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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光黯淡的梅雨天,室内灯火通明,烟雾缭绕,暗红的帘子拉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都不露。

        房间正中央摆一张四四方方的麻将桌,雪白的桌布绷得死紧,那盏描金的有罩吊灯底下,四双纤纤素手搓着碧绿的麻将牌,干冷的灯光照得手指头上的钻戒愈发璀璨刺目。

        “君姐,君姐?”

        麻将桌上三女一男,三人有说有笑,只有靠窗边的方如君一个人心不在焉。坐她上游的那个女人连叫她好几声,“君姐,回回神,该你啦。”

        “我听到了,别叫那么多声。”方如君瞥那女人一眼,她立刻讪讪地把嘴闭上。

        前几年,方如君做手术颈子上留了疤,之后一半是为了遮掩一半是兴趣爱好,衣柜里旗袍渐渐多了起来。

        雪青色的丝缎旗袍贴着她单薄的肩背,勾勒出她如少女般窈窕的身形。她拈着一张麻将牌,倦倦地打出去,末了头痛似的按住太阳穴。

        她大学还没毕业就跟了谢明耀,毕业后更是一天也没有工作过,养尊处优地待在家里,做谢明耀一个人的地下情人。

        谢明耀不可能时时刻刻与她在一起,谢煊又要去学校上课,权当是排遣寂寞,她时常出门和人打牌。

        那时她还没进谢家的门,正儿八经的先生太太看不上她,时常与她厮混的大都是些身份和她相似的外室,后来她摇身一变做了谢明耀的正房太太,成了这群野鸡当中唯一飞上枝头的那只金凤凰,有了新的社交圈子,彼此之间的联系就渐渐地淡了。

        今日与她打牌的几位,家中另一位都是谢氏的高层——正是如此,即使她一副兴致缺缺的扫兴模样,牌桌上也争先恐后的有人给她喂牌,生怕她哪里不满意了。

        咚咚咚,有人敲门,坐方如君对面,那个戴翡翠镯子的女人以为是家里的佣人过来送馄饨,很不高兴地拧起眉,冲外面的人大声叫嚷。

        “不是说了不要吗?行了,端进来放旁边,待会我们自己……”她话音未落,房门就被人打开,一群人挟着外头寒冷潮湿的风雨鱼贯而入。

        正对房门的年轻男人看见来者衣服上的警徽,下意识举起双手,结结巴巴地为自己申辩,“我……我什么都没做,你,你们找错人了……了吧。”意识到这群警察不是来找自己的,他猛地合上嘴。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这是私闯民宅!”翡翠镯子也认出这不是自家佣人,扯着嗓子尖叫,想把这群人从家里赶出去,“出去!出去!你们没资格这样闯进来!”

        认怂的,胡闹的,小小的客厅里乱作一团,唯独方如君继续镇定地坐着。

        她是一个冷静自持而且心思缜密的女人,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不然的话也不会走到今天。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心念一动,伸手从烟盒里抽了支细细长长的女士烟,还没来得及点燃就被人从座位上跟拔萝卜似的扯了出来。

        “你们要对她做什么?她是个病人!病人!”

        为首的那个警官没有搭理女人的一连串质问咆哮,就地制服了方如君,如同对待什么危险分子。

        方如君被人粗暴地按倒在麻将桌上,头发散乱,脸颊蹭着雪白的桌布,脂粉妆容花了一大片。

        还不等她动一下,手臂一阵剧痛,接着咔嚓一声,冰冷的手铐落了下来,将她两条手臂紧紧地铐在后方。

        这些养尊处优的阔太太哪里见过这阵仗,此起彼伏地尖叫起来,倒是被摁住的方如君,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里有种凶戾的狠劲,要人猜不透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都安静一点!”一同来的那个男警官被吵得头痛,对着无头苍蝇一般的男女厉声呵斥。

        吵闹的众人被他吼得一懵。他拿出逮捕令和自己的警证,被推搡到前面那个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惶眼光。

        “方如君,根据警方调查到一系列证据,我们合理怀疑你是617碎尸案的背后主使。”

        那天警方在汶山附近发现的只是尸体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几天前被几个大学生发现后拍照传到网上,连带官方发布的寻尸启示都被翻出来。

        如今人人都知道沄港市发生了分尸案,也知道凶手还在逍遥法外,可谁能想到凶手会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人……男警官低下头,“因此我们以涉嫌故意杀人等罪名对你实施逮捕,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

        四面无窗的密闭空间内,灯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将房间里照得亮如白昼,不给暗影留一丝一毫生存空间。

        方如君手脚都被固定在专用的审讯椅上,而她的对面是一男一女两位刑警,其中主要是男的负责问话,女的做记录。

        面对警方提供的银行流水和打印出来的通话记录单,她对自己雇人杀害申虹一事供认不讳。

        “因为我受不了了。”方如君讥讽地勾了勾唇,“她胃口太大了,你们知道她最后一次找我要多少钱吗?”

