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离开藤关家没走几步,天就下起了雨,夏天的气息还没有完全散去,余温在灰暗的天空里伴随着雨水落在地面,行走在其中的人,仿佛进入了一个水做的囚笼里,呼吸间都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述的压抑。硝子经过无人的吸烟区时,突然开口说想要去抽一根烟。
晴世表示赞同,还从硝子那也拿了一支。
手机里,拜托神社本厅前去查找的消息有了回音,那个致藤关穗苗死亡的老人并非独身,妻子早亡却也为他生下子女,平日里那户人家与周围人的关系也还算不错,一生没有不可见人的劣迹,可因为这件事被报导,家里老人的做法也被大家知晓。这些年,老人的子女为此一直遭受到邻里的排挤,连子女的孩子也成了别人集体霸凌的对象,他们承受不住这种压力纷纷搬离了那里,并没有让他们过得更好。每一日都活在被人发现是凶手子女的惶恐之中,可是律法不会理解他们这些无罪的人,等待他们的还有最终审判后需要赔给藤关家的赔偿金。晴世看到这里,抿着烟嘴深吸一口,之后像是把自己的叹息和不满与烟雾也一并吐了出来。
“坏人死后,会到地狱里去吗?”硝子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气,侧过头,神情柔和地看着晴世。
“据我所知的是,这个世上没有地狱,要说的话,人间,就是地狱吧?灵魂能停留的地方,一个是此世,一个是彼岸,因为意外,被咒灵抓捕摧毁的情况倒是有一部分。”晴世看了一眼硝子,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事,解释的时候依然长叹了口气,眼睑之间的黑痣随着她低垂的眼帘显露出来:“世上有那么多做错了事情的人,死后等待他们的竟然不是地狱。”明明他们才是为他人带来地狱的人,可是居然可以那么的理直气壮,多么可恶啊。
夏油杰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晴世的身上。
他平时的生活习惯还算是良好,没有烟酒之类的爱好,五条悟则是体质的缘故,对这些会影响大脑神经的东西都不是很感兴趣,他们两个男生撑着伞站在雨里,与两个口中吞吐烟雾的女生说着话。这算是他第一次这么仔细晴世吸烟的样子。
作为巫女,晴世的操守颇高,教养、礼仪也是相当的好。她自己是不喜欢撒谎的,说过她的药烟不适合被旁人嗅闻易出意外,哪怕他们不相信,也会经常在吸取时会躲避着他人,那么平日里他们自然也会等过了那阵子再去找她,所以,她自己常常是一个人做这些事。如今与硝子站在一起的时候,夏油杰的目光全然被晴世所吸引着。
今日的她大抵是清楚自己要去什么样的地方,穿的是一身深色的素面衣裙。铁制的伞柄搭在她的肩头,让人感觉:啊,原来这个少女身形如此之纤弱。
她翻着腕,也许是习惯了细长的烟杆,三指还不太熟练地捻着纸烟,微微垂首,低下眼帘,露出平时别人不仔细看就不会知道的黑痣。一口烟雾从淡色的唇间呼出,迷蒙了他人的视线,也许是习惯,晴世在烟草燃烧的时刻,神情与夏油杰眼中原本的样子很不一样,看取过太多秘密的她,即便本身还是一名少女,纤细的身上也有意无意透露出一股无形的魅力。这种魅力很微妙,在这种可以被称为瘾物的氛围下,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寂寞又遥远,清丽的眉眼、花一样的容颜,恍惚间,夏油杰心里倏地冒出一个念头。
晴世就像椿花一样开放着,待花期结束,可能只是很安静地离开枝叶,接着遽然坠落。
啪地一下,会在地上落下艳丽又落寞的红。
“晴世。”夏油杰嘴唇抿了一下,开口喊了她的名字。
“嗯?”晴世抬眼,样子有些惫懒。
话到嘴边,夏油杰忽然又换了一句:“在晴世你的眼里,那个害得藤关先生家如此的老人,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晴世听到这句话时,顿了一下,她的食指轻敲白色的烟纸,有些细碎的烟灰在空中飞舞了几下,最后落在烟灰缸的石英砂里,她说:“濡鸦巫女是看取他人的巫女,不应该去评价已然踏入死亡或即将拥抱死亡的人,我看取了隐秘的一面,又凭靠着这些去评价他们生前一切的对错是非,这是很侮辱人的一件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想、也不能够高高在上地去践踏他们,而且,杰,你认为这样有意义吗?”
