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战疫 | 与死神擦肩而过:一个发热门诊医生自行隔离的14天
讲述人:刘宇
时 间:2020年1月21
地 点:北方附属一院
职 业:发热门诊呼吸科主任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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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北方附属一院发热门诊的医生,2019年12初,流感爆发期来了。
医院把发热门诊设在正北的小隔离带里,是一排蓝顶白墙的小平房,门外有明显的红色指示标志和地足引导线。今年来发热门诊的患者比往年要多得多,一天看百十来个病人是常事,急性扁桃体炎、肺炎、气管炎、支原体依原体感染的患者比较多。
为了防止交叉感染,发热门诊和呼吸科、儿科进行分离式管理,被定点之后,所有的发热病人都聚集到我们这里,压力可想而之,最艰巨的是患者以儿童和老年人为主,特别不好安抚。
临近年关,患者里面青壮年越来越多,上呼吸道感染症状明显,咳嗽、高烧不退等症状都相当严重,每天的病人激增到平常10多倍。
我们是三甲医院,从周边郊区或者临市赶往这里的患者也越来越多,医院主楼外面都是拖着行李的病人,走廊上也住满了重症患者。尽管医院有专人负责环境消毒管理,但因为人员扎堆,交叉感染的风险很大。
一开始,我手里的化验单显示这批病人中患有甲流、普通感冒的患者占80%。但我当时并不清楚是否也有一部分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因为12月初的时候这种病毒还没有进行全国性通报和地图式报道,很多患者都没来得及被检验出来。医院的机器每天会被累瘫几次,连口拭腺体病毒检测都要三五天才能出结果。
当时,我们发热科医生还是三人一组轮班,并没有防护措施,穿着普通的白大褂,戴一次性口罩,几乎不戴帽子和手套。不过看过病人之后,每个人都会用免洗消毒液消消毒。
当武汉冠状病毒正式爆发,医院才硬性下发了整套防护设备。我们一线的防护设备包括:n95口罩一个,一次性口罩两个,帽子,护目镜,医用手套。全部设备都限量使用,但其实这些都应该每4小时更换一次的。
眼罩特别紧,鼻子会被压痛。口罩也特别勒,耳朵被勒出血痕。防护服的材质是很薄的,像一层纸一样,特别容易划破。启动应急之后隔离室扩大了五倍,一切基本设备都是调用来的。隔离室里堆满了医疗器材和设备,有时候一转身一次性手术服就被划破了,所以同事之间要经常相互检查。支援发热门诊的医生大部分没有经过培训,是生手,万一有医生感染,容易扩散,会倒下一片。
这种医疗材料属于高耗材产品。按理来说,医用连体防护服要求4小时更换一次,口罩也要4小时换一次。但我们当时只有200多套防护服,还要尽量让急诊部和120急救车先用。因为接送病人需要反复穿脱,防扩服的使用量很大,根本不够用,当时的量只能维持三四天。
春节期间供应商是无法供货的,大部分快递也停运了,进货太难。没办法的情况下,我只能自己把穿过的防护服用消毒液做消毒处理,再反复使用,甚至在没有医用n95口罩时还用上了普通的一次性口罩。而且,不洗手绝对不能碰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感觉像电影《生化危机》里的场景。
防护服是保护我们的最后一道屏障,每个一线医生都尽量节约,少吃少喝,甚至不吃不喝,避免上厕所时浪费装备。和我同一组的赵医生还用上了成人尿不湿。
防护服里面特别难受,有时还会看到网络上报道医生晕倒疑似感染病毒的新闻。其实,只有医生能感同身受,新闻报道里的医生他可能是被感染,也可能是已经脱水了。
脱下防护服那一刻,就像终于解脱了一样,里面的衣服上都能看到汗水凝结成的盐粒。
2
另一方面,随着谣言的散播和恐慌的加剧,问诊也变得越来越难。
医生懂得病人的痛苦和焦虑,同时也特别希望病人能理解医生,因为我们是合作关系,不是敌对关系。
可确诊需要做的检查太多了,病人根本等不及。
有一个小伙子的妈妈发烧48小时,他是前一天下午3点多带母亲来医院的,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看上病,小伙子的眼睛都哭肿了。
检查时我注意到她属于低烧,其它症状还不明显,我建议有这种微症状者自行隔离。可小伙子吼道:“万一我妈要是死在家里怎么办?你必须让我妈住院,医生不是治病救人的吗?怎么能不管病人死活呢?你要不让我妈住院我就报警,要不然我就不走了。”
一线医生的负荷不是你能想像的。
我当时已经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了,穿着好几层防护服,戴着口罩和防护面屏。工作开始十几分钟之后,就觉得胸闷,胸痛,供氧不足。因为一线医生严重短缺,疫情爆发之后我们的工作时间只有尽可能延长。有时候在防护服里面听不清患者的表述,患者和家属就会特别生气。患者的秩序也不如以往,让问诊变得难度更大,更慢。
我只能自己安慰自己:面对威胁生命的病毒,人难免失态,就算我是个出气筒,对患者也是很大的心理安慰,能缓解病人心理上的压力,就像生病的人一到医院,一看到医生心理上就会产生安全感,这种积压已久的情绪爆发之后,对病情也有好处。
可是我实在无法忍受来自患者的威胁和谩骂。
2020年1月2日,一群家属抬来一位老人,56岁,持续发烧,已经晕迷,呼吸困难,我在询问有没有哮喘史和糖尿病史时,患者的小儿子突然发难。
“我爹都已经不行了,你们还不快救人,你们自己穿着防护服,我们老百姓却暴露在病毒里。要你这种医生有什么用?”
