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怪物
云历前654年,索娜尔之战已经结束。江免在曾经不肯跪服在旮赫韦干前的倔骨头里当起了领导,他举起那面黄面黑叉的旗帜,宣告着自己统治的范围名为里尔赫斯。
云历前618年,穆澈·迪斯安跟随着自己的父亲去往了冰山。
“纳里密斯殿下。”穆间·斯韦纳亲吻他旧友的手背,虔诚地跪在那笑咪咪的国王膝下。
“亲爱的穆间,不必要那么生疏。那是你的孩子吗?过来,小不点。”玖衡向穆澈挥了挥手,而那孩子迎上了父亲惊恐的眼神,不敢多走一步。
“求你,纳里密斯,求你、求你不要对他做什么。”国王站起身来,而穆间只能是紧紧地抓住他自己膝盖上那块布料,目睹着那拖着那双白鸽般的翅膀的背影向自己的孩子靠近。
“穆澈,穆澈,”他向自己的孩子对着口型,“跑,跑。”
而穆澈被那巨大的人影被笼罩,看不清自己父亲神情中的惶恐。
“小家伙,你的名是什么?”玖衡蹲下身子,他微笑着看着那大气不敢出的孩子,摸了摸那孩子的有些翘起来的头发。
“先生,是穆澈,穆澈·迪斯安。”他小声地说。
“尊敬的迪斯安。”他吻了吻小家伙的手背,前额如雪的长发别在耳后,穆澈能闻到他身上雪莲花的味道,有些甜,也有些苦。
而这时,他抬起头,穆澈看清楚了这个冰雪美人的全貌。他的皮肤白皙透亮,下垂的眼眸,淡紫的瞳色,像是被禁锢在冰里千百年,因为他浑身上下除了冰冷死亡的气息就只剩下那唯一有点活力的洁白翅膀。
他披着一袭白浪蓝袍,领口是一卷冰山灰狼毛,不平整的白灰相间甚是好看。内衬着淡蓝色的丝绢长袖衬衣,衣袖像翻卷的云浪,层层收卷,淡灰色长裤在两腿间从裤脚撕裂开来,一直延伸到膝盖下方。一抹淡紫链玉饰摇晃在衬衣上,穆澈从那枚玉绿色里看到了自己的恐慌的神色。
“真奇怪,小孩子一般都很喜欢我。”玖衡回头看着穆间,露出淡淡微笑。
穆澈从侧面看觉得他的微笑很慎人,就像是父亲看见他做错了什么事而露出的无奈笑容。而父亲――哦,他正极力避开玖衡那看似温柔的目光,不安地咬住下唇,欲言又止。
“穆澈,穆澈。”玖衡又回过头,一缕白发飘在了他的脸上,“告诉你的好父亲,今天晚上我允许他留下,只是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什么?”穆澈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
“嗯,让他来我的批阅阁就知道了。如果他完成得不错,我也许可以让你们常驻在这里。”
他拍了拍穆澈的肩膀,转过身留下一个余光就径直离开了。而离开的时候玖衡顺便挑了一下穆间的下巴。在穆澈眼里,他们好像很熟悉,但又好像很陌生。
那晚之后,穆家父子在冰山定居。
冰山上食物短缺,而且无法耕种田地,所以玖衡就和江免做了一场交易,用他自己一大半的神力换取了里尔赫斯的粮食。冰山地形崎岖不平,每个月的送粮马车只能运在山麓,冰山上的成年男子都会轮流运输,以保证国家的民生。
而玖衡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控制天气的能力逐渐减弱,在他病倒后甚至不能阻止一场暴风雪。他每次用去神力之后都会非常虚弱,常常不能下地走动,连翅膀的羽毛都在脱落,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穆间·斯韦纳好像是他唯一的朋友。
穆间常常在床榻前陪他聊天,小心翼翼地抚摸那雪白的长发。俩人的声音都沙哑且颤抖,玖衡偶尔还会咳出血来。
外面风雪交加,里面的床榻也早已冰寒。穆间总是想着去找些木柴生火,但是冰山寸草不生已经几百年。无奈只能是十年如一日地守在床前,穆间常常捂住玖衡的双手,试图为他取暖。而玖衡早已没有力气抬起他的眼眸。
