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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一九七二年秋至一九七六年夏(11)


是的,谁都知道我哥哥疯了。所有从知青点回来的人都说,他不拉提琴了,整天在森林里窜来窜去,追那些树枝上的鸟,一声声喊“大菩不灵了”。他不劳动,就没有工分和口粮,不能在林场食堂里吃饭。他吃野菌子,吃野果子。他得了肺结核,整天用破棉被捂着嘴咳嗽……

        所有关于我哥哥的消息,都没有传到我父亲耳朵里。直到我父亲离世,他们一直互不了解对方。

        那个时候,我几乎没有任何能力可以去关心我的哥哥。

        和小白结成同盟,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因为已经失去了哥哥这个知己,我心里的很多秘密没人可以倾听。

        我信任小白,他和我哥哥是一样的人,能忍,守口如瓶。至于我给他取的外号,安哥拉兔子,大家都乐意叫,因为他就是属兔的。他并没有因此就处心积虑地给我找一个更难听的外号。

        为了表达我对男孩子们的公正态度,我给晓强也取了一个外号:新疆细毛羊。晓强不在乎。男孩们都不在乎我们怎么比喻他们,他们有他们的话题。他们听说蒋介石死了,就整天围在一起讲述一些道听途说的蒋介石的传说;他们想去攀登珠穆朗玛峰,中国登山队已经成功了,测出了珠峰的海拔高度是8848.13米,他们想自己再去测一次,说不定珠峰又长高了。

        我开始惦记他们。这些男孩子,如果今天你没和他们说上话,到明天一觉醒来,彼此都会感到陌生。

        从5月到11月,天气一直很晴朗。我喜欢每天看到蓝天,蓝得饱满,蓝得空虚,像巨大的幕布。白云在天边,像小船,像岛屿,像飞鸟,像裙裾,像兔子的耳朵和昆虫的触须。有时候,大片云影在旷野上掠过,被我发现了,我们呼啦啦地奔跑,追逐云影,一直跑过一座又一座山岗。天空偶尔会洒下细雨,被大地的裂缝吞噬,点点雨痕瞬间就消失无踪,蒸人的热量一浪一浪地,在季节里翻滚,并成为我们身体里的一部分,注入我们的筋骨。我们常常在梦中飞翔,或者像蚂蚱一样弹腿,将被子和身边的弟弟蹬落下地。

        深秋,风镇四周水田里的杂交水稻果实饱满,等待收割。从湖南赶来的杂交水稻专家背着草帽,在田埂上走走看看,表情喜悦。这喜悦几乎在田野里就消化掉了,没能传得更远。我看见大人们眉头紧锁,手里依然拿着小红书,彼此见面也不说话,压抑、小心,匆匆走进一些房子里去。

        县里有领导来风谷中学,不上课的时间,学校里的老师们一直被关起来学习。学校和镇上的房屋屋壁上,贴满了新鲜的大标语,白底黑字,墨汁从最下端的笔画往下流——

        揪出党内不肯悔改的走资派!

        批林批邓,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

        晓强从街边走过,他四顾无人,悄悄撕下一片大标语纸。这片纸他可能有很多用处:写字条,画画,包东西,或者入厕……

        他以为没人看见,但恰恰被石头看见了。

        德才被枪毙、石头被开除以后,笑面狐疯了,我多次在学校、在镇上看见她一路奔跑,衣襟半开,头发散乱,脸孔苍白,双臂高高地举向天空。

        “王大爷,我要跳西河!王大爷,我要跳西河……”

        没人明白她为什么要叫敲钟人老王,并且叫大爷,按老王的年纪,叫大叔就够了。

        老王再没回来。

        也有人说,笑面狐是半疯,或者扮疯。她通常在大路上跑一圈,抖散了头发,就回家了,并不会真的去跳河。但是,她不像以前那么尽力操持家务了,经常忘记煮饭,忘记给泥炉子添煤,李忠福老师下课回来,炉子里只剩下一些白色的灰烬。他从县城买了煤油炉回来,有一次笑面狐煮面条,将厨房点着了火……

        家里没吃的,石头离开家,一直在镇上游荡,看见谁家煮了红薯、蒸了发糕,就自己动手拿来吃,没人敢阻拦,因为,他爷爷是老公社书记,现在他叔叔又顶上他爷爷,当上了公社书记。

        石头看见晓强撕了标语纸,便跟着他。

        晓强来到镇人民公社大院旁边,将标语纸铺开在宣传墙报上,捏紧铅笔头,抄人民日报上的一个新闻标题:

        世界卫生组织宣布:亚洲有史以来第一次消灭了天花

        然后,晓强来到镇口的老槐树下,郭瑾等着他。

        “我没迟到吧?”

        “你迟到了。”郭瑾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黄黄的怀表,打开,“你看,迟到了不止十分钟!”