他突然冲上来撕掉了我的口罩,还撕破了我的防护服,甚至向我身上吐口水,“你自己穿成那样给我爹看病,我就传染你,传染你,怕死就别当医生。”
没想到周围还有很多人附和:“为什么你们穿着防护服而我们老百姓没有?我们没有,你们也别穿,脱掉,脱掉!”
而我只能含着眼泪说:“临床上有呼吸系统疾病和糖尿病的患者症状会比较严重,如果我不详细问诊,怎样对症治疗呢?”
“医生如果不好好保护自己,怎么能治愈更多的病人?我们也希望救助更多的人,但医生不是神,我们也有自己的父母爱人和孩子,我们不计报酬,不怕辛苦,无论生死战斗在第一线是为了谁?病毒肆虐,我们要防的是疫情,我们是病人的守护者,病毒才是敌人。”
后来,这位老人经ct诊断为双肺感染、病毒性肺炎,在cpu住了一周之后转到了普通病房,来之前已足足在家里拖了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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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为一线的医护人员,我们随时有可能倒下。虽然家里的老小都盼着我每天能够健康平安地回去,但我也想保护好自己的家人,所以我能不回家就尽量少回家,回家时,我会把衣服鞋子都脱掉,用塑料袋装好放在家门外。
在和病人起争执而暴露的第三天,我感觉自己嗓子特别痛,肿到嘴都张不开,还开始咳嗽,身体发抖,一测体温竟然有38度!我怀疑自己暴露后被感染了。
我只能向医院申请做病毒核酸检测,来确诊是不是感染到了新型冠状病毒。
可是主任说我们现在试剂盒不够用,要让病人先做,医护人员暂时没办法做,而且医院最新规定要有ct报告和严重临床发热症状才能做测试,所以只能先观察,再等着出检查结果。
我虽是医生但也是人,说不害怕是假的。主任告诉我不能做检测的那一刻感觉特别委屈,我治疗过那么多病人,可是当自己生病的时候却好像被遗弃了。
人在面临生死挑战时,会本能地逃避。自己染病的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把所有的专业知识全部忘光了,心中一片茫然,竟然不知道应该为自己做点什么。
镇定下来之后,我开始担心传染给家人,大过年的,家是肯定回不去了,给父母和丈夫分别打了电话,撒谎说要加班。听到女儿稚嫩的童声:“妈妈我爱你!记得快点回家!”我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心紧紧地揪在一起,满脑子想的是:如果我出事了,女儿怎么办?
疫情发生之后,医院把发热门诊扩建了五倍,可是床位依然不够用,我只能先在隔离病区待一晚上,而这里也已经满员。
那天晚上我就在病人床边的塑料凳子上,靠着墙坐了一晚上,看着同事们穿着隔离服忙来忙去,那种情绪很难用语言表达,只觉得心里特别沮丧、失望,黑暗的情绪不停涌上来。
过了一会儿,负责病区的王主任给我拿来热水和毯子。
裹着毯子,喝着热水,我盯着玻璃门上三个血红的大字——隔离室,脑子发僵。
晚上10点多的时候,王主任的妻子给他送饭来了,这是他今天的第二顿饭。王主任有胆囊炎,不能吃油腻的东西。但就是这位满身是病,年过半百的医生硬是坚持工作了40多个小时。
夫妻两个隔着玻璃门站着,王主任忽然用手比了个心,门外的妻子捂住嘴,眼泪簌簌而下。这道屏障是生死门啊!