        “多少?”

        她淡漠得像在讨论一件不合心意的首饰,一条尺码有误的裙子,“五百万,她找我要五百万,这还是建立在她今年年初找我拿了两百万的基础上。我没有工作全靠明耀养着,哪来这么多钱,她说我如果不给的话就要和我鱼死网破,那我只能选择做掉她了。”

        那个一直在写东西的女警官抬起头,用手中的笔点了点纸面,“那申虹为什么要勒索你?她能成功勒索你这么多年,总得有个理由吧?”

        “我怎么知道?”

        对于骤然变得防备而紧绷的方如君,男警官本能般地皱起眉。

        “你们抓到于哲瑞了吗?”忽然方如君将话题引到了另一个地方。

        于哲瑞就是她雇佣的那个杀手,不论是杀人还是分尸抛尸都由他一人独立完成。

        同时警方也确认了,于哲瑞的老房子就是本案的第一现场。

        “没有。”

        “怎么?他看事情不妙提前跑了?”知道警方没有抓到于哲瑞,方如君笑得很开心,“你们警察不是很有本事吗?这都抓不到,废物……”

        “于哲瑞死了。”男警官冷冷地打断了她,“死在了自己家,死亡原因初步判定为吸毒过量。”

        关于于哲瑞的死,他所在片区的派出所工作失职,只简单的走了个过场就将死因归结为吸毒过量,没有深入探究。

        好在于哲瑞没有亲属和朋友,遗体还寄存在殡仪馆,他们已经申请了二次尸检。

        “你知道他吸毒吗?”

        “可能知道吧。我只知道他很缺钱,五十万就能买一条人命。”方如君靠着椅背,倦倦地撩起一边眼皮,“他命不好,拿到钱就跑去买毒品,吸毒吸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男警官下意识看向另一边,发现女警官同样在看自己。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问。

        买凶杀人,对方还是瘾君子这种多少钱都填不平的无底洞,一个被常年勒索的人,怎么会轻而易举将这种把柄再次交到他人手中?

        更何况于哲瑞死得太巧了,怎么会前脚杀掉了申虹,后脚就死在自己的家里。常年办案锻炼出来的直觉让他们坚信,于哲瑞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审讯持续了六个小时,对双方精神都是一种考验。法律规定不得在疲劳困倦状态对嫌疑人进行审讯,而且方如君本身还是个做过重大手术的病人,所以今日必须暂告一段落。

        在方如君即将被转移到别处时,那个从头到尾都很少说话的女警官忽然叫住她,“方如君,你还记得你有个叫方棋的侄子吗?”

        “我记得。”

        “那我觉得你有资格知道,当年他入狱前,在你的房间放了窃听器,你和申虹的大部分对话都被他录了下来。”

        方如君脸上血色倏地褪去,她死死地盯着女警官的脸,恐惧像一条冰冷滑溜的蛇,顺着她的脊柱缓缓往上攀爬。

        女警官倒是很轻松,“确认死者身份后,我们去了一趟申虹的老家,认认真真检查了申虹的遗物,很仔细的那种,连边角旮旯都没有放过。你说申虹要和你鱼死网破,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如果申虹没有确实的证据,她拿什么和你鱼死网破?”

        在方如君镇定的外表下是一颗被恐惧浸透的心,她自以为把这份心虚藏得很好,然而女警官只靠这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她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和我没关系,和我没关系!”因为被人按着,方如君没法后退躲避女警官那仿佛洞悉一切又十分怜悯的目光,只能靠摇头来假装看不见,“我拿走了喷雾又怎么样,他自己不知道检查吗,他小心点就不会死了,凭什么说是我的错?申虹这个贱人,贱人,为了钱就把他卖了,转头还假惺惺说什么自己心里不好过,贱人。”

        她近乎癫狂地咒骂从申虹骂到江行云、方棋,甚至连谢景迟都不放过,半晌之后,她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崩溃似的大哭了起来。

        她哭得撕心裂肺,却没有一个人理会。

        沦为阶下囚的她再不是过去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妇人,从头到尾,真正属于她的只有满手鲜血和累累罪行。

