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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与同


一言一行,三餐四季,加上劳作,加上休憩,人的生活似乎就是这样被包裹。

        舟车劳顿,雪扶并着漓黯轻松进入月氏国后明白了,阁主一路上都在派人做好打点,从干扰她在步摇镇的生活,到进入别国的文书凭证。阁主把道路铺得长远又平坦,连引路礼都备齐。

        客套又疏离,亲近而偏执。

        那日从破庙出行后,天色已彻底属于腊冬的严寒,降雪连连。

        与同阁就建在一片雪地,隐蔽在几里商街之外。大隐隐于市,拂开沾着碎雪的野草,穿行过猎户偶尔也会来的野林,眼前是与同阁绵延的架空桥梁、蜿蜒蛇行。坚实廊柱、裹铁地面,被白雪覆盖而多了分不染俗世的清静。

        而此处注定不是什么清静之所。

        漓黯撩开遮蔽的竹叶,乜眼看四下冒出人影的雪中桥梁。雪扶以为他是普通人,让他在此处等候。反正阁主既然知道,便不会要挟他。

        他还未下作到这个地步。雪扶当时说。

        他似乎还未入戏,只觉雪扶那时说话的口气让他想起无颜站在他身前伸袖护住他的神情。漓黯忍不住轻笑了下,索性支着下巴看即将上演的画面,他多自在。

        雪扶闭眸,再度睁开时周围一如她所料般出现无数黑衣人影。

        鼻息修长,心跳似与平常相同。

        她右手抚上刀柄,触感微凉。

        茫茫雪地,她足尖一顿,落于回廊短柱。她眼神一闪,身躯一动,粗麻外衣甩去——四野周围飞身跃起数道黑影。

        白与黑对照,似群鸦扑食麻雀。

        拔刀出鞘之刻,天地投下日光一瞬,足以对应上雪光与刀光相应。

        刀光映过她双瞳,一如雪洗过的琉璃。

        细如雨滴的针群被外衣挡落大部分,余下一小撮遭她刀一抹、刀背一挡,角度毒辣,反向刺入最先袭来的杀手。

        被黑布罩得只剩一双眼睛露出的杀手喉头不禁痛嚎,短匕失了准头,雪扶换了动作,足底擦过淬着毒的匕首,一脚抵住将他踹开。同时撒出的暗器投掷向他及相同方位奔来的杀手。

        投出毒针的杀手眉间狠皱,他倒不信这脱离与同阁多时的所谓第一杀手还能翻出多大能耐,干脆折身,狼牙锤一转,将木制的短柱击个粉碎。

        无法支撑的身下之物碎裂前一刻,雪扶跃下,手腕转动间,银刀在黑影间穿动,再立在身边时已是染血模样。

        短柱碎裂,随即什么物质从中爆开,周遭几个杀手一生闷哼,无缘无故被摔落下去。

        那击碎短柱的杀手距离太近也被波及,左腿一麻,刚踏上桥面,整个人宛如被雷击,抽搐几下被甩落下去。痛苦教他升起几分意识,他看向自己的左膝,那里面被种下了什么物质,黑衣覆盖下才明显几分的丝线一闪,他整个人再度不受控制地被甩落一旁,砸向另几个黑影。

        扑向雪地前,他看向被击碎的短柱,粉碎的木材中,静静立着几枚较小的玲珑屋,一片冰色,形如嫩笋。

        身体失去控制力,连他试图引发的灵力都被锁死在体躯内。“芙滴露……”他无声喃喃。

        他是这一批里最好的折哨了,甚至都能接触灵力,依然不及这个脱离与同阁许久的人!

