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苏醒

几近闭上的眼还留着一线空隙，他斜眼看向自己袖摆摊开露出的一节手腕。

        那是属于幼童的皮肤幼嫩。上面却盘桓着此生都不会消散的狰狞疤痕，如同一只嗜血兽头，滴血巨张的毒牙正好将青红血管遮盖。

        决定引灵气入体的想法种入心间后，第一个品尝果实的便是他。

        他的那只手永生永世都无法自如操控，抽搐、犯病，他及时切断了筋脉，以废掉这只胳膊的代价，先写下灵力入体的第一个禁忌。

        从变成幼童模样起，他与常人不同的道路上再度走上另一个岔口。

        阁主：“上古有烛龙吞日月造洲陆；洪荒有巫神辟长河——尧舜登基为王祭天地，而妖魔鬼有凡人不可及之力，人中龙凤亦不过世俗凡尘，我们能强体魄树道立之，内力登峰造极，世人却不过把我们想象成一群只会杀人的刽子手！道士、佛子，他们光明伟正，世人觉得开辟光明总由他们，可为何灵力的到来不能由我们辟时代？！”

        秘法、邪功，他都投入。只要能寻找到一条能适应大多数人引灵气入体的途径，皇商贱民的天便覆了。与同阁将是这条路上最伟岸的奠基人。

        黑白两道邪路走到底的物什，也要被写入那煌煌史册里。

        他要的便是普天众民的承认，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那人偶的铁皮可不是普通玩意儿，是本座特地从灵力池里提炼出来。寸寸裹着，十年不腐。”阁主的手指爬上了实体凝出的灵力丝，顺着动作绕上了雪扶的脖颈。

        她浑身无法动弹，周身似乎被一层透明物质包裹，隔绝了空气，呼吸不由己地急促起来。

        丝线轻陷入薄的皮肉，留下鲜红的印记。

        阁主的声音很轻，如同梦中呓语，轻得像一阵烟。“却风沉影为我作了垫脚石，如今本座来到了灵力门前。原来啊，人是真的有魂魄的。灵魂，高于一切。”

        “雪扶，你是我最得意的，不该沉于凡俗──现在，为我踏入灵力池吧。”

        丝线再度消失，却来到了她身体四肢关节处。

        阁主的手指上下微动，雪扶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动作起来。先是指节弹动，然后是慢慢直起身来。大腿带动小腿，手臂不受控地抬起。

        身体在颤抖，那是她内心在不断挣扎。

        好像是一节破损的人偶木架，下方衔接的无数丝线抓住了她身躯里最核心的部分，让她像那只人偶一般不得不动作起来。——那就是阁主所说的、灵魂吗？

        她的脚步走过细密金线织就的绒毯，沾染的血色痕迹被她碾在脚下。

        她走得很慢，视野所映照的尽是模糊的一切，血色与墨色滔天。而阁主只是露出满意的神色，“强大的灵魂，有助于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脚下倏忽踩到了什么，柔软的触感。

        脑海中的一根弦断掉。

        她的一部分好像挣开了牵丝细绳，让高悬于顶的人偶架晃荡起来。

        她停下，身后的阁主不由得叫起来，声音带了焦急：“雪扶，就快到了，你现在停下来做什么？”

        他的口气好像得不到玩具而叫嚷的小孩，雪扶想。她微微歪头，视野里清晰了一瞬，面前是波澜起伏的一片，沉在暗色里，看不清水的色泽。恍惚之间好像看见了漫天雪景。

        而她脚底洇湿，刚才踩到的原来是一只爬在岸边的断手。

        唉……

        叹声自耳畔炸开，分明是轻微而悲凉的女声，带来的刺｜激却激起了半身的鸡皮疙瘩。

        直到她有气力挣扎所有束缚丝线，喉间红痕一暗，她的呼吸再度顺畅起来。

        阁主惊诧，灵力操纵不成反噬而来的力道铺天盖地，他小小的身子四下摇晃，最后喷出一口血来，跌在地上。在他的世界里，本是雪白一小团的灵魂逐步染上蔓延的暗红。

        “……红衣的……女人？”他不可置信地断续说道，浑浊的血自唇边滴落，划过手时留下一抹烧伤似的伤痕。

        红与黑逐步交染混合，他看见一个黑发红衣的虚影自晕倒的雪扶身躯里剥离开来，步步走向他。

        怎、怎么可能？这是人的灵魂！毫无杂质的、单薄脆弱的魂魄，怎么可能混上另一个？！

        “如果你做别的，或许本尊从始至终便只能观戏，”淡漠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阁主通体一震，流血的眼转过去，才发现不知何时而起，空旷的一角便站着一个人。

        那人普通的容貌衣着，除却身量外形好了些，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能悄然潜入的法子，或许倒能做一名低级折哨。

        当然阿竹并无这般通明的轻功，只是全凭占压倒性优势的漓黯神魂，光明正大地走入。

        “可偏巧这个时代竟冒出灵力来，魂魄间的拉扯……”漓黯指尖微动，那些无比坚韧的灵力丝线便随之全断，“本尊倒还是能入局片刻。”

        阁主不由地喷出一口血雾，能化作实体的灵力缠丝是他呕心沥血所制，诡邪功法、阴毒来源，如今都反作用于他的身上。

        他跌坐在地，手指巨颤，眼神凄惶，曳地长袍只衬得他身子小如侏儒。

        而有什么托住了他，将他慢慢扶正，他回首一看——是他的鲛人人偶。

        漓黯自不关心表面，在察觉到熟悉的浮生面气息后，他的注意力便只在雪扶身上。而有相似之物同在他身上苏醒。

        那是同为域外之物的画中无。

        教他沉睡百年之久、种在血肉骨髓乃至神魂里的秘境之种。

        如今将要绽放处第一枚嫩蕊。

        他魂眼看红衣墨发的虚影渐渐脱离雪扶的身躯，只留下一小团洁白无瑕的属于雪扶的魂魄。

        他闭眸，神魂离体，如月光一般温润清透的植株缠绕在手臂上，它努力伸展、如人一般想够着带着雪白面具的红衣虚影。

        无颜还未能挣脱开人间红尘，她乃鬼身，在人间不能以正常形态存在。魂眼睁不开，即将陷入离开人间的梦，只因浮生面在这个时代要求之物到手了。

        回溯魂灵于本身的最后一刻，一些片段烟花似的一瞬而过。

        她虚弱的神识被雪扶坚韧的灵魂掩盖，乃至她忘记——

        穿着沾染灰尘裙袍的女人，讶异着拿刀柄挑开竹叶残枝的女人，是她，不是雪扶。

        雪扶有洁癖，不会像野惯了的无颜，一袭破碎布纱裙也能穿很久很久。

        她也不会拿住刀柄僵持，发现还有生机存在的第一刻，柴刀便会捅进昏厥中阿竹的身体。

        浮生面吸取着一切，无颜再次感受到无可阻止的裹挟灵魂的力量如潮水般涌来。

        没有抵挡，她知道自己很快会回到混浊间，魂灵将会依存在那鬼身之上。

        她看向手腕间飘动的半截冰蓝灵链，在灵力波荡中不断飘扬，而漓黯就在身侧，她看向他：“……回去，我想再次见你……”无颜说，“你还要给我取名字的，你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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