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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43章


紫檀浮雕玉石屏风左下角,两只巴掌大的红色锦鲤宛在水中,互啄鱼尾。

        月光越过半开的摘窗在地砖上落下一片银霜,清风吹起紫色纱账一角,半映出两相依偎的人影。

        钟语芙手穿过方凝如的颈子勾在她一侧颈窝,脸贴着她的后颈子。

        “凝如,你信不信,我是死过一次的人。”

        人五官的感觉是此消彼长的。

        阒然无声的暗夜,视觉昏暗,听觉触觉放大数倍,清风吹动树叶的哗啦声,不知名的虫鸟鸣叫声愈发清晰。

        方凝如转过头,钟语芙头微微撑起来,身子略高于她,三千青丝披散,黑暗中,一切都不分明,唯有这双黑沉的眼珠子,像染了最黑的墨,定定看着她。

        往日里肆意跋扈的眼波里,有化不开的哀伤。

        现在再回头看钟语芙第一次和她相识的借口,莫名又突兀。

        只是两人在某些方面太过合拍,以至于她都忘了,其实她们相识也不过半年。

        不需要任何缘由,她笃定的信她。

        “你上辈子认识我?”

        “嗯。”

        方凝如又回想起来,她那次郑重其事的签和梦,“所以,你上次说的梦和签,其实是我上辈子遇上遇上的这件事吧。”

        “嗯,我原先只以为你是意外,现在看来,十有八九不是,恐怕是有谁,一直想至你于死地。”

        “你仔细想想,你到底有没有无意中得罪了什么权贵,或者是你家有什么仇家。”

        方凝如莫的就想起闵柔公主。

        是女人本能的直觉,没有一点道理可言。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张开的嘴巴又慢慢合上。

        那是天子嫡亲的胞妹,即便是长宁侯,也得顾忌吧。

        “想不起来,也许是你想多了,毕竟我只是一个六品官的小庶女,谁会花这么大心思,用上这么多人,只为算计我一个小庶女?”

        “这太不可思议。”

        顿了顿,她又问,“你呢,你是怎么死的?”

        嫁给长宁侯这样的男子,应是一世无忧才是。

        钟语芙道:“我上辈子依着爹娘的意思,嫁的是世子,后来,”她顿了好一会才说下去,嗓子是颤的,“一尸两命。”

        方凝如的血液瞬间凝固,像是上了三尺冻冰,浑身冒着寒气。

        她这样好的家世,也护不住她吗?

        她心痛的拍她的后背,“得疼成什么样?”

        钟语芙轻轻笑了一声,“还好。”

        “我终于有机会活了一次,我就在想,为什么我们女人要活的这样艰难,男子真是的是我们终身的依靠吗?”

        “为什么我们要被困在后院,为什么要守着贞洁,为什么世人不许女子和离?”

        “为什么我们女子自己也要唾弃被休弃的女子?”

        “凝如,我有生之年,想完成三件事,一是叫咱们大楚的女子都走出后宅,可以自由走在街上。”

        “二是大楚的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样,入学,做营生,或是入朝为官,可以自由选择。”

        “三是女子婚后可和离,和离后也可以再嫁,不再被贞洁束缚。”

        方凝如终于明白,钟语芙为什么现在又是兴办女学,为什么又是开女子雀市,原来一步步,都是朝最后这个目标。

        她灰败的眼睛像是被嵌进了一颗明亮的宝石,亮起星星一样的光。

        等真到了这一天,她这失了贞的人,不再会是那个异类,被人异样看待了吧。

        她扣住她的手道:“这也是我的理想。”

        “我陪你一起实现。”

        两个姑娘,像两只相互依偎取暖的刺猬,抵足而眠。

        --

        “你确地不休息两日,今日便去学院吗?”钟语芙问方凝如。

        她坐在铜镜前,将耳坠的勾圈扎进耳眼中,“不必,我心里有数,越是现在不想出门,以后更不敢出门,我倒喜欢在学院里忙碌。”

