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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二零零三年(6)


我从成都直飞深圳。

        在宝安机场坐进的士时,天已近黄昏,空气中有着浓烈的橡胶和金属粉尘气味。

        的士司机始终一声不吭,只不时从右上方的后视镜里瞥我一眼。他面容粗鄙,灰暗的橘子皮状皮肤,鼓突的眼睛里布着血丝,眼白发黄,鼻头扁、肥,呈暗红色。鼻翼两边的法令纹很深,肥厚的嘴唇紧裹住突出的牙床,表情稍稍扭曲。

        这种面相,比丑陋更令人不安。

        我挪到左车门边,躲在他背后,并一直扭头看窗外,避开他的窥视。田野上分布着大片大片的荔枝树林和龙眼树林,还有芭蕉林,像一团团暗青色的云。天空中的晚霞逐渐黯淡,由鲜红变成锈红。

        从宝安机场所在的福永镇到西乡,的士行驶了近一个小时。

        到达那个铁路边的酒吧时,天完全黑了。“金腰带”三个霓虹大字,在低空里闪烁,令人既向往又不安。

        我递一张百元钞票给司机,等他找零,他举着钞票不高兴地说:“180!”

        我愣了一下:“师傅,你打了表,不是90吗?”

        “返程空驶费,加一倍!”

        “不是百分之五十吗?”

        “加一倍!”

        司机依然只看着他前面的车窗玻璃,不容商量,冷漠的声音里有了极度的不耐烦。

        他收了钱,迅速驾车离去,车尾红灯照亮被掀起的一股尘雾。

        尘雾归于黑暗,夜色笼罩了西乡。

        整天在路途上,我的两腿有些麻木,踩在地上毫无感觉,身体轻飘飘地,犹如梦中,向“金腰带”挪动。

        酒吧里烟雾缭绕,人满为患。没有座位,我靠在吧台边站着。

        小舞台上有个烟熏妆的女歌手在唱《绿岛小夜曲》,声音很像蔡琴。她旁边是个披着长发的键盘手,一直埋着头。不会是小白。我曾经无数次在梦中梦见一个白衣男子,仰面向天,灰色的头发,清癯的面容如岩石,目光里全是询问和质疑,修长的腿,衣裳在风中拉出大大的弧面。那才是小白!

        酒吧的另一个角落,天花下悬挂了一架电视机,声音被关掉了,液晶屏上跳动着一个个轰炸伊拉克的画面,美国大兵的高帮厚底皮靴上全是尘土,大步迈出掩体。一个大眼睛的棕色女孩从废墟上跑过,赤足,带血的袍子在她的脚后跟飘动……

        终于,6号桌的一对吃西餐的情侣买单了,我在他们腾空的位置上坐下来。

        女歌手又唱了一首汪明荃的粤语歌,然后离开,萨克斯手登台了!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

        我在他吹奏的《哈雷姆夜曲》中慢慢平息下来,睁开眼。

        犹如梦境——白衬衣,宽肩细腰,和键盘手一样发长及肩,不过,他的头发是卷曲的,波浪卷。黑色窄腿裤,黑色皮靴,腿修长。我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他很瘦,头发遮住了两边脸颊,鼻尖和他手中的萨克斯管上的一些亮点,形成一条闪闪烁烁的光线。

        侍应往每张桌上放点歌单,我转过头叫住她。

        “小姐,给我点一首。”

        一曲结束,穿金色短西服外套白色长裤的男主持出现在舞台一角,微微抖一下左肩和右肩,又用眼风将整个酒吧从左到右拂扫一遍,再将嗓音控制成那种接近歌剧演唱者的沙声——

        “感谢西南萨克王、风度迷人的欧阳璞先生!一曲神秘又温柔的《哈雷姆夜曲》之后,接下来是6号桌客人点的《回家》,它温情婉转,就像亲人的呼唤,让我们一起来分享!”

        欧阳璞!小白!主持人的宣布证明我不是在梦中。我快要放声大哭了。

        小白换了一只直管的高音萨克斯,斜指右上方,吹《回家》。

        我泪流满面。

        造作的主持人说对了,这是回家路途的风光,是亲人的呼唤,是我的呼唤,是风镇的呼唤。最后的音符还在空气中漂浮,我就冲到舞台前了。

        “小白!”

        他正往舞台后面走,惊了一下,没来得及放下萨克斯管,转过身来。

        “请问,你是?”

        “紫音,我是紫音!”

        “紫音?”

        “对,我是紫音!”

