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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九 章 古 寺


当夜左懋功即命陈弘范全权负责吴大勇协办配合收敛尸体,聚拢伤员,另备快船去前面淮安府安葬疗伤。

        他自己是钦差,决不能离开饷银辎重一步。夜色如水杀机已逝,更大的艰难险阻还潜伏未知,冥冥之中福祸休咎不可预测,只能按捺着静下心来等着朝廷的安排批复。

        陈弘范听令后即安排人员妥善处理,腾出空船三艘,自己也不摆官架,和伤员挤在一条船上,又备快马堤骑前面探路寻访找医问药,早做准备。

        至晨,陈弘范遣人飞马来报,已在淮安西北隅运河畔的湖下镇上略做安顿,因离这里的古寺通源寺不远,已经请求让寺内高僧做三天三夜的法事为死者超度往生。

        午后又接到圣旨,同意弃舟登岸,已命淮安府衙里在近处等处召集车马,安顿使团,休整准备之后另行出发,以防万一之虞。

        左懋功接旨后暗松一口气,对两方面都还比较满意。即命马绍愉与陈弘范淮安府衙联络商议登岸驻防安保餐宿细节,自己押着浩浩荡荡的船队一路迤逦慢行外松内紧至淮安大运河码头。

        饶是如此周密安排不敢懈怠,到得运河码头铺的时候已经过了申时。苍茫的暮色中一轮半月映在河面上如银蛇闪烁不定,岸上银色黑黢黢的人家偶然能见到几盏灯光,只在登岸处燃着松油火把,照得河上河岸一片通明。

        摇撸袅袅中,一声声恢宏悠长的钟声从不远的寺庙传来,层层叠叠的在两岸人烟密集处悠然回荡重响,众人想起昨夜此时的惊心动魄,不禁恍如隔世。

        淮安有着两千多年的悠久历史,有着中国运河中枢的美誉,上游可通政都北京,下可连江南诸府。

        因运而兴因货而盛,与苏州,杭州,扬州,并列为四大都市,驻有漕运总督府,最是江南一带商贸发达人文荟萃的富庶之地。

        漕运总督时润冰和陈弘范诸位都已经在岸上等候,相见拱手各道寒暄。简单商议后,命使团人员轮流上船吃饭,仍在船上戒备安防,两岸又由漕运总督安排驻防,双重保障之下,左懋功稍得心安。

        天气炎热恐发时疫,当晚确认牺牲人员姓名籍贯后即拉去火化。第二天一早即在岸上通源寺的大雄宝殿里开启水陆道场。

        黄墙红柱檐角飞翘中巍峨庄严的大雄宝殿里烛光摇曳,一群僧人或站或盘膝而坐,双手合十口中吟念往生咒,四下里钟磬铙钹激灵醒目,素幔挽幛哀默低垂,众人随同左懋功一起跪拜祈祝,想着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又有那么多浩劫苦痛,不知不觉痛哭出声共撒一波离情之泪。

        车辆骡马陆续征集而来,但却非常缓慢,粗算了一下约得一半百多乘结实的驮轿方能成行,三五日之内才得此半数,只能耐心等待。

        一行人暂时在通源寺安顿,主持如云禅师听说是清官左大人,立即腾出十几间禅房来,或通铺或地铺随意将就,又为几位女眷专门安置在雅静的一处。

        这一日午后骄阳当头蝉鸣树静云淡风轻,左懋功中午一觉醒来,恍恍惚惚还觉得绝食而死的老娘仍旧在眼前晃漾,梦中的景象还是那么的清晰,自己作为儿子还未尽孝道,老人就这样走了,让他痛不欲生。

        还好堂兄左懋泰人在北京,帮忙收敛逝者,主持大殓让老人入土为安。

        对于逼死老娘的清兵他恨之入骨,也坚决反对谈和,心中很明白,唯死战方可占一席之地,谈和徒然示弱乃下下策也。

        唉,他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洗了把脸定定神,就到隔壁去看看陈马两位副使。

        天热门窗都开着,只见不大的室内陈弘范短衫小褂正襟危坐在案前写着什么,马绍愉躺在边侧微有酣声。

        “左都督陈大人这么用功啊,是给嫂夫人汇报情况吗?”陈弘范见他进来打趣笑道“萝石兄取笑了,你招呼一声嘛,我和马大人就可以过去,何必你亲自来?”

        “在房里也是一个闷气,哪像你雅兴不小!”