        江心开发区发现尸体的第十二天,警方出了正式通报。

        通报中称,家住七文山的女子方某因为一些纠葛,雇佣社会无业人士于某残忍杀害女子申某,之后恐怕事情败露,又对于某痛下杀手。

        虽然全篇使用代称,但依旧被有心人挖出了“方某”的真实身份姓名。

        谢氏地产董事长夫人买凶杀人,事后亲自灭口杀手,将现场伪造成意外事故,这样一系列骇人听闻的罪行甫一公布便激起了千层浪。

        不止当年八卦杂志爆料过的那些,甚至连谢明耀的前任伴侣突发哮喘死在家中的事情都被翻了出来。

        被谋杀乃至分尸的申虹曾是负责照顾江行云起居的人,当有人爆出这点,整件事便蒙上了一层阴谋的诡谲色彩。

        江行云真的是自然病故吗?流言甚嚣尘上,作为江行云唯一的孩子,谢景迟自然也被推到了舆论的中心。

        大大小小的媒体们如同见到血食的鲨鱼,一窝蜂地找上了谢景迟,渴望能从他这里获取一些不为人知的小道消息。

        起先谢景迟还能好声好气地拒绝,可无论他怎么说,这些人就跟狗皮膏药似的纠缠不休。在又一次被并不熟悉的同学出卖了联络方式以后,他忍无可忍地将手机关机丢到一边去处理别的事情。

        傍晚时分,他离开房间去吃晚餐,发现家里的女佣就守在门口,安静得像一尊雕塑。

        “请等一下,我这就帮您转交。”女佣将一只显示正在通话中的手机交到谢景迟面前,“先生说他联络不上您,所以把电话打到了我这里。”

        谢景迟略微局促地和她说了声不好意思,将手机接过来贴在耳边,“喂?”

        “谢景迟。”秦深冷冽的嗓音隔着电波传来。

        “嗯。”他很轻地回应道。

        每一次秦深这样叫他的名字,他都会无端听出几分缱绻的味道。

        “为什么要关机?”

        “因为……”他闭了下眼,尽可能轻松地说,“那个女人自作自受,我好像也被她牵连了……”

        “既然被媒体骚扰了为什么不找我帮忙?我有那么不值得信赖吗?”

        “我以为你已经睡了。”谢景迟讷讷地说。

        秦深在国外出差,换算一下时差的话,那边正好是凌晨三点。

        “你碰到这种事情,你觉得我睡得着吗?”秦深很轻地叹了口气,“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

        他咬着嘴唇,神情忐忑不安,像一个被家长训斥了的小孩子,“对不起。”

        “这件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秦深没有说太多,“以后不要不接我电话。”

        ——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

        “秦深,我……”

        黄昏,太阳失去了它闪耀的冠冕,余晖像熔化的铜,在浅色的地板上铺陈,烫得灼人。

        为了躲避夏日的猛兽,谢景迟站在走廊的阴影里,背靠着墙壁,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角。他攥紧的手心里都是冰凉的冷汗,“等你回来,我们能谈一谈吗?”

        “谈什么?”

        谢景迟松开手掌,“我和你,还有我们的关系,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可以吗?”

        秦深沉默了很久,久到一阵怪异的不安掠过谢景迟的心头。

        在他的心跳因为紧张感而停摆前,秦深应允了他的请求,“好,你想说什么我都会听,在家里乖乖等我回来。”

        “那我不打扰你了……”在电话挂断的那一瞬间,谢景迟发誓,他听到了蒋喻的说话声和……

        很轻,也很遥远,但毋庸置疑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应该是工作上的事情,比如远程会议或是语音连线。

        秦深不是谢明耀,秦深对他很好,完美地履行着照顾他爱护他的诺言,因而他相信这点,从未怀疑过。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感觉这段关系已经来到了深渊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秦氏和大部分主流媒体有着良好、稳固的关系。

        谢景迟作为秦氏掌权人的合法伴侣,在秦氏年薪千万的公关部出手以后,那些曾骚扰过他的媒体高层全都亲自打电话过来向他赔礼道歉。

        他们承诺,至多半个小时,网络上有关他本人的全部讨论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好似从未存在过。

        谢景迟以为这就是尘埃落定的前奏,然而连他都没有料到的是,笼罩在谢氏头顶那片象征着厄运和悲剧的阴云并没有立刻散去。

        距离警方通报出来的24小时内,大众的关注度还未散去以前,谢氏地产位于城西的某个新项目因为前些时的大雨发生了承重墙倒塌致使15人当场死亡的重大安全事故。

        同时,被关押在看守所内的方如君突然发疯一样摔打床铺桌椅,发出刺耳的尖叫,借此吸引看守警察的注意力。

        短短几天,她就瘦得连颧骨都突了出来,那张曾经娇艳美丽的面容也像枯槁的绢花,颜色不复。

        面对不耐烦的巡警,她浑浊的眼中闪动着鬼火一样的幽光,“警察先生,我要举报一个人。”

        “谁?”

        “我的丈夫,谢明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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