在玖衡躺卧的十几年里,暴风雪下得更加频繁。连穆澈都知道,玖衡已经无法强行控制外面这片天气了。但七古的居民只是哀怨着秦林,哀怨着纳里密斯的无能。
但是在一切都没发生之前,在玖衡还能站起身来谈笑风生时,在甜味还在发酵时,所有事都还是同日月一般规律运转,仍旧可以仰望星河璀璨。
那时候没有成年的穆澈常常去七古的居民区域闲逛。他们在山洞里开出了一条条的街道,在街道上以物换物,他们大多数人和里尔赫斯的居民都有点来往,以便去换取一些有用的东西。交际圈广泛的人在街道上是最亮眼的,他们的出售物往往是七古人最想要的东西,木头、火柴,或者是一条旧毛毯。讽刺的是,他们还出售旮赫韦干的肖像画,用的货币甚至是里尔赫斯的,一面是江免的大头照,一面是旮赫韦干的名字和数字。
这些商家甚至还有一些潜规则,尤其是十多年前,他们知道有一对父子和纳里密斯碰面后。这些狡猾的人们特别小心地避开所有走在一起的父子,也绝对不会向他们出售任何东西,尤其是木头和火柴。
而且就在他们知道那个所谓的父亲有着一双蓝眼睛之后,义眼的需求量明显大增――没有什么原因,有蓝色眼睛的居民只是无法接受,都自挖双眼了。
穆间在居民区域只逛过一次,他没有丝毫避讳地展现出了他的那双蔚蓝色清澈眼睛。在被当地居民嫌弃地扔了几个西红柿之后,玖衡出面袒护了他。虽然那只是起到了震慑作用,但玖衡的出现让居民更加相信了他是个不近人情、暴戾恣睢的神明。穆澈认为那是个无法解释的悲剧。
穆澈常常看见自己的父亲和他在一起闲逛,他们偶尔爬上冰山的顶峰,玖衡擅自为穆间抹开了一片晴天,任着暖阳在只属于他俩的冰雪之上肆意妄为。
他们偶尔会在一起看日落。就随便坐在一个山峰上,玖衡的淡蓝色袍子把他俩裹得严严实实,他们就脸贴着脸,蹭着灰狼毛的领口,数着日落的秒数。日子久了,连穆澈都知道一次日落需要313秒,不过只是在他们这个地区,也许里尔赫斯的人只需要数213秒。
穆澈不知道父亲对玖衡是怎么从害怕到这样的自然而然,也许和那次批阅阁的谈话有关吧。每次想到这里,穆澈都挺好奇那个批阅阁长什么样,因为据玖衡说,那个整个七古唯一一个还算像个样子的房间。
越是神圣,穆澈就越是好奇。因此,他经常在玖衡生活的陋居里四处寻找,虽然偶尔被父亲发现免不了一顿挨骂,但是只要有玖衡在,父亲多少都会收敛一点。
因为父亲说,玖衡是他曾经最好的朋友。
只是曾……经?况且,玖衡可是神明啊,神明怎么能和凡人做朋友?
穆澈习惯了他不合逻辑的说辞,仍旧我行我素地寻找批阅阁。
获得成功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穆澈翻开最后一块墙砖,机关轰隆隆地在被冻裂的石砖之下运作。穆澈扫了扫空气中弥漫的灰尘,嗅到了洞穴特有的气味。
这个房间没有被废弃多久,灰只是薄薄的一层,纸张、书本、羽毛笔,规规矩矩地放在桌上,整个房间空旷得可怕,正中央只有一把桌椅,右侧是一面足以眺望齐尔纳大陆的落地窗。
失望的程度比他所预料的还大得可怕,他慢悠悠地在地板上踩出一个又一个细碎的脚印,眼睛四处扫射着,希望能够看到别的机关。
他在那把已经冻得湿滑的椅子上坐下,只是勉强能够够到桌子。他伸手抓起那一摞空白的羊皮卷,随便看了看就丢在了地上。羽毛笔下的墨水已经冻成一块黑冰,笔尖嵌在那一块乌黑透亮的冰里,彻底断在了里面。
穆澈在那摞羊皮卷的最下面,找到了一张草草写了几句话的齐尔纳通用纸张。上面仍旧保留着索娜尔之战之前的桦木香气,还有那一句七古的古语。
穆澈曾经跟着父亲学过几个七古语言的词汇,也认识一些笔画的书写。但是这句话,左看右看都不知道它在表达什么。最后穆澈忍不住为自己的脑子唱响哀歌,打算放弃这件无聊透顶的事。就在他走神之际,他瞥见了落地窗后闪过一个人影。
玖衡?除了他,谁还会有翅膀啊?
