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戏终
……
“疏影?好久不见。听闻你一年前便离城了,如今可好?”
“哦,你说小曲?她如今名头可大了,城南处的曲家,便是她。做什么生计?我倒是不太清楚。我也打听过,应是有好有坏吧。一个女儿家家,倒是厉害。你瞧我房里摆着那副百花迎春屏风,便是她送的。也从没忘记姐姐我喜欢这些,当是个细腻的姑娘。你若要去见她,记得帮我向她问好。”
玉疏影问道,看模样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那……姐姐如今在这花楼……”
女子笑了,颇有些打趣道:“我从今便是习舞的。现也不过是换个楼坊营生。你以为我是来这儿做什么?蒹葭阁之规:以艺营生是谓常。再说,如今阁已散,遵不遵守,做何生计,都是大家自己的安排……”
……
“曲敛芳么?平时里联系不多,毕竟她也是阁中唯一学戏曲的姑娘了,我和她不是很合得来。但她不时派人登门问安的。”
……
“我嫁人了,也不用抛头露面去奔波生计了。曲敛芳,她一个学戏的,如今家大业大,反而自己天天找戏班子去演,你说好不好笑。不怎么往来了,我又不是攀富附贵的人。不过,我倒是听说,她做生意也有那么些不干不净的……”
……
“是疏影啊,真是多久没联络了。阁主去世后,阁散众人离,你生活如何?”
“我娘为我准备妥当,且我自己也有制香生计,生活较好……”
“你素来与曲敛芳交情好,可有与她联络了?她如今变化很大,当初当凭她性子,我就认定她肯定有所作为呢。阁主昔日收她时认为她貌过昳丽、行事无淑女端庄之风,还对她有意见呢,还好你那时为她求情。她也特立独行,琴棋书画诗酒茶,就坚持个幼时跟着学的戏曲,这一唱,都说蒹葭阁名声可不风雅了,又有另个民坊诗歌,是……”
“瞧我都说到哪里去了。我重操旧业,为夫君茶坊制茶,生活很好。偶尔也会碰到她来吃茶,照顾生意。”
……
“小曲?她挺好的,我平时生活若遇着难处,找她总是可以的。”
“曲敛芳?我没什么好脸色给她。一个女子,抛头露面的跟个男人样去做生意,败坏了我蒹葭阁文雅之名。”
“敛芳?我倒是很佩服她。经营家业,又与大家族有联络纠葛。外头众说纷纭,谣言四散。她生活,想必也是不容易的。”
……
寻去觅来,当下无言。
众说纷纭,真相与谣言间,只差一线。
阴翳的天色又呈出一片明朗来。抬眼看,黄昏临了。人潮涌动,收摊的闲逛的急事的,各找归宿。
一线幽香,宛若线索,流在人海间。
曲径幽,曲径通幽处。
仿佛所有思绪与谜团都散若云翳,玉疏影动身,寻向所往处。
一个小孩儿蹦蹦跳跳,牵着父母亲的手,小手里握着个糖画。糖画晶莹剔透,泛着亮光,勾出个绽放的花朵。
丝丝缕缕,玉疏影脑中却浮现出曲敛芳旗袍上艳魅的罂粟来,也当是绽放得淋漓,玉蕊细腻——
“小曲儿,你怎么喜欢这种花呀?我娘说罂粟是有毒的,我可不能拿这个来制香呀!”
“噗。谁要拿这个来制香呀,不毒死个人的。我就喜欢罂粟。又漂亮,大家都喜欢花开。可是它有毒,又没人敢接近,多好啊。”
“怎么就好了?”
“你看看那些玫瑰牡丹,再漂亮,也是会选来掐瓣捣碎的。或入药、或制香,可罂粟不一样。它毒得妖娆,少有人想着利用它。”
玉疏影穿过人山人海,面前是熟悉的偏角深巷。
却不时有人三三两两地走进去。他们说道:
“今日怎么带着我往这个边角儿逛,不是说去听戏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茶楼说了,今日黄昏,这深巷里就有好戏听!”
“你骗谁呢!这深巷曲曲折折,里本就亭坊三两家,早就废弃了!”
“你看周围,这么多人,总是聚着来看的嘛。”
一声轻响,一个香包落地。
不知从何而来,轻巧地落在玉疏影脚边。她似乎站了很久,才缓缓弯下腰,将其捡起。
原来……戏早就安排好了。
香包很轻很小,一捏起便能触及内里干燥的香料。做工却很精致,指腹能清晰感受到细线的纹路,细密,绣着一只鸟。
羽翼未丰,憨态可掬。梳理着自己的羽毛,生动伶俐,卧在一株盛放的深红色花间。
金黄色的玉蕊,红线般花纹存在于花瓣之上,是罂粟。
她缓缓解开系带,香料外多了一张纸条。
展开,曲径幽的香味更甚,熟悉的墨字,与大家所习的簪花小楷不相似,她却有些泪意了。
下笔似是偏重,微渗纸张。
上面写着:
来听我最后一场戏罢。
轻车熟路,她幼时不知多少次与曲敛芳从深巷中偷绕出来。左拐右绕,许是这时曲敛芳脸上的油彩还未洗净,或是玉疏影的小小指尖还沾着花瓣碎沫。
一边笑闹,还一边说道:“你说,怎么蒹葭阁,选在这么个深巷子里呀?”
“你娘、阁主难道没跟你说过,有句话叫‘酒香不怕巷子深’?咱阁有你的香气远散,众姐姐的才名远扬,也不怕这巷子深呀!”
“另外,有我这么个美美人唱戏曲,他们一来,不也轻轻松松地把我请到他们府上,随便唱它个一下午,也有好多钱赚了!”
