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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38章


裴迎不明白殿下又怎么了。

        自从她去了一趟灞雪桥,回来之后,殿下愈发冷淡,平日回两个字的,如今只回一个字,要么“嗯”,要么沉思不语。

        夜里,她想主动冰释前嫌,给他暖和暖和,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殿下竟然盯着她,叫她心里没底。

        这男人怎么这么多心思呢,她的小脑袋瓜猜不透,究竟哪里出问题了。

        殿下与世间男子不同,盛京的公子哥儿,将爱与欲分不清楚,睡女人不上心的,但殿下只有心底完全接纳了一个人,喜欢这个人,才会同她滚被窝。

        他不愿与裴迎同房,甚至这几日与她分房,心也远了。

        六月底,暑气难消,裴迎背后倚靠的枕襟上月枝叠压,她在马车中抚额,惴惴不安。

        日前嫂嫂来了信,家中出事了。

        哥哥不知什么原因,夜里被人从床上揪起来,仅着了一件白色单衣,连外衣也没披上,当夜便被关进了都察院。

        裴迎心下觉得荒谬至极,谁敢这么大胆,直接冲进裴家拿人?

        不要说裴老爷位居大理寺卿,裴家更出了太子妃,可是来拿人的又说奉了陛下的旨意,奉的什么旨意?

        一连几日,都察院那边密不透风,一家人甚至连哥哥犯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裴迎原先想,或许哥哥又在女人身上闯祸了。

        他从前便有这么一回:十二画舫的女子死了,都察院头一个拿的便是哥哥,不管他有没有嫌疑,只因为那女子生前最亲近的人是哥哥,满抽屉小字都是哥哥的名字。

        连夜拷审,一番毒打,最终才证明了哥哥的清白。

        又有一回,家里的小婢女跳河死了,裴家在朝堂中被谏官抨击惨了,非说哥哥逼\奸了小婢女。

        哥哥确实喜欢招惹风流,但他身子羸弱,素来温柔体贴,自从娶了嫂嫂,更是不敢多瞧小婢女一眼。

        这些事气得裴老爷直跳脚,都察院那帮人故意针对他们裴家!

        回到府里,一片冷清。

        嫂嫂无心装扮,一身素衫,头发松挽,蓬松地泄落两三根,转过身时,苍白的一张面庞,泪痕未干,整个人淡得像一株梨树,只一双眼红肿,携了淡淡的颜色。

        “完了,你哥哥这回完了!”

        嫂嫂原止住了哭声,见到裴迎,顿时又放声大哭。

        裴迎抚住了她,连忙唤阿柿拿来帕子,问道:“爹爹呢?”

        嫂嫂抬头:“爹他焦头烂额,正寻了同僚,四处奔走,想让裴昀先放出来,若是昭王还在京就好了,此事轻而易举,谁也不敢不卖昭王的面子,可是眼下,都察院那帮人素来与裴家不睦,寻着了把柄,恨不得趁机往死里整治。”

        “你可知道是什么事?”裴迎急切问道。

        嫂嫂擦了擦泪水,说:“昨日我回家一趟,让我爹找朝中故友探风,上下打点一番,这才明白,陛下整肃朝纲风纪,拿吏部开刀,你哥哥被人黑了!”

        裴迎闻言,心下一凉。

        大骊推行重典治吏,今年又开始打击贪墨奸党行为,暴君对于官员的手段一向冷酷,残忍到朝臣战栗不安。

        吏部是六部之首,整肃风纪自然从吏部开刀。

        裴迎越想越生冷汗,哥哥手无缚鸡之力,在尚武的大骊总叫人瞧不起,又不通文墨,光生了一副昳丽的好皮囊,好脾气。

        爹爹给他百般找门路,可他胸无大志,没几日便将差事弄丢了。

        这回,好不容易搭上了吏部的考功清吏司,他这回倒是不丧脸了,成日勤奋用功,只想扬眉吐气,没想到屁股还未坐热,便惹出这么人心惶惶的大事。

        “哥哥怎么会牵扯贪墨呢,他脑子里哪里想过钱呀!”