        小白的身体颤了一下。迅速将萨克斯管扣进乐器盒子里,纵身跳下舞台。

        他抓紧我的手往酒吧外面大步走。

        “欧阳老师!”主持人叫。

        “欧阳老师!”我们经过侍应身边时,侍应也急忙叫一声。

        小白不理睬,拖着我大步跨出酒吧,冲进漆黑的夜里。风呼呼在我耳边响。

        我们来到一条河涌前,草地柔软地在脚下下陷,河涌里的流水闪烁着幽暗的光芒。小白一把将摇摇晃晃的我搂进怀里,呜咽起来。

        “小白,小白……”

        我紧紧搂住他纤细的腰。我们就像小提琴上一粗一细的两根弦,按照和声的原理配合颤动,发出悲声。我的心脏颤抖的节奏一直在加速,我哭泣的声音很快高过了他。他听见了。

        “嗷呜——”

        他嚎啕起来,势不可挡地盖住了我的声音。他的泪水哗哗地,流进我的头发,又顺着头发流进我的脖子里。我将脸埋在他胸前,深深地呼吸他的气息,犹如松树的气息。

        我的哭泣立刻止住了。

        这正是风谷森林中松树的气息,我深深地吸进胸中,我的身体立刻芳香、轻盈,灵魂立刻感到安慰。

        哭泣就像一把有力的弓,不打算停止,一直将琴弦拉动,小白的身体一直在颤抖。我仰起头,平衡好自己,把他紧紧扶住。

        天上的星星渐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每颗星星都按照它们所处的位置与别的星星聚集或者疏离。这些聚集和疏离的因由看来是那么不可理解,但无论在什么位置上,只要有人眺望,它们都欢欣地努力绽放光芒。它们一簇簇地、飘飘渺渺地,和我梦中见过的一样硕大、明亮。

        小白已经哭掉了自己所有力气,回到他的童年和少年,慢慢地滑落,滑过我的怀抱,蹲到地上去。我坐到草地上,抱住他,摩挲他的头发和脖子,抓紧他的手指,让他的心跳跟随我的节奏,等待他的悲伤慢慢平息。

        悲欢离合的幕布拉上,白昼迅速到来,拽我们回到庸常而真实的现实状态。

        离酒吧不远,靠近河涌的地方,有两间空置的民房,屋壁上有招租广告。电话打过去,房东懒得露面,直接给一个交租账号,就叫我换锁入住。

        女人最乐于承担的使命,莫过于建设家园!我包住头发、戴上围裙,口不停歇地哼着歌谣,在房间里旋转。

        附近烂尾楼的工地上有很多废弃的复合木条子,人们可以自由出入。我用它们在门前的空地上编起栅栏,阻挡越来越多的流浪狗。

        这是我和小白的家,虽然是暂时的,陌生的,一点不像我期待的那样,但是,我每天可以在家里,等待小白归来。毋须太多言语,我们默默地拥抱一起,便可以解除彼此灵魂中的魔咒,化解冰冷和忧伤。童年的记忆,像一本厚厚的黄色的旧书,我们不再翻阅,小心地将它包裹好,防止发脆的纸张破散掉。它和我们的日记、照片、书信、梦中的旧场景等等这一类东西放在一起。他的手和我的手,解除了彼此的拘谨和羞涩。

        在我所受的教育里,性是可耻的,女人的内衣永远都不能打开。但是……

        我们同样被动,同样羞涩,就像一个身体被分成了两瓣。

        我第一次在渴望中闭着眼,抚摸一个男人,抚摸我自己。我的手在这一瓣和在另一瓣的感觉是一样的,皮肤的质地,唤起我对光滑的石头、泥路、布匹、流水、树叶等等的回忆,对远方的音乐的回忆。男人和女人会在他们彼此身体的融合中化解各自灵魂中的孤独,这个古老的经验从伊甸园流传下来,一直被反复体会、印证。小白的腰肢柔韧纤细,小白的腿修长,小白的手指修长如同触须。他在我的身体里如同迅速生长的触须,盘旋向上向前,直抵心脏……我们不停地叹息,不断地深入,一起飞翔,又一起变成婴儿,坠入梦乡,再被对方的气息拂醒。

        触须……

        我回忆起一个场景。那是一个金黄色的下午,田野的稻谷从眼前一直铺向天边。我躺在绿草茵茵的田埂上,半睡半醒。一只金黄色的狗从我身上跃过,在田埂上小跑几步。大概它追逐的鸡或别的什么小动物钻进稻谷里不见了,它懒懒地回身,坐在田埂上,离我大约两米远。这是一只漂亮的金毛寻回犬,它来自何方?它的双目热情又略有惆怅,和我对望了几秒钟。它坐下来,腹部慢慢伸出触须样的东西,粉红色,弯弯曲曲,起码有20公分那么长。它弯下脖子,开始慢慢地舔那个它自己的触须,粉红,扭动,柔韧……我的腹部开始轻微的痉挛……那是我的初潮,痛经刚刚过去的第3天,或第5天,我身体的内部,有了黯哑的响动,伴随令人心悸的轻微的痉挛。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听到子宫的声音,感受到它的发育。

        直到小白的身体进入我的身体,小白的触须深入我身体最曲折最幽暗的地域……他给我带来了疯狂的渴望,我搂紧他,颤抖,扭动,久久难以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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