“你说得轻巧!我娘都说了,咱们有文雅要淡然,你怎么这么俗呀,不愧是蒹葭阁独一无二的小花旦了!再说,唱戏难道就你一个,别的什么丑角儿青衣,都不要啦?”
“这不好多次把旁里的梨园的小戏班子给带着么?咱这么照顾人生意,多好啊,有钱一起赚嘛。”
“瞧,又把钱字挂嘴边了!”
脑袋真疼,兰因香藏在身体里,玉疏影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深巷。
……
拐到先前的熟悉地方,跨过门槛,此时却是人潮堆在前头。
扫眼一看,陈旧的匾额下挂起灯笼,楼前搭起戏台,围满了人群,宛若一小簇潮海。两旁废置的长了杂草的园地,深红幕布遮掩,戏班的后台。
有什么指引着她快步奔前,奋力去挤攘,以柔弱手臂去阻开两旁的人。
周遭传来不满的抱怨:“什么呀谁在挤!”“个小姑娘怎么点脸面都不要了怎么、哎哟!”“挤什么挤什么!正演到高潮呢!”
她不管亦不顾,只因这场戏并未等她。
踮起脚来去挤去看:
台上只余一人了,身段曼妙,水袖舞动,戏服潋滟若波,刺绣精致若真。
咿咿呀呀声韵悠长,爱恨情仇在宛转悠扬的嗓音中娓娓道来。
刹那泪涌,周遭一切若成空。
挤攘的叫好的观戏的,她看清了她。
浓墨油彩掩素颜,凤目勾转递眼波。桃花色涂抹满了眼周,无数珠翠点缀发间。点翠华美,映着墨发,凰凤口衔明珠,坠在额间。喜怒哀乐道于口,心酸百般曲中尝。
万千风情于一人。
观戏又入戏,戏中人如何远离?
前戏已过,戏外人呼声愈来愈高。认出来了,认出来了,蒹葭曲,戏子情!
人们终于想起,在十来年前的临燕,文雅风流的蒹葭阁大火,是因为一个戏子。她初登戏台,声线还颤着,而眼神稳稳承接戏中情。
夜色将至,黄昏先临,天际瑰丽无边,层云尽染,灯火如星如火。
她在唱,温脉多情,缠绵悱恻: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玉疏影早已泪流满面,衣衫被泪沾染泪痕。双眸映出戏中人,和她身后如炬灯火。零星,在泪眼中模糊成晶莹。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阁散众人离,旧景已不在,昔日的熟悉人留下模糊背影。谁与谁,众人的人生轨迹走向未知。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忆前尘。”
记忆回溯,当娘病卧床头,她泪如雨下,当这份沉重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回溯,她如何抉择,身份一改从前,戏子再观戏……她是否敢、是否能,不忆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早悟……兰因。
泪凝,她望向戏中人,那人亦回之眼波。
周遭一声又一声,洋溢夸赞与欣喜:那日的小花旦素衣打扮,俏丽脸蛋洋溢欢快,朝主班道;“曲姐儿也太棒了!我什么时候也能唱戏那般好呀。”
主班翘着胡须:“可别想了!原来这说法还是真的。蒹葭阁原先还真有个闻名全城的戏子!”
脏脏的小乞儿舔着糖,冲挤进来的小伙伴道:“戏好看吧!糖好吃吧!这可都得归功于我!”
三两的交谈终被愈加整齐大声的话给淹没了,众人笑着喊道,笑着嚷道。这曾是玉疏影多么熟悉的画面,他们一声又一声:
“蒹葭一曲敛众芳!”
“蒹葭一曲敛众芳!”
“蒹葭一曲敛众芳!”
人群热闹喧哗,洋溢夸赞,那是观戏观人生的乐趣。
唯玉疏影默然,泪落无声。攥在掌心的纸条被轻柔舒展,微微渗透墨痕的背后,是另一曲不成词调:
蒹葭一曲敛众芳,疏影娉婷动浮香。
她小声念道。
众人皆闻前句,唯有这不成诗调的蹩脚后半句,只二人知晓。
万丈红尘热闹,戏子调香者,唯此二人。
一人唱戏,一人观。
声潮中突闻悚然一声!
一片叫好声中,一声划破天际的尖锐惊叫:“着火了!!”
人群瞬息慌乱起来,手摆脚踢,推搡拥挤“看啊!帷幕里面!着火了!”
透过深红帷幕,像是有什么在燃烧,火光重重,舔舐陈旧破败,多年未用的旧楼。
破旧的楼内燃起了明晃晃的火苗,风动则噼里啪啦烧尽了零碎木材。人大吵着焦急地挤着朝门院跑逃去。众多的人群,相比之窄小的院门,更显慌乱无措。
大火很快蔓延,烧焦的味道令众人焦灼,推搡着离开。
片刻前还是热闹的,待玉疏影左闪右躲挨过逆潮涌争,庭院空寂。
微风起,玉疏影单薄的衣裙被裹挟吹起,她捏紧皱褶的纸条,丛丛灯火中显得格外伶俜。
那唱戏者如何什么消失在台前?
火舌卷过不堪重负的破旧楼阁,狂火蔓延满眼。
她颤着,抖着,张口欲言。
刹那间一抹红划过眼前,于灯火夜色中。
大红的,绣着罂粟的旗袍,衣袍淬着舔舐着燃烧的火,在楼阁上坠落,像残翅而坠的红蝶。
短暂一瞬,及地之时,沸腾热焰,仿若火也烧灼了戏台。
脖颈处一痛,玉疏影仓促间只得伸手,那一瞬光影横错,事物影绰。纸条飘落在地,她昏迷过去。
方才最后一眼,那眼神深邃复杂,幽深,恍然便似读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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