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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重逢


雪在半夜又下了起来,起初只是星点几个飞雪,落到了她与顾琢玉的发间,后来风雪有加强之势,加上他们策马疾驰,风雪割面,钟莘栎感觉她快要冻僵在马上了。

        一支箭破空而出刺伤钟莘栎的马,在马扑地前,顾琢玉拦腰抱起失衡的钟莘栎,将她放在身前,咬紧牙关加快了马的速度。

        钟莘栎一开口便被灌了一嘴风雪,她咳嗽了几声,侧过脸问道:“我们现在……还有多少人?”

        “别往回看,”顾琢玉握紧缰绳,“我们得快点甩掉追兵。”

        钟莘栎眨回眼眶里沁出来的泪,浑身崩得僵直。

        她不能落入公仪陵他们的手里,他们有无忧,而她自己也依言写了婚书与休书。只有她守在京中,才能确保叛军不会以她之名掌控东乾。

        公仪陵从王府里将她掳走,也不知他有没有拿走那道圣旨。

        洛川穿着一袭黑衣,鬼魅般带着一众手下在他们身后追行。

        钟昭澜的四个女儿,他最讨厌这个叫钟莘栎的姑娘。

        当初钟昭澜隐瞒身份接近他,欺骗他的感情。突然有一日说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他按捺心中期待,一直等,等到了天穹薄暮。

        “您就是洛公子吧?我是钟姑娘的家臣,她一会儿便来。您等这么久应当饿了吧?这宅子里的厨子做得汤不错,我给您盛一碗来?”

        彼时洛川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也为钟昭澜收起一身毒刺,努力牵起一个和煦的微笑,颔首道:“有劳。”

        然后他就饮下了那碗被下了毒药的汤,五脏六腑烧裂似的疼痛。

        他目眦尽裂地看着方才一脸恭敬的男子挂上了嫌恶的表情,那男子说道:“妻主说过我只会是她唯一的夫,你是哪里冒出来的东西?”

        洛川吐了口血,说道:“是她……让你过来给我下毒?”

        那男子挑了挑眉,蔑视地笑道:“是啊,你难缠得很,总该不会要妻主亲自毒死你,脏了她的手吧?”

        他笑了没多久,便被本该毒死的洛川一剑刺穿了心脏,得意的笑还挂在脸上,却已然没了活气。

        逃走的洛川狼狈地回到了南炎,本该属于他的圣子之位因他失了身子,而被长老交给他的胞弟。他自己身中剧毒,被丢到南炎饲养毒物的秘境里,生不如死走了一遭出来后,知道了许多事。

        譬如那个骗走他心而后狠狠摔烂在地上的姑娘是东乾新即位的帝王,大抵接近他,便是想拐走南炎圣子,搅乱南炎统治,让她自己得到先帝的赏识,最终坐上高位,享无限荣光。

        譬如那个过来给他下毒的人便是她的王夫,因为荒诞的情爱栽在他们的手上,过于讽刺。

        又譬如,那个整日跟在他与钟昭澜身后甜甜叫着“澜姐姐”“洛川哥哥”的少年,是钟昭澜的青梅竹马郑清予,也是她的侍君。可笑的是她即位时还怀着那个人的骨肉,也就是说她在与洛川虚情假意的时候,便和郑清予不清不白。最后他洛川成了笑柄,他们却一家三口享天伦之乐。

        凭什么?

        他好恨,每到毒发作的时候,他便更恨夺走他一切、毁掉他一生的钟昭澜,还有郑清予和他们的女儿钟莘栎。

        后来,他听说郑清予身死,钟莘栎被冷待长大,讽刺地笑了笑,原来帝王之爱,薄情至此。

        她会有许多的侍君,有许多的子女,只剩他一个人抱着无尽的相思与怨恨,挨过一个又一个空寂的夜晚。

        现在那个钟莘栎小东西还想逃离他的掌控?洛川眉目深冷,在马背上弯弓搭箭,瞄准了最前面策马的身影。

        尝尝护着你的人因你而死的绝望吧。

        又一支箭穿过风雪迅疾飞来,钟莘栎听到了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以及顾琢玉的闷哼声。

        她的心脏突然被狠狠地揪紧,牵制住了她的一呼一吸,她颤抖地问道:“顾琢玉,你……”

        “我没事,”顾琢玉喘/息道,“小伤而已,我们马上就要回京了……那里有接应我们的人,到时候……你可不许心疼你的好药,都得给我。”

        听到他故作玩笑的话语,钟莘栎眉目不减忧色,她的心脏从方才起就疼得厉害,那是来自于这个身体自主的反应,让她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顾琢玉,我告诉你,你一定要给我好好的,我拼命将你从公仪陵手里带出来,不是要你栽在这的!”钟莘栎哽咽道。

        “哭什么?早就想说了,你哭起来丑死了。一会下马前,把眼泪擦干净,别让我看到你这幅丑模样。”顾琢玉笑着说道。

        话音刚落,身后便有流矢如雨倾下。

        钟莘栎咬破了下唇,战栗地想回头望去,却听得顾琢玉厉吼道:“别回头!”

