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九三七年春至一九七一年春(7)
我父亲他们建校用的砖瓦终究没有烧成,因为大炼钢铁开始了。风镇到风谷之间的丘陵上,一座挨一座,已经挖了数百座土炉和小高炉。他们的这个砖窑,也被征用来炼钢铁。
每家每户必须交出一切铁器。我父亲那个从朝鲜战场带回来的军用搪瓷口缸,也被勒令将斑驳的搪瓷敲掉,将铁缸模上交。
据说,风镇西边的一片坟场,有些棺木上用了铁钉。几天时间里,那片坟场的土就被刨翻了。被刨了祖坟的人家,和刨坟的打了起来,公安赶来抓人。
为了挖小土炉和小高炉,森林毁掉了大部分,到处是刚被砍伐的新鲜树桩。砍下的树要劈碎、晒干,才能投入炉灶当燃料。但小镇人口不多,人力不够,没有及时处理的被滥伐的树木横七竖八倒在大片大片的山坡上。惊慌失措的鸟儿飞走了,鸟窝和鸟蛋摔得到处都是。
我父亲他们拖来那些被丢弃的树,建起了两间教室,挂上风谷中学的牌子。
刚开始,招不到学生。
风镇小学的毕业生一般都回家务农,家长一是想留他们在家干活,再者,听说学校里的老师的身份和劳改犯差不多,不愿让孩子跟他们。
我父亲再度翻山越岭,一个寨子一个寨子亲自去动员。老乡看见原来是教他们学文化的先生,喜笑颜开,用牛角装了酒给他喝,他总是一饮而尽。
我父亲跑了十多天,召回一百多学生,年龄从十多岁到二十多岁都有。大家以建设美丽新世界的纯真感情,锯木板削树枝,自己做简易的桌凳,共分三个班,开始上课了!
穆姝、李忠福、陈少伦就是这第一届的学生。他们脚上的稀泥和牛粪洗干净了,整天穿着干爽的草鞋。
当朗朗书声在深谷里回响,每个人都激动得泪光互相辉映。虽然每天只有两餐,吃烤土豆或烤红薯,但不用干重活,饿起来也好受多了,他们感觉到新鲜、愉快,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憧憬。教师们也终于从精神的炼狱里挣脱,找到尊严,踏实、勤恳地再次为人师表。
如果不是大饥荒的来临,一切都那么美好,纯净,与世无争。
在我之前,我母亲还生了一个男孩,比我哥哥小一岁。但是,这个孩子没能逃过大饥荒,转眼就成为数千万饿殍中一缕早夭的冤魂。据说,他瘦得不足10斤,因为一直刨食家门外墙根的湿土,最后肚子鼓如篮球……
一群群衣衫褴褛的灾民涌过风镇,他们有的皮瘦如猴,四肢扭曲;有的面部肿胀如锣鼓,双腿溃烂,流血流脓。这些人像蝗虫一样扒光了田间地头的树叶草根,尔后陆续倒在路边。
后来的人,啃咬前面倒下的尸体,脸上没肉,胳膊上也没有,到处都是皮包骨,只有大腿上还有一点失水的肌肉,啃不下,就用石片、用荆棘的刺,挑掉皮再嚼食。人肉没有血色,发灰。吃了,有点力气了,继续前进。
直到来年,废弃的小高炉和土炉子上堆满黑煤渣,黑煤渣上又长满野草,大炼钢铁被人们渐渐忘却。
贫瘠的山坡上开出了美丽的紫色花,大片大片地,漫山遍野。
那是土豆的花。
等不到花谢藤枯,饥饿的人们将只有鸽子蛋般大小还没有生长完全的土豆仔刨出来,就地生火烤熟。吃光了第一批新土豆,他们浮肿的脸慢慢恢复正常的颜色和形状。
我母亲长期的贫血症状还没有改善,就开始孕育我了。
我出生的那个季节,还是有很多奇异美好的景象。那是秋天,重阳节之前,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就已经开得金黄,整个风谷充溢着浓郁的药香。风谷中学被半人高的茂盛金黄的野菊花包围了。野菊花开得那么持久,那么生机勃勃,路人怎么采撷也无损它的繁茂。
那些日子,我父亲上课之余,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表面上是在练书法,抒写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实际上是在进行他那将速朽的创作:《伟大的历程》。
他早就变了。经历了屈辱和生死之后,他从容,理性,冷静。多愁善感、文思泉涌、出口成章的文人才子范,不过是他的掩饰罢了。他几乎就要写到“修正主义者”赫鲁晓夫的下台,以及那个伟大的感叹了——
“无可奈何花落去,无可奈何花已开。”
他已经偷偷地写了两年多。
大饥荒后体力渐渐恢复,他就开始常常熬夜写。
我父亲大概知道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将会把他送到地狱的什么地方。所以,他的那些文字,连我母亲也难以得见。
那天,我母亲一早就挺着大肚子到镇上去了。她那么乐于跑出去,为一点点琐碎小事,或者并没有什么事,就忍不住要出去,别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欢欣。
那天下午,北京时间15点,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在新疆罗布泊的上空爆炸成功。消息很快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通过无线电波和有线广播传达给全国人民。同时传来的还有苏共赫鲁晓夫下台的好消息。
北京一片欢腾。
全国人民一片欢腾。
我那与世隔绝的母亲,正在从风镇返回风谷的路上。她被沿途的景色迷醉,摘了许多粉红的莿藜花扣在自己头发上。每朵莿藜花有五片花瓣,厚而结实,在粉红和玫红的渐变中有殷红的纹理,在母亲眼里,它们每一朵都非常完美,在她心里唤起无穷的快乐和喜悦。还有那些鲜艳的过路黄花,花朵很多,黄得纯正,她也摘了很多,先是捧在大肚子上,觉得累,干脆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
她像个大地女神,喜悦又芳香,摇摇摆摆地,沿着光滑洁净的乡间小路,往风谷来了。
她想选择一条从没有人走过的小路进入校园。丛丛野菊花出现在她眼前,它们就像刚从泥土里站起来似的,高大、新鲜、得意洋洋。她几乎要唱歌了——我的母亲,有动听的嗓音和永远温柔的心情,只要独处,她就会歌唱。假期里,她常常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坟茔和村寨,唱上一整天。
那一片茂盛、药香浓郁的野菊花,像在列队欢迎她。她想为它们歌唱,没来得及发声,疼痛就像雷电一样快捷,令她支撑不了自己,倒下,在野菊花丛中,下午16点整,生下了我。
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是幸福的事情。
但仔细想想,这个幸福多么虚妄,我都不知道父亲和母亲从何而来,更不知道他们去向何处,又怎能了结自己的问题?
我想埋葬过去,只记取现在,却发现,一旦如此,我就变成那种被园丁挥锄截断成几节的蚯蚓,反复挣扎,虽然可以存活,却失去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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