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窗外雨声嘈杂，夜风吹过窗台时，散落细碎的水光。夏油杰站在窗边，垂首端详雨水在窗台凝成巨大的水滴，手指从一个中间划过，又和另一个溶在一块，而后在水中写下几个字音。一呼一吸间，房间里似乎还盘桓着焚烧烟丝后留下的焦苦气味，吸入鼻腔，大脑会告诉自己那是一种相当清寒又无法真切形容出来的草木香气。听起来原该是醒神的，可夏油杰只觉得这种气味怪异又安宁。

        像水、像云、像雾里的山林，可以叫人抛下一切桎梏，与天地共生，单单顾恋灵魂。

        是只有晴世才会拥有的气味。

        仔细一看，他写的字音是“はるせ”。

        身后的门被人打开，风猛地扫过额前的刘海，夏油杰的手一把抹去自己写出的水痕，回过身来。晴世手里的托盘上是两杯泡着梅子的苏打水，随着她行走的步伐，里面的冰块偶然敲击着杯壁，几声叮当。

        “糖渍柠檬用完了，今天是梅子苏打。”看到有些受惊吓的夏油杰，晴世的视线避开了他眼睛，将托盘放在小几上。

        “梅子像花一样。”夏油杰走近看清玻璃杯里裂开的梅子，随口称赞了一句，“酸甜口味的吗？”

        “嗯。”

        进晴世所在的女生宿舍玩这件事情，五条悟和夏油杰做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们俩还偏偏喜欢晚上出现跑来敲窗。刚开始晴世还会因为男女有别，说点什么，可效果欠佳不说，两个大男生在熟人面前就是随性任为的问题儿童，对于另外一个同期生是女孩子压根没有那种真实的自觉，话只选自己喜欢的听，越不让做越要做，时间一长，她只能由得他们去外只能祈祷不要被女生宿舍其他学姐学妹看见留下什么校园异闻，否则她的好同期只能来“殉”她了。将苏打水往桌上一放，晴世便自顾自坐了下来，找出一把梳子一点点将来不及好好打理的头发梳顺。

        梳齿在长发间穿越的声音配合着外面的雨声，一片安宁景象。

        要不还是回去吧？在静默中，夏油杰心里也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在雨夜过来。

        为了白天藤关家的那些事？不，事实已经如此，再纠结那个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为了他和晴世之间的不愉快？实际上晴世根本没有在意这些。他只是夜里吸收咒灵时被那股味道恶心到了，脑子里闪过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喝晴世这各色的自调饮料，待在她身边，聊点什么都可以，再待在他的那个房间里，也许真的会被那种臭味溺死吧。

        “杰可真是个笨小孩啊。”从夏油杰进来，晴世便已经知道他的来意，她将长发全部梳顺，也不见他说一句心里的话，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杰真的笨到完全不会诉苦撒娇呢。”

        “……我很笨吗？”夏油杰被晴世的话说得有些懵。

        “嗯，很笨。”身体已经开始向外界求救了，已经在逃离了，自己却毫无所觉。晴世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眨了眨眼睛，忽然张开了双臂，对夏油杰说：“要抱抱吗？”

        “哈？”

        “来自姐姐的抱抱，本来只有我的弟弟真守才可以拥有，限时放送。”晴世神色平淡，嘴上却在说着俏皮话，还模仿起超市导购员的语气，“推荐你可以试试。”

        夏油杰愣了，哑然失笑，“明明我还比你大好几个月吧。”话是这样说，可他还是走了过去，顿了好一会儿，试探性地伸出手，把晴世揽在了怀里。

        两个身躯沉重的溺水者向对方伸出了手，在晦暗的雨夜里，头顶的灯光像是深井外的天，苍白又光明。

        明明肢体接触的这一刻，在无法克制地看取着，明明杰在吸收咒灵留下的浓烈痛苦险些将她淹没，明明后背又开始隐隐作痛。可是晴世不想松开手，人的体温是暖的，她在冰冷的黑水里待得太久了，久到血肉开始皴裂腐烂，喉舌已经没有呼痛的能力，可这颗心还是想要呼救的。笨小孩连诉苦撒娇都不会，只敢伸手，试图得到一个拥抱。

        这双眼睛注视着世间所有人的灵魂，那她自己呢？看取了这么久，哪怕是习惯了，有时候看起来也会像是要被痛苦吞没吧？连他们都感觉到了。

        ——喜欢。

        一个细微到差点要忽略过去的声音响起，却叫晴世心神一震。

        她偶然从苦海深处浮了上来，深吸一口足以救命的气。可身边这漂在苦海上的少年，他指间缠绕的红线正随水流向她靠近，在他自己都不能觉察到的瞬间，与晴世湿冷的长发勾缠到一处去。