        察觉怀里的她一阵瑟缩,他放轻了声音,说道:“看前面,城门已经不远了,我们要回家了。”

        洛川示意手下放完箭后,看了看在夜色中露出棱角的京城门。这个时候,公仪陵应当已经潜入了京中,抓不抓得到钟莘栎,已然不再重要,她与公仪陵的事,还是交给公仪陵解决吧。

        他与追兵消失在夜色中。

        感觉身后的追兵已经撤去,顾琢玉轻声笑了笑,说道:“我们安全了。”

        钟莘栎不安地说道:“你真的没事吗?”

        “要非说有事的话……就是后背有点疼,夜路无聊,我们讲点故事吧?”

        钟莘栎摇摇头,说道:“我讲的故事,你听不懂的。”

        “无妨,”顾琢玉平稳呼吸道,“我给你讲讲我与阿栎的故事。”

        “好。”

        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冰凉的月光洒在路上,让她有了不切实际的感觉。

        “小阿栎是一个大智若愚的姑娘,我先前同你说过……初遇时,我在树上故意摇雪,落到她的身上,她笨得以为是风将积雪吹落了下来,所以没有抬头看我……后来我才知道,她当时知道有人故意恶作剧,可平日里没有人愿意搭理她,她怕她一抬头,我就不逗她了……”

        钟莘栎流着泪笑了起来,她说道:“你怎么先前没有跟我说啊?”

        身后一片静默,顾琢玉缓缓说道:“怕你觉得我钻进一个小笨姑娘的陷阱里,损害我英明神武的形象啊……”

        “那为什么现在不怕——”钟莘栎的笑僵在了脸上,她隐隐猜到了什么,最后一个音节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顾琢玉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轻轻说道:“顾家在阿姐走后业已式微,那些旁支在阿姐生前仍不老实,只怕现在蠢蠢欲动……我求你保护好溪亭,他是阿姐唯一的孩子,他很乖很懂事,一定不会碍你事的。”

        钟莘栎滚烫的泪水从眼睛里垂落,转眼消失在风里,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远处愈近的城门,哀求道:“顾琢玉……别说这种话。”

        “要说的,”顾琢玉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说,“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用她的身体……好好地活下去。”说着,他将手里的缰绳缓慢而又强硬地塞到了钟莘栎的手里。

        “阿栎不会愿意看到你出事的,顾琢玉,你撑住好不好?我求求你撑住,你不是说了吗,我们马上就要回家了。溪亭还在家里等你,他还在等他的小舅舅回家啊!”

        顾琢玉像是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他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还有,能不能请你答应我,在你百年之后,将她的身体,与我合葬?”

        他的阿栎这一生太苦,不明不白地撒手人寰。看不到飞出宫墙的纸鸢,等不到云川来的归雁。

        就那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死在飘着冬雪的夜里。

        他想陪着她,黄泉碧落,都不想再放手了。

        钟莘栎恸哭出声,自欺欺人地说道:“别说傻话……”

        “我没有说傻话,”顾琢玉哀求道,“答应我吧……”

        “我好像看到了阿姐,阿姐在前面。”

        钟莘栎抽泣着说不出话来,顾琢玉继续说道:“阿姐她会为我骄傲吗?”

        钟莘栎仰起头,逼自己眨回眼泪,强迫着自己冷静,轻声说道:“她会为你骄傲的。”

        “真好。”顾琢玉的声音越来越轻,而钟莘栎肩上的压力越来越重,似乎顾琢玉已经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身上。

        天幕尽头是一片黑暗,想象的曙光没有到来。

        “还有,我答应你。”

        答应你好好照顾顾溪亭,答应你在这具身体死后与你合葬……这样,你开不开心?

        顾琢玉愣了愣,他苍白地笑着:“谢谢你。”

        “我看到小阿栎了。”

        “她站在树下向我招手。”

        “她来接我了。”

        无尽的雪路在他眼前撕裂,化为飞花迷乱了少年郎的眉目,再一睁开眼,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树上的小少年坏心地晃下积雪,一片片小雪花随着他的动作扑簌簌地飞落下去。

        树下的小女孩仰起头,然后慢慢地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整个世界变得一片寂静,他们只看得见彼此。他听着自己如鼓的心跳,而后跃下树,将手郑重地搭在她的手上。

        世间万物见证,他们再无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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