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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荷叶生时春恨生


  永明七年三月初十,是刘沐鸢九岁生辰,每年唯有刘沐鸢生辰当天,皇帝允准刘家在定天的女眷入宫探望她,这一天也是如此。刘沐鸢的大表姐李翛早早便入了宫,拜了皇后之后得了口谕允准带着刘沐鸢去御花园放纸鸢。刘沐鸢看着那燕子形状的纸鸢十分好奇,拿在手里立在原地看了又看,疑惑的问自己的表姐李翛:

  “大表姐,这纸糊的燕子,当真能飞吗?”

  李翛揉了揉刘沐鸢的脑袋,笑道:

  “当然,大表姐几时骗过你?来,我放给你看。”

  说着手里拿定了线轮,把纸鸢平放在地上,迎风扯了几下线,那纸鸢摇摇晃晃随风而起。刘沐鸢见状乐得直拍手:

  “好玩儿,好玩儿!再高些!”

  “再高?再高表姐可要跑起来了,鸢儿躲开点儿。”

  跑了几圈下来,李翛看四周内官们都松懈了,给孟桃芝递了个眼色。

  “孟妈妈,我有些累了,可否劳你放给鸢儿看?”

  孟桃芝看得了,顺势点头迎上去,手里接了线轮的同时,感觉李翛塞了一个纸质的东西过来,孟桃芝赶忙趁抬手的功夫丢进了袖子夹层中。

  不多时,皇后差人来唤,已是午膳时分。席间,皇后又送了点儿新奇玩意儿,几个与刘沐鸢年岁相近的皇子公主也都在,这生辰过得还算热闹。

  入夜了,各宫各殿烛火都熄了大半,皇城里一片寂静。刘沐鸢坐在书桌前也开始犯起了瞌睡,这时孟桃芝轻手轻脚走了过来,声音压得极低:

  “小姐莫睡。”

  刘沐鸢强打精神抬头看了自己乳母一眼,面露疑色。孟桃芝把桌上的灯盏吹灭,拉着刘沐鸢走进了寝屋,在床边让她坐定,拿出随身的火折子点上了一根蜡烛放在了地上。借着昏暗的烛光,拿出了袖子夹层中再三折就的一封密信。

  “小姐,这是表小姐从外头带来的密信。”

  刘沐鸢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小心展开信件,说是信件,实际上只有一页纸罢了,上面是她祖母王氏的字迹:

  “吾孙刘沐鸢亲启:

  鸢儿离家已七载,祖母无一日不挂念,无一夜得安寝,惟愿鸢儿在皇城能平安。当年,刘家仓促离开定天,皇帝突然下旨将你扣下,名为恩赐,实则是将你作为我刘家的人质。此事你如有不解,可询问你乳母孟氏,此处祖母不便多言。鸢儿自此须牢记,皇帝其人十分多疑,皇后虽秉性纯良却也无力相护,你定要小心与皇家人往来。随着你年纪增长,身边一定会被安插皇帝的耳目,书信之事切不可与除孟氏以外之人谈及。若要你平安归来,必得皇帝完全消除对我刘家的疑心,若宫中有什么变数,需要传信,你大表姐也已收买了贤妃宫中宫女繁缕,非急勿用,切记。

  祖母王氏亲笔”

  刘沐鸢想来这些年在皇后宫中,只要问及家人,皇后要么三缄其口要么顾左右而言他,皇后不在时宫内的宫女和内官也都对她有些轻慢,包括之前有一次皇帝最小的公主跟她玩耍时脱口而出了一句:“你是个没人要的,皇后娘娘见你可怜才养你。”,刘沐鸢气急了还差点与公主起了争执。如此种种个中缘由到今日才被点破,霎时间心中纷乱如麻,眼噙热泪却不敢流,怔怔的看着乳母孟桃芝发了神。孟桃芝见她读完,夺过那张纸塞入口中囫囵咽下,顺了顺气,这才低声一五一十的把当年之事说与她听。刘沐鸢听了之后,缩进了床脚,双手抱膝,看不得表情。