“没有意义吗?”夏油杰看着晴世那双乌黑的眼睛反问。
真冷漠啊,他在心里这样想着。第一次对晴世有这样的感受,被这样的眼睛、这样的晴世注视着,真冷漠啊,是晴世深藏着的另一面吗?这样想也对啊,他认为晴世和悟相似,是原先就该知道的啊,那种神性,拥有那种东西的人,心里怎么会在意这些事情呢?有那么多的时刻,有那么多个瞬间,夏油杰觉得,晴世离他好远,她比悟看得更高更远,恍若站在了他们的对岸,隔着散不开的水雾,所有的欢声笑语都无法在她身上长久停留。
“你是在……生我的气吗?杰?”看取到夏油杰的思绪,晴世微微皱了一下眉,她有些不明白。
“我没有。”夏油杰避开了晴世的视线。
“杰,你别太较真啦,意义这种东西,跟一个死人讲,有必要吗?”站在旁边,五条悟百无聊赖,拿自己的鞋后跟在一个小水洼里沾湿,又在稍微干躁的地面晃动鞋子,以便滚出一道又一道泛着水光的弧线,“意义这种东西,对活人有用,让那个老头子受到惩罚,那家人生前做不到,死后就更做不到了,在某种层面来说,他们就是弱者,无力反抗规则的弱者。”
“既然一切都被毁了,那就去毁掉一切。”生着苍青眼眸的五条悟脸上浮现了些属于神子的不屑的神色,“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个人还有他人制定的规则上,那可是相当可笑的事情,得不到想要的就去诅咒,这样看,人类实质上不就是一种自私的动物。”
“悟。”这种话,也太难听了吧。夏油杰侧目去看他的好友。
“干嘛啦?我又没有讲错,晴世也是这样想的吧?”相处日久,五条悟可太清楚自己跟这位好友在理念方面堪称迥异。每次两个人意见不统一的时候便开始互掐一顿,吵完打完也不需要再论结果。可是这次不一样了,他拉上了自觉是跟自己在这方面意见大致统一的晴世。
硝子听到这里,眉尾不着痕迹地扬了一下,她的大拇指抖了一下烟嘴,大块的烟灰准确地掉落进烟灰缸里。耷拉着眼皮的时候,她整个人从骨子里似乎都是泛着冷的。她说:“你跟夏油说归说,别扯上晴世,又不是吵架,你还有必要像小鬼一样拉势力吗?五条?”
五条悟听着这句话,眼神稍有些夸张地跨过硝子,躲避掉她的目光,然后哼了一声,跟个孩子似的,把手里的伞柄一扭,布满雨滴的伞面沿着伞边飞起一道道水迹。
幼稚。夏油杰扫了一眼在硝子话语间沉默的五条悟,心里啧了一声,还没等他开口,水花飞溅,湿了半边的脸,他一咬牙,立刻也做出了反击。
看着两个人高马大的男生从刚开始的转伞攻击到后面的互踩水坑,演变到后来,拿手里的塑料雨伞开始互打,硝子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对不满六岁的臭小鬼。她最后一口烟吸尽,捻熄烟头,稍稍偏头,把嘴里的那口烟雾宛如吐出残渣一样有些粗野地吐出来,这样的动作配上她随着年龄心态变化愈加明显的柔媚面容,霎时间变得韵味悠长。她的眼睛再次看向晴世,泪痣好似白纸上一个醒目的墨点,仿若下一刻就会开出墨色的花,硝子问出了自己心里最想问晴世的话:“还好吧?”
不得不说,在行为和心境上都过早成熟起来的硝子直觉力上颇为惊人。
晴世怔了一下,随即不是回答,而是问:“我看起来太明显了吗?”
“也不会。”硝子抬手帮晴世理了一下头发间卷曲着的一缕长发,低声道:“只是我记得别人痛苦的那种感觉,和你现在很像。”
“痛苦和感冒咳嗽一样,难以遮掩,看取,你的这种能力,对你来说很不好受。”硝子这样说着。
她见过的。在一些承受不了命运给予太多痛苦而选择走到海边的人身上,也在以前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的时候,硝子都有感受过。痛苦这种概念挺模糊的,非要找个准确一点的形容,是一种到最后可以只剩下麻木来支配着行动生活的存在,是活着又像是死掉的一种错觉。每个人都有些秘密,晴世的看取挖掘出内心的隐秘,却要缄口不言,没几个人能撑得住吧?
“也不会啦,病总有药治的,已经习惯了,以前还小,不太懂,也是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多了,才算是真的理解我身上的看取。”晴世望着在雨中打闹的夏油杰和五条悟,轻声与硝子说道:“看取,是用我的眼睛看每个人的灵魂。”
“躯壳是灵魂的居所,人行走过世间必然会留下痕迹,经历得越多,灵魂想要解脱,总需要其他人来帮忙。”
“看取别人的灵魂,这种事情,觉得累不是很正常嘛。”晴世笑了一下,“和硝子的工作差不多,都是很累人的事情。”
“帮助他人的灵魂?听着有点像是心理医师的做法。”硝子想了一下,说:“假如你下次觉得不舒服了,可以来找我。”
“谢谢你,硝子。”晴世选择用一个颇为成年人的口吻回答。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不是撒谎,也不够真实,紧接着又晃了一下指尖即将燃尽的烟,笑着垂了眼。将自己手中的烟熄灭,埋进白色的石英砂里,她说:“这款烟第一次抽,感觉很不错呢。”
“喜欢?”
