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二入长安
李白怎么也想不到，再一次回到长安城居然是这样的心境。
连绵数日的秋雨将这座宏伟的雄城浸灌的湿漉漉，阴沉沉，像一个怎么也打不起精神的病人。一场战争让大唐和漠地的关系降到冰点，长城彻底封闭了起来。对于河洛人来说，它是一道坚固的屏障，但在漠地人眼中，它更像是一堵冰冷无情的墙，将他们与富饶的平原和没有魔种的安定世界隔绝开。长安城中的漠地人仿佛一夜之间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和不安定因素。酒肆里没有了胡姬的妙舞，东西两市也因胡商店铺的关闭而冷清大半。狄仁杰和李元芳整日忙着安抚长安城内的漠地人，他们加强了城内的治安，顾此失彼，大明宫的戒备削弱许多。
李白冷冷的看着贴在布告栏上的告示：金庭城城主私自豢养魔种造成魔力外泄，大唐不得已派遣长城守卫军剿除魔种，但魔力肆虐造成的水土流失，土地沙化不可逆转，大唐将以最大的能力安抚战争中失去家园的流民……
青年一把撕下这朱红色的女帝亲笔，无声的愤怒在酝酿。
执政者的谎言总是这么冠冕堂皇，若不是苏烈牺牲前寄给自己的那封信，还有楼兰公主自尽前说出的真相，恐怕自己也会被蒙蔽。
李白看着他的剑，少女在剑下自刎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彼时她衣衫不整满身伤痕哭诉的模样哪里还有一点公主的影子？
“你为什么要走？！”
李白心中反复回放着楼兰公主绝望的哭喊。他也想问自己，为什么要走？如果他留在漠地，就可以和苏烈并肩面对潮水一样来袭的魔种，让他不至于孤立无援战至力竭而倒下。如果他留在漠地，就可以阻止唐军的铁骑踏平他的故土，避免诸多无谓的牺牲。
可是，他真的能做到吗？
握剑的手微微颤抖，雨水滑过剑脊滴入剑尖刺出的小土坑。他曾以为自己能仗剑天涯，但到头来家国亲友，他一样都护不住。
他看着朱雀大街上往来如常的大唐人，好像云中漠地的灭顶之灾对他们来说无非是多了几条可供消遣的谈资。可对于李白来说，他失去的是再也回不去的故土和再也寻不回的故人。
长剑刺破了大明宫的重重防线，金吾卫残破的铁甲在微凉的秋雨中泛着冷光，宣告着长久以来未曾被外力攻破的大明宫，第一次因为一个普通人动摇了。
李白站在含元殿的台阶之下，白衣被雨水淋湿，剑尖还滴着雨，和一身华贵长裙端坐高台之上的女帝相对，鲜明的对比。
周围七零八落倒着被剑气击伤的侍卫，只剩梅影鹤一人据刀护在女帝身前。就在两人即将动手的前一秒，女帝似是轻叹了口气然后悠然开口：
“退下吧，你不是他的对手。”
女帝眉目间依旧艳丽高傲，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不是大唐，是某些小国妄图用利用魔种与大唐相抗，最终自食恶果。至于战争的结果，也不是朕愿意看到的。”
李白压抑着怒气，“魔种袭击长城，为何要牵连安守和平的普通百姓？更何况魔种的来历尚未确定，你们就因为这样一件莫须有的事而踏平整个漠地，这就是大国的所作所为吗？”
“朕只是下令剿灭魔种，从未有意伤害平民。”
“还在狡辩吗？我亲眼所见，你们唐军贩人为奴，肆意□□，就连手无寸铁的百姓都不放过！为国牺牲的将领被你们定义为通敌卖国，求助信函你们视而不见，好一个师出有名的仁义之师！好一个泽被万国的盛世大唐！”
“放肆！！”
女帝陡然拔高了音调。李白毫无敬意的质问激怒了一向高傲的君主。
“之前你一再无理，朕都多加容忍，但你这次竟然污蔑守卫军，还为通敌之人辩解！”
“污蔑？呵。”李白冷笑，将紧紧攥在手中的一封信举到女帝眼前。
“这是我故友，被你们定为叛徒的苏烈，战死之前写给我的信。”
“数年前的玉城关市，你们视其为通敌卖国并勒令关闭，苏烈数封申诉石沉大海；一月前的都护府之战，前线的他又莫名背上叛徒的罪名，苦战无援。若你们真的只想剿灭魔种，又怎会让坚守和平的人背负不臣之名，对陷良冒功的野心者百般嘉奖？苏烈若不是申诉无门，又怎会将不甘寄与我，而不是那个他以死相报的大唐女帝？！”
“什么？”