好奇心驱动穆澈的脚步向落地窗走近。他把脸贴在那面窗上,向四框的死角查看动静。这面落地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起来的,它颤巍巍地立在动土之间,一点都不稳固。这也是穆澈用力过猛而导致它碎掉的原因――
他差一点摔下去。
不是他及时退回去了,而是那个人影抓住了他。
“呜哇!”穆澈忍不住尖叫,他被那人紧紧地抓住了衣领,双脚悬空,手的周围也没有任何支撑物。他不敢乱动,生怕一个动作导致自己失重。而他身后的那个人,双手合力,不是很轻松地把他拽回了那个阁楼。
穆澈惊魂未定,双眼失焦,呆呆地坐着愣了好几秒才重新看清楚那人的模样。
那是个青年,乌黑的长发被系成马尾,高高地梳在脑后,略微弯曲的刘海下是一双琥珀色的竖瞳,他皮肤呈小麦色,脸上没有微笑,像一个东齐尔纳的胶状娃娃。
他大概是个神明,因为他能够不靠翅膀飞起来――哦,他踩着一朵云。
穆澈尝试摆脱恐惧,颤抖着身子站了起来,就在这时,他发现本来自己手上的那张纸不见了。他低头四处寻找,仍然无果。
于是穆澈迷茫地望着窗外的神明,歪着头看着他拿出了那张昂贵的纸张。
“这写的什么?”神明磁性但是没有感情地询问。
“我不知道,我在玖衡的桌上找到的。”穆澈实话实说。
“玖衡?嗯,那大概是个谜题。你有笔吗?”神明抬起那双尽量不含杀气的眼眸。
“笔尖断掉了。”穆澈细细鼻子,他闻到了玫瑰的味道。
“哦,那好吧。”神明把落地窗残留的玻璃敲碎,从云上走了下来。他高傲地挪了挪脚步,那股玫瑰的芳香肆意飘荡,但是他却皱起了眉头:“还是和以前一样,充斥着腐臭味。”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这个孩子,索性径直绕过,拔起了桌上那支被冻住笔尖的羽毛笔。
笔尖早已断裂,这是毋宁质疑的,所以那位高傲的神,很自然地把羽毛断裂的地方在那团墨块上粗暴地剐蹭,然后在那上好的纸张上写下了一串断断续续的、干燥的文字。
“你在写什么?”穆澈努力伸长脖子张望。
“嗯……好了。”他只是轻轻皱了皱眉,把纸张放下来给小孩看着,上面不明显的墨迹简短地写着:穆间·斯韦纳。
“他是谁?”神明发问。
“是我的父亲。他和玖衡是好朋友。”穆澈丝毫没觉得直接称呼一位神明的姓氏有多无礼,恰恰相反,他还表现出一种独特的骄傲。
“旮赫韦干,直接称呼玖衡姓氏的小毛孩会遭到报应的。你该尊重他――那么,容我自我介绍一下,”神明又骄傲地抬起他那高贵的头颅,“我是神明的管理者,旮赫韦干之子,负责监督你口中所谓的玖衡以及别的神明。”
“那你没有名字吗?”穆澈看着他把纸张放在桌上。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不向我表示尊敬吗?因为你敢直接询问齐尔纳的造物主之子,没有教养的家伙。”神明挑了挑眉,在刘海之下,眼部出现一片压抑的阴影。
“我才不管你父亲是谁,因为我的父亲是穆间·斯韦纳,他的好朋友是玖衡,玖衡才不会怕你呢!”穆澈向他吐了吐舌头,“虽然很感谢你救了我,但是你这样的家伙说话也太讨人厌了。”
“你甚至不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我们还怎么做朋友?”穆澈轻哼一声,把头撇到一边。
“什么?旮赫韦干!我可是神,神不会和凡人做朋友,除非你能成为一个国王,拥有控制天气的神力,不然你就什么也不是。”
“可是,穆间和玖衡,就是很好的朋友。”穆澈还是单纯着自己的双瞳,刁蛮地解释着。
“好吧。好吧。”神明眯了眯眼睛,用食指指着穆澈的鼻子,“你真是个无礼的家伙。”
穆澈不理会他的愤怒,拍了拍身上的灰,打算离开这个让他失望透顶的地方。
“喂。”
穆澈抬起头,不耐烦地看着他。
神明把头撇到一边,朝向落地窗,他傲慢地抬起胳膊,对着那片天空轻轻地挥挥手。
霎时间,穆澈看见四周的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集在七古的上空,它们由白渐黑,由分散到在天空形成一个漩涡。云层肆意地流动,干燥的七古表土刮起了一阵风,卷起阵阵冰雪,沿着崎岖的地形层层向上。神明骨节分明的手呈水平状态,他随便地向下一落,漩涡的涡眼就窜出了一道银白的闪电――感觉就在落地窗前没多少米,它直直地劈在一个山峰上。神明玩味一笑,朝着天空勾了勾手指,聚集的云层一瞬间涌动,因为空气的摩擦,从遥远的上空传来了一阵沙哑的雷响。一道来自几千万里天空的闪电从黑龙摆动的乌云之下毫无顾忌地射出,就劈在了穆澈的脚下。
明明是冻硬的石板,在闪电劈下的一瞬间四分五裂,中心位置还有烧焦的痕迹,散发着淡淡的火药味,充斥在这有玫瑰香气的房间中。
神明的震慑力量成功地把那个孩子吓得愣在原地,他把视线从天空转了回来,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个无礼的小毛孩。
“喂,看到了……哈,这就是无礼对待造物主之子的下场!”他看见那孩子的眼角泛起了泪花,忍不住嘲笑道,“连玖衡都无法抗拒我的力量,他们都是旮赫韦干所利用的工具罢了――至于你,你可以跑到那个叫什么斯韦纳的家伙怀里去要求一次挨打,顺带告诉他的好朋友,他的神力给予给别的国王这是不允许的。他该……”
穆澈的双肩颤抖起来,他倔强地把头转过去,把哽咽给吞进肚子。
“啊……我说中什么了?你很害怕你的父亲?”