        那黄黄的锈迹斑斑的怀表,亮瞎了石头的石头眼:“怀怀怀表表表!”

        郭瑾立刻将表揣回去。

        “我我我已已经经看看见了了!”

        晓强拦住石头:“李结巴,你看见了什么?”

        “我饿。你们们给我我吃的,我就啥啥啥的都没没没看见!”

        郭瑾赶紧从书包里摸出半个玉米:“生的,要不?”

        “生的也要要要。”

        石头接过生玉米,撕开包皮就啃起来,走开了。

        晓强拿出纸条给郭瑾看:“你爸如果还活着,也不用治麻风病了,你看,天花已经在亚洲消失了。除非他去非洲,给黑人小孩治病。”

        “嗯。”郭瑾说,“你说的那位师傅,在什么地方?我们这种成分的人,当不了兵,学点武功,倒是很好的!”

        “在陆家大山。他住在陆家大山的一个洞窟里,每天打坐,冬天还要闭关修行。”

        “好啊!”个头长得像成年人的郭瑾兴奋起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啊?”

        “这个——”晓强迟疑起来,“最好和小白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他又不是我们的头!”郭瑾很不满意晓强崇拜小白。

        “来人了。”晓强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几个人朝这边走来。

        郭瑾也看见了。

        “不好,是石头带人来了!”

        “石头?”晓强还没反应过来。

        郭瑾喊:“快跑啊!石头带民兵来了!”

        但郭瑾和晓强才跑出几步,就被持枪的民兵扑倒了。他俩立刻被押回公社,关进之前黄书记打死郭医倌的那间仓库里。

        接下来的事情令风镇人无比震惊:经过审讯,风谷中学失踪的黄书记,是被郭瑾和钟晓强害死的。郭瑾13岁,钟晓强11岁。他们假借发现宝藏,将黄书记骗到西河的一个溶洞里,用麻袋套住他,然后用石头砸死了他。

        不可思议!黄书记怎么轻易就上了俩孩子的当呢?

        我父亲和钟松森老师一起找公社李书记。石头的叔叔李书记看见他们,满面怒容,让民兵用枪赶走他们。

        当天夜里,我父亲和钟松森一宿没睡。凌晨,我还在睡梦中时,他们已经赶早班车到县城。

        可是,等我父亲和钟松森老师从县城回来,事情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杀人的不是郭瑾和钟晓强,而是欧阳璞——小白。欧阳璞自首,供认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干的,与郭瑾和钟晓强无关。他还带公安和民兵到西河的溶洞指认了现场。当然,黄书记的尸体并不在现场,那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溶洞。尸体的去向成谜,一点也不影响公安对欧阳璞杀人犯的定性。

        我父亲和钟松森拿着县领导的纸条,来到风镇人民公社要人,李书记说人早就放了。他们立即赶回学校,果然看见郭瑾和钟晓强坐在欧阳南山老师家门口。

        “他们抓走了小白!”晓强喊。

        小白的母亲叶老师,在屋里已经哭得昏迷了,陈少伦妻子麻雀一直掐住她的人中。

        高大的钟松森老师伸出长长的手臂,像吊车一样,一把把晓强拎到宿舍前的旷地上。

        “格老子,你龟儿子都干了些啥子,老实给我交待起!”

        晓强不说话,只是哇哇大哭。钟松森抬起他穿了反帮硬皮鞋的大脚,照着晓强踢过去——我父亲在那瞬间一把将晓强拖到自己怀里。

        “老钟,你想踢死他啊?”

        “气死我了!你说,小白是不是给你们顶包啦?”

        晓强还是哭。

        我父亲放开晓强,对钟松森老师说:“你先平息一下,我去镇上看看,看能不能把小白带回来。”

        我父亲疾步离去,一边回头朝钟松森老师喊:“别打孩子!”

        我父亲气喘吁吁地跑到镇上。

        街头十分空旷。他又跑到公社和车站,到处都是空空的,没有一个人影。一阵阵冷风,吹起地上的枯叶和大标语剥落的碎纸,在街边打着旋。

        一个卖草鞋的农民走来,看见我父亲,就凑到他身边低声说话。

        “抓走了,抓走了,天一亮就押走了。”

        “押走了?”

        “押走了,吉普车押走的。那孩子看起来也就10岁左右吧,瘦得像根烧火棍子,鸡都杀不死,咋个可以杀人咹?”

        我父亲跌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吞带着灰尘味的冷空气。他在那儿无力地待了很久,看见石头从西边游荡过来,又往北边游荡去。

        “我我认得,怀表表表……以前前前我我我小小时候,黄黄黄书记给我我我玩过……”

        石头像祥林嫂一样,给每个经过他旁边的大人或孩子说,同时抢走他们手里的食物。

        没有人敢反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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