        “你不是一直缺个去办分校的人吗,这样,等这边的女子雀市开好了,我去各处帮你监督办理分院的事,一并也将女子雀市带上。”

        这世间事,张张嘴皮子是最轻松的事,即便方凝如说的轻松,但是钟语芙也不敢放松,因她知道,真的面对起来,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是叫她没想到的是,头一个朝方凝如伤口上撒盐的,就是她们一手创办的这个女子学院。

        庄子在郊区,车程长,俩人到学院的时辰比较晚,女学子们几乎都已经到了,聚集在学院门口。

        钟语芙下了马车,方凝如跟在她后头下来,岳灵衣带头,很快女学生们聚到钟语芙面前。

        “山长,恕学生们冒犯,依学生愚见,方夫子如今已是不贞之人,不宜再入学院,玷污学院,更不能再给我们授琴艺。”

        “对啊,方姑娘好生没有气节,不配做我们的夫子,她若是有气节,就该学那陈氏,刘氏,陶氏等先辈,为了不被羞辱,自尽而亡。方姑娘既选择了苟活,便不再是我们学院的夫子,还请回去吧。”

        “被人玷污还有脸盛装打扮来学院,脏不脏。”

        方凝如面上血色刷的退尽,没有一丝血色。

        她瞳孔倏然一缩,本能朝那辆华盖硕大,整座车相壁都嵌了金玉的马车看过去。

        名贵的香槟色云锦布帘微微掀起一角,只露出半张脸。

        精致的脸微微抬起来,下巴朝上扬了一点弧度,金尊玉贵,露出来的左眼,眼皮半垂,不轻不重的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只蝼蚁。

        削薄的含珠唇涂了最艳丽的茜素深红,微微翘出一点点弧度。

        方凝如粉甲深深嵌进肉里,为什么。

        她贵为公主至尊,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毁她一个弱女子,她并不曾得罪过她,不是吗?

        她对她做了这样的事,怎么还可以这般耀武扬威。

        她的心肠究竟有多黑?

        岳灵衣是这学院里捧着闵柔公主最殷勤的女学生,钟语芙在这之前对于迫害方凝如的人完全没有任何头绪,这一刻,目睹闵柔公主和方凝如之间的暗流,恍然大悟。

        这一幕,和上一次赏花宴上叫嬷嬷验方凝如有和区别?

        她咬肌狠狠咬合,咬的牙冠吱吱作响。

        抬手,狠狠一巴掌甩在岳灵衣的脸上。

        她使足了力,岳灵衣整个人往地上摔去,被身旁的同伴拉住才避免了摔倒。

        岳灵衣感觉自己半张脸都麻了,她捂着脸强忍着疼痛盯着钟语芙:“山长凭什么打人?”

        钟语芙狠厉出声,“就凭你小小年纪,心思恶毒,为了捧高人给自己获利,不惜当众要逼死你的夫子。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就凭你今日的行为,算你一个欺师灭祖不算过。”

        “还有你们,”钟语芙眼睛锐利的扫过这些人,“本山长奉圣上的命令兴办女学,旨在让你们明礼,拥有独立的思想,而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造福更多女子。”

        “你们是怎么做的?”

        “方夫子是遭了歹人所害,那些人是拿走了她的清白,你们比那些人还狠,红口白牙说出来就叫她去死,说的好像死跟吃顿饭一样轻松,你们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叫那些歹人,恶人去死?”

        “倒是有本事叫一个被迫害了的女子去死?”

        “绿萝,绿翘,你们俩人分工,将此刻门口聚集的这些人一个不漏的记下来,今晚皇上在太液池有宫宴,本山长倒是要请皇上,朝中大臣见识见识你们这些贵女们的大义凛然。”

        这话一出,她们就急了,她们这十七个人,都是这批女子学院里头年纪稍长的一些,离议亲的年龄不远,和要是在天子和朝臣手中一过,若是被评为心思恶毒,哪个世家大族还敢要?