  “孟妈妈,你且去睡吧。”

  “是。”

  孟桃芝忐忑的应了声,退了出去,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刘沐鸢到时辰却没起床,孟桃芝走到了床边,发现刘沐鸢正面朝里侧卧着,一只手伸出被子示意她靠近些。主仆二人耳语了几句,孟桃芝就出了门。不久,一个叫初雪的宫女端了盆水送进了刘沐鸢寝殿。片刻后,突然从屋内传来了小女孩一阵痛叫和铜盆落地的脆响,孟桃芝闻声自厨房奔出,推门而入,只发现屋内刘沐鸢倒在了地上双手遮面,口里不住地叫疼,而初雪则站在一边手足无措、神色慌乱。孟桃芝赶忙上前抱起刘沐鸢放在了床上,口中大喊:

  “来人!!!快来人!!!”

  皇后在宫内听得喊声马上带了人前来,拨开刘沐鸢双手一看,那张小脸上一片红肿,连眼睛都不大能够顺利睁开,皇后见状怒从中来:

  “快传太医!!!这是怎么回事!!!郡主的脸怎么了!!!”

  见皇后发怒,屋里人跪成一片,孟桃芝回道:

  “禀皇后娘娘,奴婢们也不知道,只是刚刚奴婢吩咐初雪送了洗脸水给郡主,然后……然后奴婢就听见了郡主的哭喊声,进门时郡主倒地不起,室内也只有初雪一人伺候。”

  初雪听孟桃芝话里话外把责任全推给了自己,更是慌得冲着皇后跪爬了几步,磕头如捣蒜。

  “娘娘……娘娘,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奴婢从孟姑姑手中接了水直接就端来了,不知为何郡主用帕子擦了一下脸之后就这样了。此事与奴婢无关啊,求娘娘明察。”

  “娘娘,奴婢是郡主的乳母,一直跟随郡主从未有过异心,这些您都看在眼里啊。郡主用水一向都是奴婢准备,从未有过任何问题,只今日郡主一早说昨日看御花园桃花开得好,差奴婢去采了制成桃花羹想献给娘娘,娘娘若不信,大可派人去小厨房看是否属实。”

  皇后听罢,立刻唤了她身边的贴身宫女锁春去看,不多时得到回禀确如孟桃芝所言。皇后冲初雪戟指怒目道:

  “贱婢!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来人!拖去安乐堂!”

  在初雪一阵凄惨的告冤声中,太医终于到了,给刘沐鸢看了看伤情,回了皇后:

  “娘娘,郡主面部烫伤,但幸无大碍,待臣去取了烫伤药回来,郡主上了药,疼痛自会减轻。”

  “有劳太医,郡主还小,她伤在脸上,还请太医务必费心。”

  太医嘴里答应着退了出去,皇后又好言好语哄了刘沐鸢好一会儿才走。孟桃芝拿了太医送来的药,放轻了动作涂在了刘沐鸢伤口上,心疼的低声埋怨:

  “小姐此番真是太冒险了,一个不小心岂不是终身都毁了。”

  刘沐鸢闭着双眼倒是笑了笑。

  “我眼睛哭肿,昨日又无事发生,不如此,妈妈难道有更好的法子?”