神明浑然不知刚才他的行为在常人看来究竟有多可怕。
而穆澈还是沉默不语,他轻轻摇了摇头,朝着门的方向缓慢地移动步子。
神明稍微一弹指,窗外的闪电从上空劈下,石块失去支撑,一股脑全部垮下。机关已经破坏,所有的碎石累积在门口,打断了那轻悠悠的步伐。
“我允许你走了吗?”神明把语调微微扬起。
穆澈蹲下捡了一块小碎石,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我问你……”神明从桌子后跨步走出,带着后跟的靴子在石板上踩出不和谐的音调。他刚伸出手,穆澈就早有预料似的一躲,压着身子闪过他的侧面,朝着高傲神明脆弱的太阳穴全力掷出了碎石。
神明能够感受到疼痛,甚至有些晕头转向,但是他只是一瞬间顿了顿脚步,思考没过一秒,连眼睛都没眨,就顺手如同想要杀死一只小动物般掐住了那孩子的脖颈,把穆澈彻底地死死地给摁在地上。
穆澈四周灰尘四起,通过眼下阴影,神明看清楚了那孩子强忍着的泪水和眼里强烈的不甘、恐惧甚至是有那么一丝的请求。
“你才不是神。”穆澈明显是被吓哭的,但嘴上仍旧倔强,“你是个怪物,恶劣而让人讨厌的怪物!”
神明没有表情,这时候他太阳穴上的石子才落下,正好掉在那孩子的脸上。尽管穆澈满脸除了恐惧一无所有,但是神明好像没打算给他机会让他认错。他掐住脖子的那只手的手指被穆澈的指甲狠命掐着,有些疼,但是疼得强度不足以让神明放手,恰恰相反,这种疼痛感居然让他加大了手上的力度。直到穆澈眼球上白,血丝横满,但求饶的句子仍旧没有蹦出,这才惹恼了神明,不爽松开了手。
“怪物……”穆澈长松一口完全喘不上来的气,弓着身子剧烈咳嗽,脸上的石子轻轻一声落地。但他仍旧感觉到一阵窒息,感觉肝脏和胃囊都要吐出来了,浑身血液仿佛一瞬间降到冰点,又仿佛一瞬间沸腾起来。他的眼圈红红的,生理盐水冲破眼眶,于是只好转过头用袖子悄悄擦干净。
“你不该与神明对着干。”他从耳后听来这么一句话。
穆澈抹干眼泪,吸吸鼻子,转移注意力一般望向窗外,但仍旧还在用余光偷偷观察那个怪物。
而神明仿佛玩够了,他对着云层画了一个圈,再一挥手。窗外的黑云一下子就消散了大半,但那条黑龙仍旧在天空之上窜乱窜去,云层再次聚集。
正当穆澈感叹这位神将要惹上大麻烦时,神明悄悄说了声“去”。
再一瞥望天空,黑龙知趣离开,乌云一瞬间分崩离析,整片天空迅速淡化,从朦胧之中透出了丝丝白光。
天晴了。
“看够了?”神明的声音再次响起。而穆澈这次还是不敢回头,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等待着神明的下一句话,果不其然,神明在他身后叹了一口气,继续用着命令的口吻出其不意一句:
“带我去见玖衡,玖衡·纳里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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