女帝一时有些莫明。她从未下过关闭关市的诏令，而李白所说的申诉，她也从未收到过。这是怎么回事？是李白在说谎？还是这件事另有隐情？
女帝的沉默看在李白眼里，就像是无话可说的默认。胸中的愤懑呼之欲出，他甚至想把女帝那些秘而不宣的目的一并剖露出来。
“有人看见守卫军在千窟城废墟大肆搜索，你也在觊觎沙漠中沉埋的奇迹之力吧！所谓的剿灭魔种，只是你们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毕竟漠地诸国一灭，就没有别的势力可以阻碍你们了不是吗？”
李白猝不及防提到了奇迹之力，女帝眉心一动。
大唐近年来确实在四处搜寻太古遗迹。自从她从那个人的典籍里看到了关于天书，十二奇迹，甚至堕世之神的记载后，她就明白，奇迹之力必须牢牢的由自己掌握在手中，只有这样她才能保证盛世长存，才有力量去抗衡记载中那来自西方的未知威胁。
云中漠地的事太过盘根错节，更事关太古的机密，在不确定李白能够效忠大唐的情况下，她不可能透露太多，更何况作为一个帝国的最高主宰，她没有耐心，也没有必要和一个普通人做过多解释，所以她决定提前结束这场交谈。
“你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因为你知道的还太少，朕只能说一句，朕下达的命令只是【剿除饲养魔种的人和他们饲养的魔种】，并且从未收到过苏烈的申诉。”
李白已然不相信女帝的一面之词，此刻的他被愤怒冲散了理智。一个游子，当他在外游历的时候，他的心中如果是安定的，是因为他知道有家可以回。而现在，失去故国和家园的他，只不过是一棵无根的蓬草，失去了方向，就连来诘问女帝，也是心乱如麻之下冲动缺乏思考的结果。
他能问出什么来呢？傻子都知道，执政者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那他能杀了她吗？也不能。因为发生的一切已无法挽回，若女帝一死，局面只会更加混乱。
所以现在的李白比傻子更傻。
女帝语气中的轻描淡写，就像是拂去了衣摆上的一粒灰。云中漠地的灾难，对身处长安城这座温室中的权贵们来说，只是一份份传回的战果报告，长安城中的人们依然醉生梦死。他们有长城，任凭关外的风沙再大，也吹不进被暖风熏醉的游人心中，同样的，河洛平原万里的春风，也再度不过那黄沙尘封的玉门关。
握剑的手倏忽收紧，他做了一个决定。即使不能挽回云中漠地的伤痛，至少，至少也要让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尝一尝恐惧与血的味道——
他有把握能一剑刺中女帝而不伤她性命。一个养尊处优的女王，他没理由做不到。
青莲剑刺破殿内近乎凝滞的空气，锋锐的剑尖直指高坐上的女帝。梅影鹤甚至来不及催动身体去挡下这一剑，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他只能怔怔的看着剑尖即将刺进女帝的身体。
也就在这一刻，李白与女帝目光相接，那双锐利的凤眸似是早有预料一般，没有李白想象中的惊恐无措。李白忽然意识到不对了，这不该是一个没有武力的女人面对刺杀时该有的反应。
他没有看到的是，在女帝身后的帷幕中，脉脉延伸出一条红色的牵引线，强大的魔道能量在缓缓酝酿。
这是属于女帝的威严。
魔道能量突然在女帝周身扩散爆开，李白毫无防备的被震开数尺，胸腔遭受重击，喉头一股腥甜，意识一松几乎呕出一口血，但李白皱着眉，忍住了。
他突然明白为何女帝说他知道的太少，轻易突破金吾卫的防卫给了他可以纵横大明宫的错觉，可他忽视了一点，这大明宫的主人从来都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的实力他从未了解过。现在想想，恐怕他一路闯进这里，这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魔道之力？”李白靠着剑的支撑缓缓站起来。
“朕说过，对于魔道，对于机关，甚至对于这片大陆的原生力量，你所知甚少。”
似是没想到李白居然真的敢这么做，女帝的眸光冷了几分。