        雪扶眉目淡漠,在她五指间折射一点亮度的丝线如同任凭她操控的藤蔓细蛇,韧如钢铁,柔如血丝,转动间让一只只黑鸦失去行动力。

        她丢下丝线,手背上是一圈圈带着淡淡血色的勒痕。

        刀挥动,再挥动,她踏着倒下的身躯前行,然后进楼。

        楼阁内是烛光点点、内置的长廊,浮在水面上的暗桩和武器阁。黑衣折哨看向她,纷纷拿出武器。铁纹血梅的梅花镖、分筋错骨的蛇筋九节鞭、带着人齿的锯齿斜砍刀,甚至是浮着暖光的灯烛。

        这一切……雪扶睫微颤,握紧刀柄,看着灯烛中弹出数枚指甲大小的透明色圆珠。

        身躯闪动带回了熟悉的肢体记忆,第一枚会击中眉心,其次第二枚会在人体因被击中而变动的姿态而打中手腕。当手腕抖动时,第三枚第四枚会打中人的小腿斜中部,教人以丢了武器的姿态歪斜着跪倒在一旁。

        黑影在灯火弹出暗器的同时扑来!

        ……她都太熟悉了。

        雪扶的刀背贴着跪倒在地者的下颌线,一寸寸立起他的头颅,再多一厘便能溅血。

        陌生的五官,与同阁的折哨数量繁杂,从最下等的后勤杂务到能在江湖混上名号的折哨数不胜数。而只有会武战胜掠者的人,才能摆脱折哨的身份层次。

        若是外人听了,兴许还会笑。

        你们不过一群杀人如麻以作营生的人屠,竟也想不停往上爬。

        被她擒在身前的折哨并没有阻挡其余杀手的刀剑,比起第一批,他们显然更为熟练,既能几人围阵困住她几息,也能毫不犹豫将同伴当作武器使用。

        是啊,为了酬金为了活命,为了一点虚名,为了能成为阁主更衷心的工具,用尽一切心血做折哨掠影者。阁主常在她有意离开时反复道“我们和旁人不一样。”、“没有人靠杀人活着。”

        可这样的“为了”,雪扶的刀捅进一名折哨的腰腹,抽刀时并着血液喷溅而融于血水的暗器射入周围,又与旁人有什么不同呢?

        她两指成爪狠狠刺向身前折哨的穴道,染着淡绿的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教迎来的刀锋慢了一瞬。雪扶反手拧住暗器机关,笔走龙蛇般在空中划当,数枚利器从多角度抛掷而出。

        牙齿染着血,那折哨道:“阁主在等你。”含糊的字眼吐出便一头栽下。

        雪扶轻嗯一声,身躯变动不断。每一处关节都可以作为武器,断人手足的锋锐和看似脆弱的躯体交缠,她战了下风,身上也染了数道伤口,有深有浅。

        阁主在等她。

        她便一层楼一层楼地杀上去。

        楼宇亭台间设施在她离开这段时间半分未动,名曰药池的毒蛇窟;浮着灵力引体失败的尸体,武器明库她常使用的类型都摆在第一排,墙面弹簧勾连的暗盒位置没有变动,拐角处用得最久的那根廊柱上还刻着她幼时浅浅的身高尺痕;残忍和童真是她的童年写照,如同白纸一般被涂抹上各种色彩。

        层楼而上,她的喘息因体力的不断流逝而加重,身上的伤痕一处叠加一处,到后来洇开衣角垂落于地。她的抗毒性很好,自愈能力也快,有些伤早已凝结如初,只有动作剧烈才会泛起一线尖锐刺痛。

        到后来挥刀出刃的动作再度回归为她的本能,她已许久没有这样长时间高强度地伤人,而四肢躯体早已熟悉如饮水般动作,伤到的部分仍处于兴奋状态,不知疲惫,折断他人的手足。

        后来的炮灰已经带上了星星点点的灵力,薄如蝉翼,人脸比衰蝉还颓废。那一线灰浊的灵力化作丝,一个不妨勒进她的脖颈。

        “咳咳……”战斗的颓累和一时不查的惊异教她手脱了刀。霎时如群兽扑食般迎来众多黑衣折哨,她眉心狠皱,身形发力躲闪,发丝里的针随动作而飞出。

        一招,一式。

        眼前的人影翻飞不断,最后视网膜呈现落下的几近是一片雪影,扑簌簌往下落,而她斩断雪花,或者被风雪割伤。她在拼杀中口唇蠕动,喃喃:“……阿兄……”

        ……她无父无母,独身伶仃,哪来的兄长?