        “山长,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山长,我们没有要方夫子去死的意思。”

        “山长,是岳灵衣言语过激,和我们没关系。”

        其她的女学子们嗡嗡出声希望能平复钟语芙的怒气,而岳灵衣和三个刚刚说话最狠的三个女学生已经不安的看向闵柔公主,寻求帮助。

        闵柔公主坐不住了,在老嬷嬷的搀扶下下马车,人还未走进,远远朝钟语芙伸手,牵她的手背,“山长,你别生气,依本公主看,灵衣她们也只是为了学院的声誉着想,毕竟方姑娘的确是失贞之人,留在学院恐遭天下人非议,只是说话太过激,稍微给点教训,小惩大诫就好了。”

        钟语芙甩了闵柔公主的手,“公主,学院的事是皇上亲自命微臣办理的,后宫不得干政,公主还是别干涉微臣的决定的好。”

        被甩了手,闵柔冷哼一声,漫不经心绞着鲛绡玩,“山长,本公主也不是干涩,只是为你考虑罢了,所谓法不责众,你若是真都这么做,也不知这得多少女学生退学,万一退光了,想再招回来就不太可能了。”

        钟语芙冷笑,她还真不怕这种威胁。

        她翻身上,微微垂下头,睥睨的视线,从这些女学子的面上扫过,这个姿势让她极为有威压。

        “你们太让我失望了,这世上,我们女子被各种规矩束缚着,我创办这座学院,我希望的是我们女子能友爱互助,相互扶持,为了一点子蝇头小利,张口便要置人于死地,你们和那些土匪无二,这样的学生再多,本山长一个也不想教。”

        她拉了拉缰绳,又朝闵柔公主看一眼,“公主真是点醒了,方姑娘是失贞,但是她这贞失的特别,她是学院的夫子不仅不是污点,反而应该是荣光,本山长现在就带她进宫去讨赏。”

        钟语芙朝方凝如伸手,将她拉到马后背,两人同骑上马。

        钟语芙微微侧头,问方凝如,“你信我吗?”

        方凝如双手抱住钟语芙的腰,下巴搭到她肩上,红唇轻勾,“钟语芙,我这辈子只活三个字,‘钟语芙’。”

        皮鞭狠狠抽在马腹。

        大马朝空中嘶鸣一声,马前蹄越在空中,又落下,像离铉的箭冲出去。

        最后,钟语芙转了颈子朝闵柔公主看了一眼,做了一个唇形。

        “公主,自求多福吧。”

        闵柔公主瞳孔一缩,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

        九龙玉佩,如见皇帝亲临,承恩门,太极门,午门,神武门,钟语芙一路畅通无阻来到皇宫。

        金殿之上,殿内362位京官手执笏板,官服官靴,整齐列在大殿两旁。

        九龙御座上,天子一身明黄朝服,九爪金龙双眼锋利威严,爪尖锋利。

        唱礼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太史寮大人殿外求见。”

        队伍最前头,韩景誉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她又不用上朝,来这做什么?

        冕旒后头天子的眼皮亦抬起来,正门外汉白丹碧处,钟语芙手撑地,头触地,单薄的背绷的笔直。

        “宣觐见。”

        唱礼太监重复了一遍,钟语芙撩起衣摆起身,走进大殿内,在殿中央停下,朝天子行跪拜大礼。

        威严的声音从御座之上传下来,“钟大人,你今日闯金殿所谓何事?”

        钟语芙:“求陛下讨赏的。”

        韩景誉:“?”

        “哦?”天子声音里带了调侃的笑意,“说说看,你最近是立了什么奇功,来找孤讨赏?”

        “圣上误会了,”钟语芙道:“不是我立功了,是学院里的夫子方凝如立功了。”

        “相信圣上已经听闻昨日奉县的祸事,事发之时,学院里教授琴艺的方夫子正在燕山娘娘庙。”

        “方凝如原本是萧亦晗大人的未婚妻,因着婚期接近,萧大人亲母抱孙心切,每逢初一十五便带方夫子去那边求子,这是她的一片孝心,且事发之时,方夫子带过的两个身手了得的小厮是有保护她的能力的,只是危难之时,她将这保命的属下交给萧夫人,这才使得萧夫人不曾伤过一根头发丝,而她自己却被奸人所污,丢了清白,且萧夫人是安人,我朝以孝治天下,请问陛下。”

        “方姑娘一介弱女,此番举动,救了朝廷命妇,算不算立功?”

