边,我们一起吃饭。

        饭后,他不动,喝茶抽烟。我也尽快结束厨房的清扫工作,来到他身边。

        偶尔,他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微偏着头凝视我,好像必须重新认识我似的。

        午后的时光宁静透明,从我们的小院望向远方,看见的是笼罩在阳光和烟雾中的工厂。工厂里有无数青年茫然无奈的青春。工厂的那边,有大海,有岛屿和茫茫沙滩。他低下头去,又抬起来,望了我一眼又一眼。

        他知道我在等待什么。

        “昨晚——”他终于开口了“我没回来,是因为……”

        我没动,依然双手捧紧了茶杯,掩饰内心的紧张。我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每次他在沉默之后开口说话,我都无法找到自己的支点,不知道自己会被抛到什么地方,再摔下来。

        “哥哥自杀了,我们在酒吧,给他守夜。”

        “哥哥?”我跳起来。

        “嗯,从文华酒店24楼健身中心的露台上跳下来……”

        “你说的是……”

        “我说的是张国荣,他有很严重的忧郁症。昨晚,我们吃晚饭的时间,他跳楼了。酒吧一上班,我们就看到了香港电视台的新闻。”

        “哦……”我嘘了一口气。这个人与我一点关系没有。与小白的关系,也不过是几首曲子吧?

        小白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曾经在昆明见过他。那是他获得‘亚洲最杰出艺人奖’之后首次在大陆巡回演出。当时,舞台上有好几架升降台,还有四部超大屏幕投影。那晚演出结束后,他一直和我们聊天,吃小吃,聊到天亮。他好纯!”

        “嗯。”我不想跟进小白的回忆里。“今天几号了?”

        “2号,4月2号。”

        “我忘了哥哥的生日了。”

        “哥哥的生日?”

        “周清明。他生日。对不起,我要给他打电话。”

        “嗯嗯,你说小白问候他。”

        “但是……”我迟迟没动。

        “你不是要给哥哥打电话吗?”

        “是。但是我从来打不通他的电话。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租朱家的房子住。”

        “哥哥生在4月2号,清明的第二天,寒食节。听说生在寒食节的人,命不好。”

        我还是试着打朱大娘家的电话。

        “怎么样?”小白扭头问我。

        “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我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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