        晴世想哭，可是失去了眼泪的濡鸦巫女连悲伤都是寂静的。

        她只是安静地靠在少年逐渐变得宽厚的肩膀上，装作若无其事，抱着对她心说喜欢的少年。

        作为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男生，夏油杰和晴世、雏咲虽是朋友，但长期以来的男女有别，在接触方面，他总不可能真的这么大大咧咧，长久以来被教导过的克制是深藏在骨骼里的。和晴世这样的拥抱，可以说是第一次。该怎么样形容呢？抱着晴世的时候，好像是拥抱了一团云、棉花糖之类的绵软物件，可那并不是甜蜜的气味，长期使用药烟的她身上已染上木质香气，那是微微发着苦的。

        让夏油杰的心底不禁生出一种眷恋。

        眷恋这种气味的温柔，眷恋少女给予的怀抱。明明他是年纪更大一点的人，然而总是在被晴世安慰着。

        这是他自童年起就无法真切获得的感觉。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身躯便已经再向晴世靠近，仿佛灵魂在世间漂游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一处安宁。

        ——要是，他一辈子都不曾发现自己对我的喜欢就好了。

        ——要是，能时常和晴世这样待着，不要拥抱也可以，一起待着就好了。

        ……

        雨总会停，拥抱的少男少女也会分开，从那个雨夜起，夏油杰心里便有了一个连好友五条悟都不太清楚的秘密。

        他和晴世的秘密。

        那只不过是获得一个简单的抱抱，夏油杰心里是这样想的。他和晴世之前没有男女之情，也在执行任务或者闲暇时候有过肢体接触，什么都没有，当时抱在一起的那一刻他也没有非分之想，亦不存在狎昵的意思。这对晴世来说也是一样的，她单纯的把他当弟弟一样对待，是作为姐姐一样的角度给予他的一个抱抱。

        可是还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每当晴世靠近，夏油杰都会产生某种错觉。他的指尖似乎记住了那个拥抱时的触感，是柔软的布料和底下纤细的骨肉，鼻子好似就能闻见那股独特的木质香气，甚至是耳边的细微呼吸都会在脑海里重复出现。这不太对劲，青春期的男生会对女生好奇是正常现象，但他在想什么啊？那可是晴世。

        怎么可以对晴世这个样子？夏油杰啧了一声，在心里鄙视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后从饮料售卖机里拿出一听可乐时，动作一顿，突然来了一句：

        “但是，好细啊。”晴世的腰，真的好细。

        “细？杰，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好细？”五条悟陡然出现，摸出几个硬币投进售卖机。

        夏油杰吓了一跳，“悟，你走路的声音不可以再大一点吗？”

        “哈？”五条悟满脸的无法理解，“我走路就是这个样子啊，声音再大一点那是行走的巨型暴龙兽吧？是杰你最近老是晃神吧？不对劲，你是不是背着我看了些什么不该看的？”发现异常，他脑海里当即开始分析好友异常最有可能出现的原因，把有可能的选项排列一遍，再删掉几个不靠谱的。五条悟自己选中想喝的饮料后，那双苍青色的眼睛盯着夏油杰，目光灼灼，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古怪。

        “呀呀，这可真不了得，杰果然也是到年纪了吧？”五条悟嘿嘿一笑，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跟他分享，“平时在这方面我们两个不太交流，果然，我们来分享一下吧？好朋友就该一起分享一下‘せいへき’嘛，不要介意~我也可以把我喜欢的类型给杰看哦，来嘛来嘛，刚刚杰说的，是腰细吗？哦哦，有没有写真呐？是那种泳衣的吗？让我看下杰喜欢腰有多细的。”作为一个不满十八岁尚且在青春期里的少年，五条悟对自己喜欢看漂亮女生的写真一点也不会觉得羞耻，说到底人类就是动物啊，成为最强和满足自己作为男性的某些需求上又不冲突。

        “没、没有！没有啦！”夏油杰扫了一眼五条悟的手机，顿时明白了，他当然也看啦，但这次难得的有些羞窘，“不是悟你想的那个样子！”

        “不是吗？”五条悟才不相信，“不是的话，你脸红个什么呀？平时不是相当沉得住气的吗？”

        “我们可以跳过这个话题吗？跳过好吧？”夏油杰感觉被五条悟这么一说，脸真的开始热起来了，“我刚才，真的没有那种意思，只是！”话到嘴边，他猛地收住了，神情变换几番后恢复平静，他肃着一张脸，说：“你再问我们就去操练场聊一聊好了。”

        没有办法从好友嘴里知道让他晃神的原因，五条悟撇了下嘴，要打架他可一点也不怵，弯腰从出货口拿出自己的饮料，零钱随手揣进口袋，他下巴一扬，道：“那走啊，操练场上聊嘛，正好最近也闲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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