4
4点30分,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决定离开医院。距离医院5分钟路程,有一处父母留下的上世纪90年代的老房子,不到45平方,一直空置没人住,那里至少有一张能让我躺下的床。
我把自己的防护服穿在最里面,外面穿好衣服,戴上口罩,帽子,慢慢向老房子走去。
大衣口袋里没忘记塞进自己抽屉里剩下的三样药,退烧用的阿司匹林,半瓶利巴韦林,还拿了一盒儿童的克洛己辛,医院里的抗生素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光了,这是以前给女儿开药剩下的。
一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看着晕暗的路灯我一再怀疑自己当初做医生的选择是否正确。
终于爬上三楼,打开灯。老房子没有人住,没有供暖气,在零下15、6度的东北,屋子里冷得和冰库一样,窗户上已经结了霜花,
烧得有点糊涂,可心里清醒,在职业精神的驱动下,我不断提醒自己:“你是医生呀,怎么能先认熊呢?你是母亲呀,怎么能向困难投降呢?一日为医,终生为医,医者仁心!对自己和病人还有家人的仁心就是快点好起来!”
我一再安慰自己:虽然是生病了,但在这个流感多发的季节再加上最近压力大工作强度大,免疫力下降也很正常,而且我身处的环境也容易感染病菌。
突然间,我又想起武汉协和医生的叮嘱,呼吸系统有症状也不代表就得了肺炎,还有可能是支气管的问题导致我发烧。而且,就算得了肺炎也不代表是病毒性肺炎,普通细菌性感染的肺炎也会发烧。就算是病毒性肺炎也不代表是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还有可能是普通的甲流乙流。
更何况我现在也没出现腹泻等其他症状,就算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也可能只是轻度的感染,根本不用住院,体质好的患者也有自愈的可能性。我越想,感觉心理的状态越好,就是太冷了,于是找出老房子里的小太阳插上电。
安顿好自己后,一看时间已经是上午7点半了。我给丈夫打了电话,把情况简单和他说了一下:“我肯定暂时回不了家,你照顾好家里,照顾好老人和孩子。”
他说他要过来给我送生活用品,我命令他不许过来也不许告诉孩子老人,我在自己假装强硬的语气里,终于品出了生离死别的味道。
爱的力量真的超越一切,我老公全副武装把超市能买到的物资都给我搬来了,按照我的命令放在门口,一起送来的居然还有我们上学时的老相册。
70岁的妈妈到底还是知道了消息,她不会用微信,就给我打电话,让我下楼。我全副武装站在楼门口,和妈妈保持两米以上的距离。我扯着嗓子喊:“别再靠近了,要不然我上楼了。”
妈妈双手捧着保温桶,她说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排骨,还煮了梨水。
“肯定能好,妈等着你回家过年呀!”看着老泪纵横的母亲,我的心被撕成几片,几乎要瘫倒在地。
“我不怕传染,我女儿在哪我在哪,妈天天来看你,给你做好吃的!”
我抱着保温桶爬上楼,站在窗口看着驻立在寒风中的母亲,她用力向我挥手,我耳边还回荡着那句:“哪有妈不管自己孩子的,你得了什么病,妈都能给你治好!”指甲紧紧抠进掌心,我警告自己,绝对不能崩溃,绝对不能。
处理自己的负面情绪很关键。发烧那几天,每分每秒特别难熬,感觉很无助,嘴唇上烧出无数个水泡,连照镜子的力气都没有,估计也没人样,感觉就快要挺不住了。
我是医生,但生病了却不能帮自己,那种焦虑和沮丧达到了忍耐的底线。
没人说话,没人照顾,不想吃东西,连杯热水都没人递,和家人沟通的微信也不想回,连点灯都觉得烦,整天窝在床上,连眼睛都不想睁开。好在我把带回来的药坚持吃完了,烧到第五天时,竟然退烧了!
自行隔离14天后,我的身体也奇迹般地慢慢恢复了!
恢复之后,我准备回医院继续工作。听闻院里有了新动向,号召我们要奔赴一线武汉做战,有女同事为了表决心,干脆剪了心爱的长发,因为长发也会粘到病毒。
我也报了名去前线支援,院里考虑到我的身体刚刚恢复,第一梯队的名单里并没有我。
1月26号为上前线的同事送行,平时不善言辞的丈夫抱着妻子在哭,妈妈含着眼泪亲吻女儿的小脸蛋,同事们拥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我们武汉见!
我们要出发,向武汉集结,医疗物资将和我们一起抵达,这也是爱的集结。直达核心,共赴战场,武汉并不是一座空城。
我们要逆行而上,我们也要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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