李白是知道魔道的，有些人出生在魔道家族，天生就具有强大的魔道之力，还有些普通人，通过后天学习也能掌握，稷下的魔道学院就是例子。但李白不知道女帝的力量来自何处，他只能感觉到这股力量比他以往所见过的魔道之力都要强大和不同。
李白心冷如冰，一个站在顶峰的人突然跌入了悬崖。他的骄傲，他的自信，都在这一刻被挫败了。
他沉默了，良久，唇角勾起一个自嘲的笑，然后站直身体，坦然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牢狱之灾？斩首示众？他都无所谓了。
可女帝也只是沉默的看着面前的白衣剑客，终是慢慢平静了神色。也许是爱才，也许是为了别的什么人，也许是为了某种她自己也猜不透的直觉，她朱唇轻启。
“你走吧。”
李白站在原地的身体僵了一下，眼睑轻垂，反而低声笑起来，“陛下没听过放虎归山么。”
“也许等你再次回到长安，你我都会发现真相。”
“我不会感激你的。”
“朕不需要你的感激，更不需要你原谅。云中漠地的事我会查清楚，相信你也一样。”
女帝恢复了一贯的高傲，字句铿锵。
李白没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雨依然在下，蒙蒙雾气模糊了长安城的轮廓，龙尾道台阶上积叠的雨水层层流淌下去，恍若两条渐行渐远的银龙。他曾和狄仁杰站在这里眺望长安，只不过间隔数月，却已恍若隔世。
而殿内的女帝注视着那抹白色消失在视线之后，闭上眼睛疲惫的靠向椅背。
“多亏你预知今日事况，否则朕恐怕要伤在李白剑下了。”
话音甫落，但见身后帷幕轻动，缓步走出一个人来。
长身玉立，白袍纤尘不染，只在右肩处搭着一个奇怪的面具垂下数条黑色缎带，隐约能见牡丹暗纹。手持一个浑天仪状的法器，法器中央漂浮着一朵半透明的牡丹，正散发着幽微的红光，仪环以牡丹为中心慢慢旋转。峨冠之下是一头及腰的白发，若是只看背影，这一头耄耋老人一般的白发会让人误会年龄，可一看他的脸，所有人都会不自禁的怔愣一瞬。
他的额头和眼角皆纹着不明含义的红色图案，但即使是这样妖冶的纹路也藏不住他的俊美。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唇看起来冷峻非常，可他若轻勾唇角，你又会觉得冷峻是一种错觉，这明明是朗月清风一般的男子。但你一旦对上他的眼睛，又会觉得他还是冷的。那双狭长的丹凤目好似有探透人心的力量，从那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透彻和疏离，以至于所有人会下意识的避开那双眼睛。
现在，这个名叫明世隐的男人正浅笑着朝女帝走过去，俯身优雅的行了一礼。
“陛下承天命，自当安然无恙。”
迎面而来的牡丹香气让女帝神思松动了不少，她这才细细回忆了一遍李白的话，其中有些奇怪之处她一时理不清头绪，复又皱起了眉头。
“陛下心中似有疑惑。”男人罕见的异瞳中藏着深不可测的思绪。
“你预言长城有三次战事，已经实现两次了，那么还有一次呢？”
“关市之变后与大唐对立的玉城已经掀不起风浪，而这次都护府虽然沦陷，但金庭城的力量也大不如前，臣认为，第三次战事亦可安然化解，不过需要一个人的帮助。”
“谁？”
男人唇角扬起轻微的弧度。
“狄大人。”
“卿这话是何意？”
“方才李白所说，似乎苏烈事件有些蹊跷。”
“不错，我从未下过关闭关市的诏书。”
“看来，苏烈收到的是一封矫诏呢。”
“卿的意思是，有人暗中假传政令，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这个就只能交给狄大人了，他定能找出答案。”
明世隐轻掐指尖，话锋一转。
“臣认为，现在有一件更迫切的事。”
“哦？”
“公主殿下此刻恐怕已经得到消息，赶着去见李白，此时的李白非彼时，会做出什么无法预料。”
女帝心中一凛，刚想起身却见明世隐躬身请命。
“若陛下放心，就交给臣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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