“怎么说呢,我平时不抽这类的,看取会感觉不舒服嘛,抽的是药烟,感觉很不一样,对这种烟谈不上喜欢,不讨厌。”
“不介意的话,有机会一起试试其他口味的,烟酒都可以。”
“嗯,可以哦。”
远处,两个男生的头发和衣衫已被雨水打湿,前一下的意见不统一全然抛在脑后,他们跑着闹着,似乎有些打平手歇战的意思,结果雨幕太大,两个人嘴上商量了什么吸烟区这里也听不到,却见五条悟蓦地转身,朝两个女生跑了过来。
“晴世——硝子——”五条悟喊着两个女生的名字,凑得近了抬手一甩,已经不太能看的塑料雨伞伞骨直接炸开,变成一堆破烂,但他满是雨水的伞面飞出伞骨,扬起的雨滴扑了两个女生满脸。做出这种事的他满脸的兴奋:“surprise~”
很好,又开始了,五条的时间。晴世被雨水甩了一脸,下意识闭上眼睛停住呼吸,随后抬手擦了一下脸,收起雨伞就朝雨中奔跑的五条悟追了过去,在伞差点能打到他时,被五条悟的好搭档夏油杰横插一手拦住,接着硝子及时出现加入了战局。
一团混战。
闷热灰暗的雨天,把整个世界投入一个暗沉的世界里,年少的他们仿佛鲜明的色彩划开了这个世界。他们在雨中奔跑、打闹,衣衫湿透也没有关系。令人心生烦躁的夏天就快过去,天亦会放晴,想来几天后会有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
这一天出门够愉快,可玩得很尽兴,他们在千叶跑了一圈后,是坐着夏油杰的咒灵回的学校。不料才进入学校的结界,刚踏在实地上,三个逃课的学生就被等在学校大门口的夜蛾正道抓着去做检讨了。
想来最后挨揍挨得最厉害的,是悟吧?望着被夜蛾正道拎在手里两条长腿只能岔开、弯着腰走路嘴上还不住叫喊的五条悟,晴世噗嗤一下笑得格外开心。欢快的笑声引得夏油杰都不禁回头看一眼。
傍晚的天还是明亮的,雨已晴,着了深色衣裙的晴世站在阳光里,与他们隔着长长的石阶与高大的门。
看,他们之间又隔了一条无形的溪流。
即将入秋的时候,雨水总是会变得丰沛一些。
入夜时分又开始下雨。
稍微打开的窗从缝隙里牵入几丝湿润的空气,吹散了屋内萦绕的烟,晴世宿舍里的深色木制地板上散落着三四张洁白的木纸,还有散落的烟丝和翻倒的烟杆,烟灰缸里的烟灰洒出狰狞的灰白。而房间的少女正衣衫不整,她俯在卫生间的洗手池里,因为药烟过量产生的副作用使她大脑昏沉,身体却诚实地发出阵阵作呕的声音。
身后的刺青疼痛已到无法与任何布料接触的程度,柊木在纤瘦的肩胛骨间生长茁壮,上面的蛇张开獠牙状似扑食,撕咬着无形的猎物。从最开始服药会恢复原样到如今服药后仍会存在这般印记,前后时间连三年都没有达到,堪称灵魂剧毒的药效已经差到神社本厅的虫师都不敢再往下调整药烟里虫蜕的比例了。这一切都在说明,夜泉越来越难控制了。
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下个月,或许……在不远的未来,日上山就会鸣动。
好痛苦、好痛苦……好想就这样死掉。待晴世的意识足够清晰时,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但在下一秒她又狠狠地掴了自己一巴掌。不可以软弱,否则会被痛苦和夜泉毁掉,还不能在此倒下,大神官还在部署,神社本厅内部核心都在围绕她做着努力,那个有着缝合线标志的古怪存在还在借助他人的身躯为恶,她已经发下了誓言,也和大神官约定好了。
不要温和地走入良夜,不要顺从地接受日暮的死亡。
抬眼看到镜中的自己,凌乱的长发、苍白的脸,狼狈到晴世都不想再看第二眼。她打开水龙头接了几捧水漱口,之后整理好衣物和一室的狼藉,把一切打理成原本的样子。这时,宿舍的窗外传来几声敲击的声音。
拖着沉重的步伐,晴世打开了窗户。
外面的雨水淅淅沥沥,夏油杰撑着伞站在窗外,对晴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晴世。”
风携着雨,如丝线,斜斜地入了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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