        “我有个记日记的习惯,我们三人为主组团北上,总归要有始有终,来龙去脉什么的都要大致记录下来否则千秋史笔昭昭如铁,骂我们尸位素餐的也不见得!”说罢哈哈大笑。

        左懋功低头一看,果然见方寸素纸上小字记着日期天气地域什么的,心下也就打消了疑惑。

        马绍愉醒了,伸了个懒腰笑着说道“左大人,你知不知道,这里有一个人大大的有名?”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是的这里曾经是淮阴侯韩信的封地!”

        “淮安府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还是很有一些历史渊源的,除了鼎鼎有名的淮阴侯之外,还有巾帼英雄梁红玉,虽出生微贱,于风尘之中慧眼识得韩世忠,夫唱妇随不让须眉!”

        马绍愉正统科举出生对于历史典故与人物如数家珍。“就着我们暂居的古寺在江南也是一座名刹!”

        “哦,如此看来,我最近是急于北上而忽略了很多此地的人情风物了!两位大人可有雅兴,一起去古寺里走走?”

        “愿陪大人!”两人一起躬身说道。

        转角穿过后门口就是古寺内院,庄严巍峨的大雄宝殿已在身后。

        古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内里大悲阁,菩提楼,藏经楼,十八罗汉长廊散落在四角各处,中间青砖小径依势曲折连起,两侧种满芭蕉竹树蔷薇月季之流,此刻鲜翠欲滴的树叶从中一声声的知了此起彼伏的叫着。

        踏在蜿蜒的小径上,左懋功顿觉飘飘然有一种与世隔绝的仙意,与红尘俗世中的枝缠蔓罗纷杂纠葛完全不同,不由自主的口中吟道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马陈两位大人背负着双手跟在身后,小径窄窄,自然而然的让他们的主次分开。

        “大人吟常建的这首《题破山寺后禅院》足见经典,其实此院也离我们不远,只在常熟虞山上的兴福寺即是。”马绍愉说道“想来常建当时挣脱樊笼,定是念起了和陶渊明一样的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真趣。”

        “是呀,我们在朝中貌似风光无限,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其实都是有些身不由己听从摆布。”陈弘范是万历四十六年的武举,开得三石硬弓,骑马射箭罕有人敌,肚里墨水却是不多,但他靠着过人的精明摸透了现今官场上的一切套路,长袖善舞投机取巧,在大明王朝里如鱼得水步步高升。

        大明王朝倒了,又来到弘光朝中担任要职,此次北上他主动请缨作为左懋功的副使之一,在庸庸碌碌毫无生气的弘光朝中脱颖而出,却使得左懋功刮目相看。

        “各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昔日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挂冠而去,飘逸潇洒,谈笑间成为古往今来隐逸诗之宗,但自己妻儿老小却是都养不活,其中苦楚不道外人知。”

        “弘范这话说的是,一个人成就伟业必定要有取舍,鱼与熊掌舍生取义都是断然间的选择,又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世间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左懋功踱着慢悠悠的步伐说道。

        来到十八罗汉堂,神态各异的泥雕木塑金身罗汉或坐或卧或祥云飞天或持剑伏妖,或双手合十悟得正果,或张牙舞爪择人欲噬,形象生动想象奇幻,摆放在两厢木台上供人一一走过慢慢欣赏,每一边各是九位,面前摆着香花鲜果,显是善男信女时常供奉。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能在这罗汉里找到自己的命运的影子。”什么坐鹿,骑象,欢喜,静坐、举钵、托塔、降龙,伏虎,过江、笑狮、开心、摊手等罗汉都是经历不同却终成正果,我们也在这红尘俗世间修行,期待将来若不是名垂青史,也要为世人大众谋福祉。”左懋功边看边说,如此狰狞图突兀的雕像配着左懋功剖心置腹的话语,真令人倏然动容,真切的感受到左大人一颗博爱正直的心胸,一起点头称是。

        “不知大人对于我们此次北上之行有几分把握?”左懋功回过头来双眼不认识的盯着陈弘范说道“几分把握?嗯?弘范,你能看出来此行的意义吗?”

