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一 章 飞 …
八月中旬的一天,由淮安至宿迁的官道上缓缓行来一支庞大的车队,这一支由骡马双木轮车为主干的运输队迤逦蜿蜒浩浩荡荡,从头至尾差不多半里多长,在山清水秀坦荡如砥的乡野间穿行。
自从弃船登岸后,重新组织车辆装载,弘光朝也加派了守护的兵勇,前后左右都严密护卫。只是几百人的队伍衣食后勤保障住行都是问题,行走异常缓慢,靠近九月白露没几天,天气还是很热,所以选择早出中歇。
左懋功让武功高强的栖云率领独臂罗汉在前面开路,或骑马或坐骡轿,全神戒备稍有风吹草动就直接飞马快报。
由陈弘范率领一众心腹混江蛟郑江龙等断后,让刘三小姐和彭学尧张敏玉夫妇骑马在侧护卫,自己与金有鱼马绍愉居中调度指挥全局。
高杰总兵手下四大天王之一的混江龙并没有死,那天事败被俘,原是存了必死之心,想不到左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软硬兼施撬开了自己久已泯灭的良知,他痛哭流涕当场断指告天发誓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左懋功等人也不禁耸然动容,允许他戴罪立功。
此刻的他多少有点沉郁,坐在最末车上,望着后面渐渐远去的良田桑陌野旷萧逸久久的沉默不语。
疗伤敷药后眼睛只剩下右眼,另一只用黑布斜包了,看上去有些狰狞,左手自己割了两个手指,现在还用白纱布裹着,疼痛早已过去,内心却还在为这几天巨大的反转变化而麻木不适。
车上的陈弘范自顾自拿着一部书看,贴身随从李小悟一直都在打量着混江龙,见他痴痴的不言声,一张凶悍的脸也变得温情许多,说道“在想啥子?哦,我知道了,是不是舍不得那边的相好?!”
一句话逗笑了混江龙,随即又隐了。李小悟三十不到年纪,跟着陈弘范却已经有十多年了,小个子小眼睛,矮小精悍,手指关节粗大,一看也是练过几下武艺的,他机灵敏捷浑身消息一按就动的人,最受陈弘范的信任。
“小悟莫取笑,这条龙现在心里乱着哪?”陈弘范眼睛仍旧不离书,嘴里淡淡的说道“人生变化无常,沧海桑田转瞬即逝,脱得旧壳焕发新生本来就需要机缘,更需要内心的大智大慧,破除成见。”
“愿大人教我!”郑江龙回过身来一只独眼低垂往下,“良禽择木而栖,顺势而为方为英雄,你也是个有识见的,先保住小命安安稳稳,再图你的那些个黄金宝美娇娘不迟,空留愚忠何义?”
原以为陈洪范必定说什么轰轰烈烈干事业的,却料不到明哲保身之类的话,郑江龙有点意外,仍躬身谢了。
“你以为你得到左大人信任了吗?非也!否则也不会发到我这偏僻处了,他们只是在试探你利用你罢了。”陈弘范把书丢了,看着他说道。
“大人”李小悟向里挪动身子贴在陈弘范耳边说道“刚刚左大人那里来人说要密切监视。”不知是车内狭小还是小悟声大,混江龙竟然都听得清楚。
陈弘范嗯的一声,说道“你犯下的滔天大罪磕几个头说几句认罪的话就完事了?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只是现在用人之际,给你立个榜样,待安顿下来,再慢慢收拾你!哼!我还不看不穿他的毒计!”
大热的天气郑江龙只觉得浑身发凉,手颤抖着口中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什么
“不会!愚昧!到时候你人头落地了还不知道咋回事”
陈弘范见他脸色从疑惑转为惊愕又转为哀苦,心下不禁冷笑,小悟的一双豆眼也正巧望过来,一哂会意又隐了。
“吁吁吁”随着车夫几声吆喝,他们一辆车在整个队尾停了下来,陈李二人也不理郑江龙,下车后靠着骡车小解,哗哗声中只听得小悟低声道“大人,真看着这样的豪杰之士被左蒙蔽?”“那还能咋?他是正我为副!”“我看这条龙是条好汉子!”