        可这漫天雪景、狼面酒壶的寒原为何又如此熟悉,像在梦中见识过一般。

        从雪地里走出的人影从朦胧到清晰,她的刀不知何时速度慢了下来,直到那人影似屈膝在面前微蹲时,头脑陷入麻木的警惕弦才后知后觉地猛地一颤,她欲抬腕动刀,却有坚硬如铁的手指抵上她的下颚,另一只手擒住她的手臂,反手一剪。

        再力能扛鼎的壮士也没有这样的气力,雪扶松下力气,只因视野里那人影根本不是人,而是浑身由钢铁铸就的人偶。

        人偶面部平滑光整,映出周围楼阁廊宇的布置,在它身体各个关节链接处均有一根细若发丝的丝线,通向上方。

        随丝线控制,人偶动作起来。

        冰冷的手指摩挲了下她的下颌,随即松开。

        上空传出悠悠一道声:“人给我带到了,你们下去吧。”

        声线雌雄莫辨,难分年龄。

        话音一落,围在雪扶四周蓄势待发的杀手折哨们霎时收刀回刃,将即将合并吞吃的虎狼放弃。

        雪扶沉默,短暂闭眸后再睁开,她道:“……阁主。”

        无数丝线缠绕的人偶向她走来,步伐自如,好似人类。钢铁手臂向她侧弯而来,雪扶抵住劈刀的想法,任由那人偶揽住她腰身,随丝线变动而上升。

        不过半个楼层的距离,雪扶轻点,足尖落实平实地面。

        地面铺的是一整张完整的野虎皮毛。寻常人家厢房大小,绕开雕花桌椅,雪扶看向那半透明的纱幔,人影坐在内里床侧,周围投过来的影子是掀开纱幔走进去的人偶。

        人偶侧脸对着纱幔,灰暗的影子逐渐长出异样的长耳。尖锐的棱角和弧形的耳廓教雪扶意识到什么,她快步走上前,掀开纱幔——

        拔步床上堆满珠宝金银,衾被玉枕故意玩笑似的丢在脚边一旁。

        床幔垂落,一个约八九岁的小童坐在床上,小小的身子覆着金银丝线制成的层层锦衣。而跪在他身旁的那只人偶,浑身仍然是寸寸包裹的铜皮铁骨,而呈现异样的是它的耳朵,摆脱钢铁而生长出来的一对长耳,分明是鲛人之耳。

        那小童看向她,嘴角最后带起浅笑的弧度。

        他有一头顺滑的长发,精雕玉琢的玉童相貌,看上去像是富贵人家养出的小小金童。他开口,嗓音雌雄莫辨,语音却是欢欣:“雪,你来了啊。”

        雪扶抿了唇,直跪下去。

        “……阁主。”她依照规制。

        与同阁四大杀手凌驾于皇权之上,是谓风雪同影。

        从前或许有四名,自阁主打算将灵力掌握而投入万顷、并且参与国家间暗地的“人牢”时,便丧失了一名顶尖掠者。

        人间苦路,风雪同影。

        却风,雪扶,沉影。

        同,即与同阁的名讳,万事独身而与同。

        阁主抬抬手,玉润的指头上闪烁着珠宝的光泽,“起来吧雪扶,你从来都不需要与同阁的这层规矩的呀。”

        他抚摸那变幻出鲛人之耳的人偶,道:“以前你可以一直唤我阁主,因为与同阁就是我的代名词。但如今,我有了新名字。”

        从人偶身体各个关节链接的丝线在空中交缠,最后连到了阁主的手指上。

        他十指变动间,半透明的丝线舞动,人偶随之动作。阁主哼笑,随即慢慢道:“这名字你也熟悉。就是为我灵力入注的第一名掠者,本座自然也舍不得,但既然他没了,你也来了,这名字便舍了我吧——”

        一根丝线从人偶关节断开,诡异地在空中漂浮,如蛇觅食般四处逡巡,最后缠上了她的手腕,在被护腕包裹的手筋处游走。那根部就不是操控人偶的丝线,而是他炼化成实体的灵力之丝!

        阁主:“雪扶,我很想念你。沉影,你可以这般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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