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雾迭山渡鸦篇(八)
阿眠追上马车后,身形被白雾一笼,化作一缕细烟飘进车厢里,在马车的角落里凝成一朵雪白的花。
杜清心绪不宁地催促着车夫,偶尔瞥一眼麻袋,嘴里还嘟囔着:“你们要怪啊,就怪自己运气不好,偏偏撞上了四皇子心情差的时候,下辈子啊,就投到富贵人家里去享福吧。”
马车畅通无阻的出了城,一路驶向了雾迭山的方向。
颠簸中,车帘被风扬起,阿眠透过那时有时无的缝隙,看到泥泞的地面从眼前快速掠过。
车轮碾过的地方,泥土朝两边翻滚开,留下两道长长的印子。
在一些混浊的积水中,她能看到被波纹扭曲的茂密树冠拥挤在一处,将天空遮挡的只剩中间与路同宽的窄窄一道。
月亮半掩在云雾里,光晕暗淡。
马车突然颠了一下,缕缕黑雾从马车的边缘滑过,在车帘外频频试探。
树林中惊起一片乌鸦,随着一阵翅膀的“扑棱”声响起,“桀桀”的尖锐叫声在山林间回荡开来。
阿眠从缝隙中看着外面凝为实质的妖气,心中明白该是到了雾迭山了。
马车停在了一小片空地上。
四周的树木扭曲狰狞,树下堆着白骨和被啃食了一多半的腐烂尸体,泡在水里,正散发着令人反胃的臭味。
几只乌鸦落在马车的车厢顶上,从喉咙里挤压出声响来。
配合着现下的景色,令人毛骨悚然。
杜清用衣袖捂着口鼻,拧着眉头用脚将两只麻袋蹬出了车帘外,落在泥土里发出轻轻一声闷响,血水从麻袋中慢慢渗出,扩散开来。
杜清扭头将前面的帘子掀开,催促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快走!”
车夫答应了一声,拿鞭子往马屁股上一抽,马车便掉了个头,顺着原路疾驰返回。
阿眠化作一道白烟从缝隙里飘出来落在了一颗树后。
等到那马车跑的远了,她才上前去看那麻袋里两个人的状况,将绳子一扯,露出两张苍白的脸来。
一个是不过总角之年的小男孩,一个是两鬓斑白的老妇。
两人都被挖去了眼珠和舌头,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有一些淤青,估摸着可能遭过不少毒打。
阿眠探了探两人的鼻息,都是气息极弱,就算此时将他们拖回城中,用上最好的药,估计也救不活了。
她有些绝望的叹了口气,一时蹲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身后大约十丈远的地方,四周黑雾慢慢聚拢,从里面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肤如凝脂,俊美绝伦,眼角一点泪痣妩媚多情,一头墨发披散在身后,丝丝死气萦绕其中。双手拢着一袭黑袍,肩头黑羽为饰,坠了一颗血红的珊瑚珠。
他缓步走到了阿眠身后,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语气森冷:“你也是这次的祭品?”
阿眠周身一震,转身挥出一鞭花藤,足尖轻点闪到了远处的树枝上:“你是谁?”
那人侧身躲开了这一下攻击,慢条斯理的抬起一只手扫了扫自己肩头的羽饰,自报家门:“鸦长羽。”
阿眠警惕的看着他,问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鸦长羽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俊美的脸上浮现出冷漠来,嗤笑道:“一些命贱的蝼蚁罢了。”
“倒是你。”鸦长羽看向她,笑容里带着一丝嗜血,“也是这次的祭品?有趣。”
话音一落,只见鸦长羽飞身而来,黑袍灌风鼓起,犹如一朵墨色的花,黑色的雾气从他脚下升起,围绕着,犹如利箭一般朝阿眠射去。
阿眠借力在空中身形一旋,在树木间来回跳跃躲避,看着黑气将自己方才停靠的地方射穿,断口处泛起暗色的烟。
这若是被打中,怕是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阿眠咬着牙艰难躲闪,第一次感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鸦长羽勾着嘴角看着她,犹如在欣赏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双手抱臂,左手的手指在右边的肘关节处一下一下的轻轻敲打,看上去心情颇好。
等到阿眠体力泄去大半,鸦长羽身形一晃,出现在她眼前,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手指慢慢收紧,再一次问道:“你也是这次的祭品吗?”
阿眠只觉得自己快被掐的背过气去了,艰难的从嘴里挤出两个字:“不是。”
鸦长羽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冷淡,随后松开了手。
阿眠的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落在了地上,溅起一片泥水,有些落在了她的脸上,一片冰冷。
鸦长羽立在半空,摸着下巴俯视着她:“既然你不是祭品,那我不杀你了,你走吧。”
阿眠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在这位杀神反悔之前,站起来麻溜儿的离开这里。
可是她看着地上那两个尚有呼吸的人,勉强撑起半个身子问道:“那两个人,你能放过他们吗?”
鸦长羽落在地上,上半身微微前倾,笑得邪气:“他们?这可不行,这是别人送来给我的,算是我的东西了。”
像是怕阿眠听不明白,他又补充到:“你知道的,咱们妖怪随便吃人可是要受天罚的,不过这两个人……”又指着周围树下那些尸骨,“还有这些,都是揽月国那位四殿下送给我的。”
阿眠仍是不懂:“都是吃人,又有何不同。”
鸦长羽伸出食指轻轻晃了晃:“不不不,这人是四殿下送的。所以,这杀戮的业障,自然归在他身上,等他死后入了地狱慢慢偿还,与我何干?”
阿眠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指着那两个人怒道:“可是他们还没死!”