  孟桃芝看着面前这个嘴角含笑的九岁孩童,心中五味陈杂,竟不知如何答她。

  北地逸衡城,正午艳阳高照,但常年不消的狂风仍旧裹挟着霜雪,时时扑面袭来让人几乎无法喘息。若是一不小心吸上一口气,那五脏六腑都好似结了冰渣一般刺痛。远山上净是素裹,松林中皆是银装。

  十四岁的衡王高应佑身披一件银狐皮绛紫色大氅立于窗前,捧着一杯茶啜饮一口吐出一条尺长的白雾,迎着风雪眯起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遥望着西南定天府方向。

  “王爷。”

  高应佑的心腹侍从日宵自门口而入,立在了桌前。闻声,高应佑转过身来,顺手拈起了一片贴在鼻梁上的雪花。

  “嗯。叫你打探的备州府洪灾的事,办得如何。”

  “回王爷。此次洪灾,皇帝命户部拨款赈灾,户部所拨款项数日前就到了备州境内,但是却迟迟没有下发。此外皇帝也下了诏,着令齐王府在内的州府县衙统统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可也是收效甚微。据探子来报,只齐王府放出的赈粥没有问题,其他各地方县衙放出的赈粥与白水无异、清可见底。现在那些灾民已经往周边各城逃荒,更有甚者,无力外逃,开始易子而食了。”

  “齐王府可是有什么变故发生?”

  “王爷所猜不错,齐王自今年初起就已病倒,再未露面。齐王府的大小事务皆由齐王世子刘如广主持。”

  听到这,高应佑薄眉一挑。

  “哦?齐王病了?”

  “正是,属下安插的暗桩传回的消息,说是齐王府郎中出入频繁,且齐王和老夫人所居院落常传出药香。”

  “安排些得力的人细细查一下那位齐王世子。”

  “是,王爷。”

  日宵快步走出门去,高应佑转身坐在了桌前,提起笔在纸上勾勒着远处的群山。才坐定没多久,太妃钱氏带着侍女走了进来。

  “佑儿。”

  瞧见他正在作画,面色一沉。厉声道:

  “你们都出去!”

  身后的侍女放下手中的食篮挪着小碎步逃也似的跑了出去。见屋内已无人,钱氏夺过高应佑手中的毛笔用力掷在了纸上,一片墨迹霎时晕开。而后她又不解气一样,抓起桌上的砚台砸在了地上。

  “你每日画这些劳什子做什么!它能帮你夺回皇位吗?!”

  高应佑丝毫不理会,好似眼前空无一物,钱氏见状更加恼怒,又抓起笔洗砸了个粉碎。

  “你就看着你皇长兄坐着本该属于你的龙椅!穿着本该穿在你身上的龙袍!你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当真是个扶不起来的!我当初……我当初日日耐着那老不死的庆帝,才换来他册了你!你竟如此不知上进!!!”

  钱氏见高应佑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气急抬手将他桌上之物尽数扫落了地,继续恶言恶语、喋喋不休:

  “我当初对你好声好气!你依旧日日如此!如何说都说不通!你就是个没用的!高应戈姓高,你也姓高!怎么高应戈敢做的事!你却想都不敢想?!妄我十月怀胎生了你!我就是生块石头!都比你这烂泥多几分硬气!”

  话赶话越说越难听,然而高应佑却依旧一脸泰然,拿起幸免于难的一盏茶靠在了椅背上,不疾不徐的喝了一口,这才看向自己气喘吁吁形同疯妇的母妃,淡然一笑:

  “母妃骂了这么久,可累了?若是儿子这的东西不够砸,儿子再让他们送些来,如何?”

  钱氏看他这个反应,只觉得自己狠狠一拳锤在了棉花上,当场气结。

  “你——!”

  “母妃每三五日必来闹上一次,府里库房都被儿子备的笔墨纸砚和书卷填满了。母亲若不心疼自己,也该心疼心疼总是出去采买的下人。何况这王府人多眼杂,母妃还是顾全一下自己的名声为好。”

  说完,高应佑自顾自捡起一本书翻开。

  “来人,送太妃回去歇息。”

  “高应佑,你可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钱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高应佑看着她的背影脸色骤变,手里的书卷也被捏变了形状。这股恨意,他一时间竟不知到底该归于谁,是当初老来昏聩的父皇、还是夺走皇位的长兄、亦或是三不五时疯魔发作的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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