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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一九三七年春至一九七一年春(6)


我父亲回来了。

        除了季节变化,他没有任何可以记载时间的工具,选择一个什么日子回家,只能靠他与我母亲之间的心灵感应。

        春寒料峭,已经临近清明,细雨淅沥,气温仍然很低,小镇像披了一件湿褂子,阴阴的。灰暗的天空,暗绿的山野,褐色的房屋,迷茫的道路。

        冬天是过去了,母亲的心却更加孤独和绝望,胸腔里发出一声声缺氧般的叹息。

        这时,她的丈夫,他就从那泥泞的路上来了!

        他头顶黑色破斗笠,步伐很快,一直倚在窗前的母亲并没有认出来,只看见某一幅类似孤舟蓑笠翁的古老山水画的复活。

        直到他临近街边,步伐更加急迫,她也立刻从潮湿的空气里嗅到了他的气味,看到他眼睛里游子般饥渴的雪亮的光。

        他胡子拉碴,上面挂着霜花。身上的棉军大衣十分破烂,爆出来的棉花都是污黑的。他全身散发出曾经露宿林野的泥土味、青草味。一些准备以蛹过冬的昆虫,它们的蛹就藏在他濡湿的棉衣的破洞里。

        他终于回来了!

        我母亲本来是想扑向他的,她的双臂已经欢欣地举高,但她的大肚子妨碍了她。那子宫里的孩子已经发育完好,几乎顶到了她的喉咙,让她吃不下东西,也无法仰卧,难以入睡,很长时间以来,她要么靠在床头,要么坐在窗前。

        她望着父亲,不言语,眼睛里泪水盈盈。

        久别之后,父亲的性情变了,从大学里带来的那些读书人的懦弱和忧伤,已被岁月风霜荡涤干净。他迅速迎上来,脸上是轻松的微笑,说:“你看你看,一直不说话,别让孩子学你,生出来一个小哑巴!”

        她几乎就要放声大哭了。

        他敏捷地抱起她,小心翼翼地轻放床上,用被子将她圈住,用枕头将她的腰托住,用毛巾将她的额头捂住,将床上所有柔软的东西都掳到她身边,团护着她。她胸中的潮水立刻和缓平息,像个幸福的大婴儿,笑了。

        几天后,小镇上陆续来了两个人:钟松森和马嘉骏。

        钟松森来自川大,原本任教于数学系,在写大字报时,把伟大领袖的话写漏了一个字;马嘉骏是上海复旦大学物理系的教师,据说上课“太霸道”,只许学生问物理问题,不准谈政治。

        他们仨接到命令,在风谷建一所中学,在劳动中改造,在改造中教学。

        我父亲和钟松森、马嘉骏在风谷搭好临时住宿的窝棚,又请来老乡指点如何挖土坑建砖窑。

        灰蒙蒙的午后,我父亲突然预感到我母亲要生产了,告诉他们,他必须马上回家一趟。

        清明时节雨纷纷,黄泥路很容易让人滑倒。从风谷回到风镇,我父亲摔得浑身是泥,湿漉漉的。他在路边草丛中捡到一颗殷红的野番茄,又拔了几根野葱,在镇上买了十多个鸡蛋。回到家,迅速生火,烧水,找出每一张能用得上的布片。他还熬了浆糊,用粗糙的黄草纸,糊住每一条窗缝壁缝。

        家里暖和多了。

        我母亲喝了热呼呼的番茄鸡蛋汤,脸色立刻红润起来。我父亲用被子裹好她,合衣偎在她身边,一直不敢入睡。

        凌晨,我母亲阵痛发作。我父亲靸上冰冷的胶鞋,奔出门去,被冷风吹得打了一个趔趄,额头撞在板壁上。他使劲拍朱大爷家的门,声音响彻大街,街上的狗儿立刻应声嚎吠,此起彼伏。朱家人似有动静,又立刻噤声,再无动静。

        他只好回屋。

        没有接生婆,我父亲撇弃了慌张,迅速镇定下来。他撬开稀煤封住的火炉,烧开水,找出草纸和毛巾、干净被单、剪刀、酒精瓶。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莽莽撞撞地,选择这么一个冰冷的万籁俱寂的时刻,要降临世间。

        我母亲的身体迅速撕裂,巨大的红色伤口中,露出了婴儿的头和肩。我父亲双手小心地拽出他。婴儿是红色的,像没毛的兔子,有头和四肢,似乎还是透明的。我母亲猩红的伤口的边缘翻卷起来,婴儿被完全拽出之后才又闭合回去。这可怕的景象令我父亲颤抖,某个瞬间他的双手冰冷,停止了动作。婴儿爆发出哭声后,他身体中的血流才重新回到指尖。