鸦长羽摊了摊手,笑容十分残忍:“反正也快了,我等他们死了再吃不就好了?”
“你……!”
鸦长羽慢慢走进她,眸子里划过一道血芒:“我是看在咱们都是妖界中人的份上才放过你的,你不赶紧逃命去,难不成准备留下来,看我怎么咬断他们的脖子?”
阿眠被他说的胃里一阵翻腾,只是看着旁边地上的那两个人,怎么也迈不出步子。
鸦长羽看了她一眼,走过去抬起脚,直接将那老妇的脖子踩断了,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鲜血从脖子断了的地方涌出来,顺着积水漫到了阿眠脚边。
他偏头笑着,猜透了她的心思:“现在肯定死透了,你也不用觉得愧疚了,走吧。”
阿眠觉得自己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般,难堪又羞耻,惊恐的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随后爬起来踉踉跄跄跑了。
鸦长羽还在她身后喊着:“慢些跑,小心摔倒磕断了脖子啊。”
就像是在给她提醒方才那一幕似的。
…
明仪是在城外的一个路口看见阿眠的。
他先去倚春楼给吾玉报了个信,听说了雾迭山那位渡鸦公子的厉害,便拿了剑火速赶过来了。
阿眠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身上都是泥水。
明仪看了一下自己身上刚穿了没半天的新衣裳,犹豫了一下后,冲上去扶住了她。
明仪问道:“小师妹,你怎么了?”
“明仪师兄?”阿眠神色恍惚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将脸埋在他怀里痛哭了起来。
阿眠有些崩溃:“明仪师兄,你告诉我,修仙有什么用!我谁都救不了!我什么都做不了!”
明仪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好了好了,别哭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就在你眼前发生,你却只能站在旁边看着。”
阿眠更加崩溃,有些语无伦次:“师兄你知道吗?那个人的脖子……就在我跟前……流了好多血……流了好多血!”
明仪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然后惆怅的想,自己身上这件新衣裳还能不能要了?
等到阿眠哭累了,明仪才将组织了半天的语言说了出来:“凡事自有因果,修仙不是为了让人成为救世主的。”
“那是为了什么?”
明仪想了片刻,牵着阿眠的手往回走:“有些人修仙是为了长生,还有些人是喜欢被人崇拜的那种感觉,反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小师妹,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修仙吗?”
此时的月光仍有些暗,只能将泥泞的地面照出一点点微弱的光来。
阿眠的心慢慢宁静下来。
她当然记得自己为什么修仙,她只是想帮孙婉解脱出来罢了。
于是,冷静下来的阿眠终于有心情注意明仪了:“明仪师兄,你换新衣裳啦?”
明仪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住了:“是啊,这穿上还没半天呢,可惜了。”
阿眠很是上道,主动提议道:“明仪师兄你别可惜了,明天我赔你两件。”
明仪觉得,小师妹在自己心里瞬间就高大了起来,然后也终于得空注意阿眠了。
他指了指阿眠脖子上的一圈青紫:“小师妹,你脖子怎么了?”
阿眠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脖子,细密的疼痛慢慢蔓延,针扎一样。
她的眼中笼上了一层雾气,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没什么。”
明仪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好多问了。
两人一路进了倚春楼后院,吾玉和红英就在院子里等着他们。
吾玉见他们回来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眯着眼看向阿眠,问她:“你还记得我交给你的任务是什么吗?”
阿眠的头垂的极低,声音细若蚊呐:“大人让我盯紧四皇子。”
“那你呢?”
阿眠握紧拳头,抬头看向他,眸子里满是倔强:“可是他们草菅人命!我只是……”
“只是什么?”吾玉打断她,声音带着几分讽刺,“你觉得自己可以当个救世主,拯救苍生?”
阿眠的头再度垂了下去,委屈的眼眶都红了:“我没有,那两个人还有气的,我只是不想他们就这么死了。”
吾玉却看的透彻,不留情面的戳穿了她:“你是不想他们就那么死了,还是不想放任他们死在你面前?”
梧桐树的投影就落在阿眠的身上,让她低着头时,可以将眼中的情绪尽数遮去。
以至于没人看得见,那双眸子里不加掩饰的杀意。
明仪觉得,吾玉这话有些过了,站到了阿眠身前:“水神,阿眠她年纪还小。”
吾玉冷眼瞧着明仪,硬是将他逼退了几分:“从前在仙岛时你们护着她,如今到了海内,你们还准备护着?你们能护着她一辈子吗?”
明仪虽然不愿和吾玉发生正面冲突,但是并不代表他就怕了水神。
明仪也有几分恼了,愤愤道:“她是我师妹,我们同属长韶上神座下,本就是一家人。我们就是乐意护着她!”
吾玉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良久,看着阿眠凉凉地问道:“你不是想成仙成神吗?就准备缩在你的师兄师姐身后一辈子?”
阿眠的身体抖了一下,双手慢慢握紧,呼出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越过明仪走到了吾玉面前,直视他的双眼,坚定地说道:“我不会的!我会成仙,也会成神,但是……不是靠任何人。”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吾玉忽的笑出了声:“回去休息吧,明天继续盯着四皇子。”
说完,吾玉转身背着手走了,红英跟在他身后,临走前回头看了阿眠一眼。
明仪过来扯了扯她的袖子,担忧地喊道:“小师妹……”
阿眠看向他:“明仪师兄,没事的。”
夜里,阿眠梦到了那场火烧宫门的闹剧,梦到了道士拿她摆阵时妖怪的求饶,梦到了孙家小姐,还梦到了雾迭山那个被踩断了脖子的老妇。
她惊醒过来,看着地上的一片月光出神。
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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