        陈弘范被他逼看着目光躲闪开去,“与虎谋皮罢了!我们此去一不要丢了大明弘光煌煌天朝的脸面,二要尽一切可能争取到应有的权利,至于个人安危,我已经置之度外”。

        “是不是有别的迂回的方法做个折中的选择,比如取得清廷的信任假意合作,暗中拖延时间,让我军多筹钱粮加整军备?”陈弘范试探着问道。

        “宁为直折剑,不做曲全钩!”恐怕就有此心,大明里也未必有人懂,倒是会骂你活秦桧的倒是一大片。陈洪范马绍愉一声叹息都是默然。

        陈弘范心里骂道“迂腐!难道还去送死不成?总有个规避的方法,先活命再说,你要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就让我们去陪葬?”面上却不肯带出一副凝重的样子。

        前面人影晃动笑语嫣然,只见对面金有鱼刘三小姐夫妇,和彭学尧张敏玉夫妇,小声说笑着观赏过来。

        金有鱼眼尖,抢上一步躬身说道“三位大人真巧”刘三小姐彭张夫妇也蹲身施礼。

        左懋功见他们年轻俊美无忧无虑不禁打趣道“两对神仙眷侣来错地方了吧?这里是罗汉堂不是求子观音殿啊?”

        开始一句让人面面相觑后面一句又说得两对小夫妻绯红了脸,马绍愉陈弘范却是偷笑,一时扫尽刚才沉闷枯燥的气氛。

        一行人正自脱略形迹小声说笑,独臂罗汉也跟了上来,单手合十向十八罗汉躬身。陈弘范说道“罗汉见罗汉,可谓本家见本家了!”独臂罗汉转过身来说道“大人取笑了,我这肉身凡胎,是江湖上朋友抬爱取的外号,修成正果岂是等闲之辈可以的?”

        “罗汉这话我不爱听哦!当初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觉悟妙蒂不也是肉身凡胎?一个人修成正果必走正道,持之以恒才能积小善成大业,不在于形而在于心。”左懋功半是取笑半是训诫说道。

        这里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学识才情都以他为尊,这话也只有他才能说得。

        独臂罗汉一脸正容躬身说道“阿弥陀佛,谢大人指点,小僧记下了!”

        正行间,方丈如云禅师率着两个小沙弥赶来。如云大约已过耳顺,头顶新剃亮光光的,三缕长须垂自胸口,却是雪白,三停匀称五岳丰隆,一身袈裟稍有破损,手捻佛珠,虽然身长与刘小姐差不多,却是一派仙风道骨世外高人之相。

        与左懋功等人相互稽首施礼,如云说道“搅扰诸位雅兴,请至禅房用茶。”

        “方丈何须客气,我辈吵闹佛地已是不安。”左懋功说道。

        “大人的道德文章,贫僧早就久仰,早想结识只叹无缘,如今大人率队北上,正是天赐良机呐。”

        说着右手想让做个请势前面引路,众人也走得累了,随着走了短廊转了个弯,就到一间干净雅洁的禅房中,室内摆着几条春凳,墙上挂着几幅水墨山水画,众人就坐,如云说道“清风明月,泡茶取瓜!”

        小沙弥答应了,不一会端着一个大木盆来,木盆里老大一个碧绿滚圆的大西瓜,足足有七八斤重,放在中间桌上开了,只听得哗的一声,红馕黑子裂做两半,小沙弥又是几刀一一分给大家。

        众人正自口干舌燥,不由得大喜,也不客气取瓜就啃,那瓜刚从井里取上来,莎馕莎馕的又冰凉冰凉的,一口下去满嘴甘甜清香,满身暑气荡涤干净,不由得大声叫好。

        左马陈两位矜持,几位江湖豪客连吃了两三块,堪堪一个大瓜一会儿就消灭了。清风明月又端来净面水让大家洗手,看着独臂罗汉却都笑出声来,只见他胸口老大一摊瓜汁,显眼的像个孩子抢食般吃得狼狈,他自己也都不好意思了。

        清风明月收拾一下又端上热茶,陈弘范说道“还没感谢大师水路道场超度之功呐!说着目视左懋功,见他缓缓点头,遂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起身递给如云。“大师功德无量!这一点香火之资请务必收下。”

        “善哉善哉”如云眼梢早就瞧见,单手就将陈弘范推开去口中说道

        “这断然使不得的”如云在椅上欠身说道“我辈超度亡魂往送极乐只是顺水推舟顺势而为罢了,诸位大人与大侠为国为民奔波劳苦才是真正的可敬!”

        “如今建虏猖獗战乱四起生灵涂炭,诸位不顾身家性命为家国谋福,倒令我辈惭愧不已,能为国效力也是我辈之幸分内之事不劳酬谢。

        我们虽然说是出家人,但贫僧也从俗家来,身上衣裳,脚底芒鞋,口中饮食哪一点不是取自民间,都是有赖家国和平稳固才能维系的啊!”

        众人见他是个庙里的普通主持也还罢了,如此心胸见识超尘越俗却是不得不服,不由得肃然起敬一起起身双手合十,还礼说道“我佛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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