        那不是没毛的兔子,也不是红色的猪仔,是一个刚刚脱离了子宫的小人儿,有浅浅的卷曲的黑发。

        新来的小孩令我父亲拘谨无措。他动作僵硬,小心仔细包裹好,将婴儿放到我母亲旁边,轻轻对婴儿说话。

        “这是妈妈,是你妈妈。”

        我母亲本能地将婴儿拥进怀里,拉被子盖住。

        婴儿不哭了,紧闭着眼睛。我父亲俯身看,婴儿的皮肤就像山间殷红的布满绒毛的野果子。他那么小,真的像树上结出的果子。我父亲的大手,打开自己的棉袄,覆上被子,将母子俩裹住。

        我父亲在床沿上坐着,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虽是万籁俱寂,宁静的风镇依旧有三两盏灯昼夜长明,上街、中街、下街的农业生产合作社,正不分白天黑夜地合并为大社,眼看**的乌托邦就要实现。

        我父亲对这个失去了敏感。

        在深山野林里奔波了近一年之后,他获得对生命的诗意感受和想法。这个夜晚,鹳鸟送来了孩子,他想听鹳鸟的脚爪踩过屋顶瓦片的细微声音。

        夜深似海,微风一直在吹拂屋脊和街道。镇上的犬吠,应和着远处村野的犬吠,它们知晓一切,有一句无一句地议论。

        初为人父的神圣感觉,终于在我父亲疲惫的身体里驻扎下来,他倒在我母亲旁边,立刻睡着了。我母亲的身体空荡荡的,虚弱的血流无法回到大脑,令她处于半昏迷状态。随着体温渐渐恢复,她也终于沉沉睡去,苍白,脆弱,宁静,暂时忘记了这个世界的荒谬和冰冷。

        在风谷,老乡指点我父亲他们挖土窑。土窑挖好,再挖黄土合泥,做砖瓦泥坯。

        又来了两个同类,是县教育局的领导亲自押来的:

        吴庆如,清华大学古典文学教授,他爱填词,竟然在词里歌颂大唐王朝,想复辟。后来查他的档案,他原来是叫吴清儒!

        欧阳南山,贵州大学法学教授,西南解放前夕,他的一个叔叔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

        吴教授脸色苍白,行动无力,说话一口圆润京腔,声音轻细,小心、嗫嚅。欧阳南山一脸络腮胡,目光锐利,沉默寡言。

        大家估摸吴教授是在首都时给打坏了,尽量不让他干重活。泥坯不能暴晒,要阴干,吴教授只负责在出大太阳时给泥坯盖上茅草就行了。

        押吴教授、欧阳教授来风谷中学的领导,就留在学校,大家叫他黄书记。他穿草绿色的军装,精瘦,扎了军用皮带的腰很细。

        黄书记站到土墩子上,双手叉腰,个子不高但威风逼人,眼睛不大,眼神犀利,一刻不停地训斥我父亲他们。近看,他的小脸上有很多凹坑,脸色蜡黄,表情冷酷。

        即便只是递递工具,抱抱茅草,吴教授还是改不掉积习,不时从裤兜里掏白手帕擦脸和手。黄书记上前一把抢过手帕,抬脚狠踩进泥里,又冲吴教授表情痛苦的脸呵斥:“不好好改造,我砍了你的手!”

        欧阳教授凑到吴教授耳边安慰他:“一个退伍的凶狠大兵,别一般见识。”

        幸好黄书记没听见。他站到另一道土墩子上,离干活的他们更近些,居高临下,挥动手臂,教训他们。

        “你以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干什么用的?就是用来捉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的臭知识分子的,让你们以为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批评,什么都可以提出不同意见?太天真了嘛,太愚蠢了嘛,你们胡咧咧,就暴露了嘛!县里头那些,说老子是教条主义的,早就被老子打翻在地了,你们臭老九,背井离乡,更是老子脚下的蚂蚁。不相信?你只要跳脚,老子阶级斗争这个纲就举起来,砸死你们!”

        黄书记的声音略似女性,有些尖细,说话过于用力,很快就嘶哑了。他大概觉得一只手臂挥动不够有力,两只手臂都挥舞起来。

        “我们在对敌军事斗争中,应对敌人进攻的策略是什么?就是‘诱敌深入,聚而歼之’。今天把你们聚到一起,就是要消灭的猖狂思想。要么彻底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要么葬身风谷,永世不得翻身!”

        欧阳老师撞一下我父亲,我父亲没抬头。

        “哎,文学家,你说,他的这套语言体系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人性都变了,何况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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