        裴迎这话倒是为真,哥哥这等清贵子弟,哪怕手头缺钱,被狐朋狗友撺掇着,也只敢问家里要。

        他素日胆小,账本都是嫂嫂管着,心里从没有计较过钱。

        小娘的琴艺哄得他耳热,文人两三首臭诗捧得他高兴,白花花的银子掷出去,听不见响也是有的,没了钱短手短脚,在榻上磨着求嫂嫂开恩,也是有的。

        谈起家里的日常用度,他一概不知,柴米油盐火烛费,一毫一厘从不上心,唯独小婢女今日抹了什么发油他闻得清楚。

        裴迎不明白,窝囊废哥哥怎么可能扯进这种事。

        按照大骊皇帝的脾气,这是要杀头的!

        嫂嫂说:“生怕他在都察院受苦,我求了我爹,依托旧关系照了一番,让他有口热汤喝,别让狱卒老吓唬他,你哥哥身子骨弱,又胆小,牢里脏的病的,又冷又湿,他夜里睡不安稳,不知被折磨成什么样了。”

        裴迎也是个没主意的,手脚冰凉,是啊,哥哥万一被吓出病来,或是染了恶疾,说不定真就死在里头了。

        裴迎在家中待到夜里,直到裴老爷回来,才弄明白发生什么事。

        月前,一名吏科给事中上奏“京债之风横行”一事。

        这也是大骊官场的老顽疾,年年都有大批官吏进京候选,这批新科或是改任的官吏并非一来便能领取俸禄,而是要经历漫长的观政期。

        这期间,一无进项,二又有各类车马交际,衣食住行的钱账明目,令人难以负担,若不是家底殷实的,便是舍下脸面叫妻族供养,手头紧巴巴,清贫不堪,哪有做官的风光模样?

        银子实在短缺,苦熬不下去,只好借京债。

        吏部常年供养了一批清贵公子哥儿,多数没什么本事,承蒙父族荫庇,进来谋个一官半职,裴迎的哥哥也在其中。

        这帮无赖纨绔如一群秃鹫,手里头有钱,便筹谋着给人放账。

        裴迎问起:“既是放账,钱庄也有这样的营生,怎么偏抓哥哥。”

        裴老爷抚膝,叹气道:“大骊律法,每月取利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①,而他借与新选官员,每月十五利,不消一年,只六十两,连本就该三百两②,其中利息高额,七扣八扣也常见。”

        “陛下为了遏制京债,下令给赴京官员预支道里费,可是巨利诱人,朝中有人顶风作案,再所不惜。”

        一桩桩利息分析得触目惊心,裴迎额头遍布冷汗,知道此事重大,大骊暴君向来厌恶贪官污吏,重典治吏的雷霆手段,轻则发配充军,重则砍头。

        她不能明白,哥哥为何要铤而走险?

        嫂嫂有孕在身,本来听不得这些,她却拽开了侍女的手,情绪激动,哽咽道:“阿昀他没做过这件事呀!阿昀胆小心善,又是个糊涂人,他连家里一盏油耗多少钱都算不明白,他是被人黑了。”

        “阿昀性子耿直,这几日我见他回府时闷闷不乐,一问才知,他看不惯旁人行事,常与同僚争执,非要分个是非曲直,一定是有人诚心栽他!”

        裴迎知道哥哥在为人处事上是个愣头,他与同僚不睦已久,嫂嫂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裴老爷面色灰白,胡须颤悠悠,猛然一捶膝头,重重地一下子,惊得裴迎心头一跳。

        “陛下最痛恨京中官场的攀比奢侈之风,先是拉京债,再便衍化为卖官鬻爵,人人想着凑钱买好缺,官员从中取利钱肥己,少廉耻之心,你哥哥又是清贵子弟里头一个典型的,平日里爱混爱玩,与女子纠缠不清。”

        “若在平日,花钱疏通关系,保他一条性命,躲去外头几年也非难事,眼下陛下震怒,倘若他真要杀人,你哥哥是躲不过了。”裴老爷叹道。

        “我不信,哥哥绝非这种人。”

        裴迎斩钉截铁,裴老爷被她眼中的信任一震。

        她既不信哥哥有魄力有胆子放债,也不信哥哥脑子聪明到算清利息。

        马车帘子被掀起,裴迎正欲上车,想了想,对裴老爷说:“叫嫂嫂放心,哥哥会平安无事的。”

        回到东宫已是第二日晌午。

        新蝉鸣声乍歇,蛰伏在盖过屋檐的大槐树上,不知今日谁来过了,罗汉围榻中间,一局残棋冷清,殿下正拾子,瞧上去闲适。

        棋子磕碰声清脆。

        陈敏终见到她时,手下一顿,说道:“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多在家里待几日?”

