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一九七二年秋至一九七六年夏(10)
宣判大会是在学校里开的。
天空阴郁,一辆绿色的军用大卡车停在悬挂大钟的杉树旁边,大操场上站满了学生,寂静无声。操场四周,还有一些李家寨、张家寨和王家寨赶来观看的乡民,他们或站或蹲,默不作声。光屁股的小孩恐惧地紧紧抱住他母亲的脖子,一个拿着长烟杆抽叶子烟的老头,算是见多一些世面的,气定神闲,背靠大卡车的轮胎,两片嘴皮子衔着竹烟嘴吸吮,“叭、叭”声清晰而有节奏。
高音喇叭里发出一个男公安威严的声音,很有震慑力,空气霎时凝固了。
我哥哥站在高二学生的队伍里,仰望台子上坐满的一排人,他们是县领导、公安和法院的人,以及我的父亲。站立太久,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既虚弱,又压抑。台上那些面孔绷紧的人,看起来又高又远,像一排大理石雕像,久违的高音喇叭的声音,震得大操场直往下坠。石头他们埋头跪在台前。德才也跪着,双臂反绑,他旁边,还有几个被绑的陌生面孔,是其他学校抓来的。
县长开始宣读文件——
**四川省委关于进一步认真贯彻王洪文副主席关于查清黄色小说《少女之心》的批示和国务院文化组(1973)6号文件的通知:各地(州、市)、县(特区、市)委:省委在省发(1974)10号文件中,传达了王洪文副主席关于查清黄色小说《少女之心》的重要批示,即“转四川省委责成有关部门查清这本黄色小说的来源,狠狠打击主犯。”省委要求各级党委认真贯彻执行,毫不留情地镇压和打击传播者……
之后逐一宣布犯罪事实和罪行,原来德才不只是传播黄色手抄小说,还和其他学校几个被抓的人,共同犯下了一桩**罪。石头几个被宣布开除学籍,德才他们几个被绑了的,等到另外几所学校宣判、在风镇和县城游街示众之后,要立即枪决。
“我的妈哟,都还不满十八岁嘛,**说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调查清楚了没有呢?”抽叶子烟的老农民挥动他的长烟杆自言自语,“就要被敲脑壳了?可怜的娃儿,还没活出人样就要死翘翘了!”
老农民旁边的农妇问他:“这些娃儿,是**的人吗?”
“不是不是。”老农民说,“你没听吗?喇叭里说他们是流氓。”
“哎哟哟,不像哦,又没有戴军帽、穿的确良和喇叭裤!”
他们的声音很清晰,但立即被冷风刮走了。
宣判大会之后,德才和另外几个被绑的学生,被押上大卡车。当他们经过高二班时,我哥哥的目光和德才遭遇了。德才的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瘦削的青灰色的面孔开始扭曲、痉挛起来,嘴唇嚅动。我哥哥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哥哥的嘴唇也急促地嚅动起来。
“德才,不是我告发你的。那天晚上我只是在松树林里坐到半夜,然后回家睡觉,我什么都没做。我不可能做告发别人的事情……”
德才肯定误读了我哥哥的唇语,他的嘴唇嚅动得更快,面孔更加可怕地痉挛,全身都在抖动。
直到他站在了高高的车厢里,他的目光依然用力瞪望我哥哥,略带蓝色的眼白和硬硬的黑眼珠干净分明,充满仇恨。
凛冽的风呼呼吹动,德才的头发乱蓬蓬。他的耳朵冰冷,四肢麻木,脸孔也开始麻木起来。他的嘴唇停止了嚅动,裂开来,开始笑。他用力地笑,似乎这才是他想做并且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做到的事情。冷风灌进喉咙,饥饿像无情的手一样在他肚腹里抓拧,所以,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他笑容奇特、夸张,鼻峰和下巴线条被拉得更加锋利,五官严重扭曲。
德才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哥哥看见并听见他在笑,他的笑声奇怪、深长。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声音从德才被绑的瘦骨嶙嶙的身体里发出来,高过大卡车发动的声音。
大卡车笨重地碾压过学校连接风镇的黄土路,将没有夯实的黄土路面压出了深深的两道沟。大卡车上路后,车上的高音喇叭里开始播放《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我们走在大路上》,接近教师宿舍时,播放的是一首最新的歌《北京的金山上》,藏族女歌手的声音清澈透亮,像乌云间的闪光。
音乐一路播放着,大卡车离开学校开到镇上、离开风镇开去县城,在云层的闪光里,我哥哥依然听见德才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德才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没有消失……
某次我父亲给毕业班的学生讲课,说到这“呵呵”本是胡人的笑声,大唐盛世时才传入中原。
1974年的冬天那么漫长,德才的笑声一直困扰着我哥哥,乃至松涛里有“呵呵”,老夏敲的有气无力的钟声里有“呵呵”,冷风吹刮着破窗户纸的声音里有“呵呵”,黑夜里的蛙鸣里更是合唱“呵呵”……
德才乃土生土长风镇人,他何来“呵呵”?