“哦,不一定吧?”一盏茶后车队重新启动,两人上得车来,郑江龙不再犹豫,翻身便拜!陈弘范故作大惊“壮士请起不必如此,有话好好说!”
“求大人救我,小人还有些弟兄与武艺,愿意鞍前马后服侍大人,水里火里誓不皱眉!”
老奸巨猾的陈弘范连搓带揉连哄带骗收服了混江龙,混江龙小有才学却近乎无赖,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没有几天,匪性不改的混江龙就又上了陈弘范的贼船。
到得晚间车队聚拢安防,敲梆子巡逻,暮色苍茫中一盏盏灯迤逦开去,幸是天色极好无风无雨,池塘边稻田边蛙鸣如鼓流萤飞渡,天上浮云如丝如缕温柔而恬静。
只苦于野外蚊虫极多,生起烟来熏不多时又自聚集叮咬,车下车上轮流休息。
朦胧的月色中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大概迷路了,扑腾了几下翅膀竟然停在了陈弘范他们的车上,后面帘幕一掀开,一伸手就抓住了它,同时又将它向外一抛,咕噜噜的叫了几声又飞走了。
李小悟将一张纸条递给陈弘范,陈弘范接过一看,上面只有三个字“王家营”,已是明白,撕了纸条,向车外的值守车夫问道“王家营在哪里?”
“禀大人,王家营离开这里约莫四五十里,明天不出意外就到咧!”
“哦,听说王家营的猪头肉不错,这几天嘴里淡出鸟来,明天早点过去打个牙祭。”李小悟笑着答道。
第二日堪堪到得申牌时分才到得王家营。此时金乌西坠倦鸟归巢,远远的望过去,一座黑压压的大镇横卧在前面平坦的大地上,点点灯火若断若续,农夫渔父提镰担网匆匆回家,小孩子们在暮色中追逐嬉戏。
空气中飘浮着一阵阵的炒菜油炸的各自食物香味诱人馋涎,见此人间烟火气息,比之乡野里枯燥单调千篇一律亲切的多了,车夫马夫押送官军士都不由得鼓噪欣喜起来,加快了步伐。
但王家营其实只是一座不大的市镇,城楼里一条大街直通到底一箭之地就是城外了,城里夏天此时也煞是热闹,卖锅贴凉粉烧鸡卤肉酸梅汤的小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见了大队人马,都来急切着兜揽生意。
左懋功下令一律驱逐,由专人负责采买做饭,车队在半街上的天王庙门外的大场地上歇队,车队一圈圈年轮一般围绕起来,早有安排好的护卫值守站岗目不斜视,另外的在车上憋了一天,伸懒腰打哈欠,找地大小解的,觅水寻食的,乱哄哄响成一片。
陈弘范只惦记着“猪头肉”,与左懋功马绍愉见了面,各自交代了一下情况,谢绝了两人同行散心,只推车马劳顿身上不爽,遂在天王庙里的侧间里歇息下来。
侧间不大,三四丈见方,大概是早知会地方安排的落脚处,虽然除了几条桌椅板凳外别无长物,却打扫得甚是干净。边上就是走道直通后门,陈弘范眼见四周安静下来,就对李小悟说道“放长公子!”
李小悟也不言声,从随身的箱子里拿出一只笼子,掏出一只咕咕叫的鸟儿,把什么东西绑在了鸟脚上,打开窗户往上一抛,一阵噗嗤嗤的翅膀扇动声湮没在神秘朦胧的月色里。
不多时几匹马由远及近停在了庙后门,吱呀一声混江龙开了半扇门,黑黢黢中几个人影径直入门直趋侧室。
为首一人年轻俊美英气勃勃,满人装束,另外五人手按腰刀边上护卫,待得来人进去混江龙李小悟关上侧门分站两边。
“大清国招抚江南副将唐起龙携大清摄政王之书与阁下。”
一个年轻陌生冷峻的喉咙。
扑通一声袍袖窸窣,响起陈弘范的口音“臣洪范叩接!”