        裴迎走在案旁,手从一角游曳过来,摸住了一枚棋子。

        “我以为殿下会挂念,没想到殿下一心想我待在家中,好给您腾个清静地方。”

        “方才谁来过了?”裴迎状似无心地一问。

        陈敏终并没有避讳,淡淡的,吐出几个字。

        “吏部尚书。”

        殿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坦然,又带些好整以暇,只是这层机锋很快隐去,殿下眼眸一片清明,云霾俱净,天水共色,清淡又自然。

        裴迎坐下来,面色有些难堪了。

        “夫君,哥哥是冤枉的。”

        陈敏终神色如常,心底却在想,裴氏果真狡猾,无事殿下,有事夫君,改口得这样轻易。

        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收回,不妨被裴迎攥住。

        她双手握着他那只手掌,眼神迫切,湿漉漉的,一片水光,像是拽住一根救命稻草。

        “夫君。”她急切万分。

        “哥哥他只是个无辜牵连的倒霉鬼,殿下一定要救救他。”

        她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来之前哭过了,陈敏终眸色一动。

        “我知道。”良久,陈敏终说。

        殿下的这句我知道,令裴迎的心一下子沉到底,骤然恍恍惚惚,寒意从脊背窜升。

        陈敏终早就知道吗?

        朝中之事他洞若观火,会不会此事便是他一手编织促导,那么如今自己来找他,岂不自讨笑话。

        裴迎望着殿下,无法琢磨殿下究竟是不是在嘲弄她。

        真到求他的时候,小夫妻有些生分疏离。

        不过裴迎一咬牙,她不怕,她嫁给这个人,身子也给了他,遇到难事,他就得给她办!

        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裴氏,你真以为你兄长是清白的?”他问了这样一句话。

        殿下似乎是知情的,裴迎什么都明白了,她心思一转,嘴角莞尔,竟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她双手扶住了棋盘。

        “殿下最清楚哥哥是不是清白的,此事若是殿下设局,那救出哥哥便更容易了,只要您不使唤人为难他……”

        他们裴家惯会混淆黑白,理直气壮。

        陈敏终不言不语,裴迎顿时有些着急,身子前倾,薄薄的面皮涨得通红。

        她心底对殿下有气,知道此事背后与他有关,可是不得不忍着气,毕竟有求于人。

        “殿下,咱们是一家人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该互相帮扶,眼下你大舅子有难,你可不能不管不问啊!”

        她热切地将殿下的身份拉拢过来。

        陈敏终手下一顿,面色黑了,谁是他大舅子,裴家怎么可能与他是一家人,裴氏乱起来连规矩也不顾了。

        “慎言。”他眉眼冷冽。

        裴迎些心虚地低头,一面瞧着他面色,一面不服气地嘟囔道:“殿下,您大舅子要出了什么事儿……”

        陈敏终漫不经心地将棋子归位。

        棋子被合拢,一股脑地落进圆盒,哗啦一阵响,搅得人心乱了,殿下的声音却在其中格外清晰,不疾不徐地落下来。

        “你们裴家求人,都这样霸道?”

        裴迎的雪白罗袜下退,露出一截纤细脚踝,怯生生的,他不玩棋子了,把弄起她的脚踝,摩挲着,不经意的,似乎在玩什么珍宝孤品。

        他一面握着裴迎白嫩的脚踝,一面抬眼看她。

        裴迎顿时心下明了,殿下性情别扭,可是两个人冷了这样久,他食髓知味,难受的是他自己。

        殿下碍于面子,不好总是求事,在给自己铺台阶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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