但“呵呵”无处不在,令我哥哥寝食难安。
直到半年之后,他和晓霞,以及那些户籍为非农业人口的同学们,被差不多一样的一辆绿色军用大卡车,拉到离家两百多公里外的一个知青点,去那里学习种土豆、种树和养猪。
1975年5月的一天,我随风镇的孩子们去峡谷里寻找野樱桃回来,看见苍白如同作业本的小白,坐在教师宿舍前的石桌上等我。
平时,他坐在石桌下面的石凳上,是要与人对弈的。
宿舍前旷地上没有一个人影,他高高地坐在石桌上,身姿别扭,显得突兀、奇怪。欧阳南山被抓走时,他还像个铅笔画娃娃,细细的脖子小小的脑袋,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一只小手时刻紧紧地抓住他母亲叶老师的衣角。后来的几年里,每当叶老师为欧阳南山不再回来而躲在家里恸哭,我就会看见他坐在厨房后的松树林边,对着松树林整天沉默,像一株脆弱的小树。现在,他长高了很多,还是很瘦,稍长的头发掠在耳后,两条细长的腿像火柴棍,从石桌上垂下来。他模样像叶老师,五官精致,脸色苍白,白得有些发蓝,青色的细血管从太阳穴和鼻梁的薄皮肤下透出来,仿佛他的身体里已经注入了铁。
我走到小白跟前。
“啥事?”
“尹大芬来了。”
“尹大芬?在哪里?”我望望我家门上挂着的铁锁。
“没找着你家人,她走了。”
“她来做什么?是不是给我哥哥带信来?”
“她说,她在省城看见了方书记和王雪梅,回到知青点后,就告诉了哥哥,结果,哥哥哭了,跑到树林里整天不出来,在树林里一直喊……”
“喊什么?”
“大菩不灵了!大菩不灵了!”
我立刻想起哥哥那个在森林里的梦,早晨的光芒,高飞的鸟,以及鸟儿身上飘落的羽毛。
“小白,哥哥从来不大声说话的,他内向。”
“是啊是啊,问题在于,他整天在森林里喊‘大菩不灵了’”。
“尹大芬怎么样?我意思是说,她对这个事情怎么看?”
“我觉得,”小白思考着,”她好像很内疚。我告诉她,周校长马上下课了,我以为她会等,结果,她赶紧跑掉了,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尹大芬会做什么坏事?如果我哥哥过敏,她最多是某个诱发过敏的因子,而不是那些吞噬了他的健康细胞、破坏他的免疫力的自由基。
我将哥哥的那个梦像演电影一样回想了一遍。它仿佛在告诉他一些什么,叫他将未来的某些东西提前表演出来。他怎么就按照它暗示的去做了呢?难道人是要被梦支配的吗?
“小白……”
“嗯?”
“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哥哥疯了。”
“小白,这个事,不要让我爸爸晓得。”
“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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