        韩景誉眼里有笑意滑过。

        萧亦晗的手却是慢慢收紧,原来竟是这样吗?

        心里愧疚于甚,目光紧紧盯着方凝如的背影,似是要把她看穿。

        天子道:“算。”

        钟语芙又道:“方夫子原本还有第二次机会逃脱,乃是为了折返回去,救通政司赵大人家的赵四姑娘,这可算是一功?”

        通政司赵大人撩起下摆跪下,“皇上,这点微臣可以作证,四女儿昨日差点命丧歹人之手,却是方姑娘将她从歹人手下救下。”

        天子又道:“是。”

        钟语芙又道:“方夫子自知自己清白不在,未免萧大人官声受辱,未免家中姐妹受了连累,主动和萧大人退了婚约,自请出族和母族断绝关系,保全了所有人,请问皇上,这可算是立功?”

        天子道:“是。”

        钟语芙:“这样一个女子,既然没有做错了一件事,处处为她人着想,如今得到的是什么?是清早,学院里部分女学子聚集,不许她跨进学院半步,直言她会玷污学院的名声,是众人异样的眼光。”

        “她失去的是父母,是丈夫,这世间没有她一个容身之处,请问诸位大臣,皇上,天理何在?”

        这--满朝臣都给问住了。

        天子道:“确实是没有道理。”

        钟语芙手再次匍匐到地上,以额头触地,“既是有功,便该赏,请皇上对方夫子以重赏,让她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身份,叫世人再不能污她,轻她,慢她。”

        萧亦晗走出列队,附和,“求皇上重赏。”

        赵大人,“臣附议。”

        韩景誉微微弓腰作揖,“臣建议,重赏。”

        满朝臣统一出声,“臣附议。”

        天子从龙坐上起身,目光落在跪的笔挺的方凝如背上,“传朕旨意,方夫子方凝如,身为一介弱女子,却有一颗仁心,屡次舍己救人,品性高洁,乃我大兴女子之楷模。”

        “朕特封为县主,封号为安平,享食邑两千,赐县主府邸。”

        --

        “凝如。”萧亦晗从金銮殿匆匆追出来。

        钟语芙将方凝如拉到身后,双目紧紧盯着萧亦晗,“萧大人,你知道凝如这一身祸事从何而来吗?”

        萧亦晗眉头皱起来,“钟大人有话可直说。”

        “今早学院里的学子受的都是闵柔公主的煽动,”她唇边勾起一抹不屑的笑,“凝如这一身祸事,怕十有八九是你招来的这桃花,誓要将她撕的粉碎。”

        萧亦晗整个人愣住,“不,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钟语芙道:“上次在相国寺,这次是娘娘庙,上次在明家闵柔公主要叫嬷嬷给凝如验身子,这次叫那些学子叫凝如去死,否则就是没风骨,她处处针对凝如。”

        “说来真可笑,凝如是陪你阿娘去上香,小厮拼死护了她的周全,她却一个慰问都没有,带头自己跑了,毫无愧疚。”

        “害凝如丢失清白的人竟然是因为看上了你,你又转头叫她由妻变妾,你萧家当真对得起她。”

        “萧亦晗,但凡你还有点良知,就为凝如讨回一份公道。”

        萧亦晗目光越过钟语芙,目光落在方凝如的面上,面色苍白,像是刚被狂风暴雨□□落入泥中的花瓣。

        白雪染污,美玉被毁--这一切,竟然都是他带给她的吗!

        苦涩撑满了心脏,一下下的抽疼。

        他吸了吸龛动的鼻息,“凝如,我承诺你,必然叫欠你的人血债血偿。”

        “不,是千倍万倍的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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