“大人请起!”年轻人将一卷文书双手捧着递给双膝跪地的陈弘范,又扶着他起来,自己却跪了下去。
“这怎么使得,您是天使?!”
“刚刚是国事!循制而行,现在是家道,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了!”
“请起请起!”
两人重新分宾主坐定,交换了一下眼神,“大人但说无妨,这几位都是我的心腹!”
“也好,此来五百多人解银十万,金千两,绸缎布匹几十车,某等极力筹措,略表我等诚意,江上遇盗,已经明了是南朝总兵内讧所致,小有损失,问题不大。”
“好!有了这一大笔军饷更可龙腾虎跃,望君好生办差莫出差池,一路押解北上!”
“我大清应运龙兴开疆拓土,兵锋所指望风披靡,我朝深仁厚泽爱民如子,感我摄政王之意不忍有多杀生以干天合,即日授君为南朝招抚总兵职衔,暂居伪朝,招抚有志之士共襄大业!”
陈弘范听了又待下跪谢恩,年轻满人止住了他说道“大人此职衔是我父亲唐总兵建议,摄政王亲许,如进展顺利,可以免于江南刀兵之灾生灵涂炭,活人无数大人功德无量,也可在我朝立下奇功一件,将来富贵荣华自然不在话下,能得摄政王青睐,自是举足轻重小婿唐起龙给您道喜了!”
假敌国真翁婿的两人又秘密商谈了许多细节与可能,唐起龙不敢久留,仍旧怒马如龙泼风阶归去。陈洪范手中擎着这一卷大清国之书似乎真的是有千钧之重,似乎是他一生富贵之倚赖,又似关山路远茫难祈求,脸上似喜似悲,李小悟与混江龙为陈弘范在大清朝授如此高官不禁暗暗心喜,两人悄悄进来对望了一眼齐声说道“恭喜大人!”声音之大,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金有鱼没有和两位大人同去,他心里记挂着刘三小姐,希冀着能和她单独说说体己话,或者卿卿我我温柔一番,即使是听着她的柔语浅笑轻嗔薄怒,也是满心陶醉。
但他的心里也没忘记自己的发妻,对于她始终存着沉重的愧疚。
无数次的质问自己为何不能挡住假洞房之夜的放纵而假戏真做?又反而有那么一丝丝不羁的快感愉悦,要怪只能怪那个荒淫无耻的蛤蟆天子弘光皇帝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君必有其臣,有其臣必害其民。
刘三小姐大概和张敏玉一起上街了,金有鱼失望无聊的转到天王庙后院,见一群人从后门进去没看清,转身回走呆了半响胡思乱想又觉有点不对,那个带头的人似乎前额剃光像个满人,在月光下映着淡光,越想越真,赶紧回去查看,只见一彪人骑马嘚嘚已经去得远了,他知道后院只有陈弘范三人,心中大疑,到前门找寻左懋功等汇报。
听了金有鱼的报告左懋功与马绍愉面面相觑,一时无语捻须思量。
这可不是等闲的事情,假若坐实,那就是私通敌酋的罪名,斩首都不为过,但出使三人以他为尊,正是需要勠力同心团结一致的时候,会不会发生什么误会呢?他站起身来左右走动,忽然停步眼睛又盯着金有鱼问道“你确定没看错?”
金有鱼说道“标下不敢欺瞒半句!”左懋功沉吟半响决定去寻陈弘范,先试探试探情况,再做结论不迟。
忽然门外想起杂沓的脚步声,仪仗喊道“陈大人来拜!”接着一群人窸窸窣窣的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陈弘范,只见他一脸的沮丧慌急,手中拿着一卷文书,踉跄着走近噗通一声跪下,向上擎着说道“左公,虏酋写信与我,这分明是敌人阴毒的离间之计!求左公明查!”声音苍老嘶哑有若枯柴,说着滚滚老泪已是纵横交错在皱纹与胡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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