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只道是寻常（3）
寒风打着旋儿，从檐角飞起处掠过。月亮坠在屋脊上，露水一样滴下。
月晕笼罩的天凝结成一块冰糖，烟蓝色，薄而脆。
巷口传来匆匆脚步声。而且不只是一个人。
“快藏起来！”小童警觉抬眉，拉住韩朗衣袖躲到石雕塑后。
“就是顺着这个方向跑的，怎么一会儿就没影儿了？哎哟，那可是我家的二少爷啊！”
“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回小公子。舍弟虽然顽劣，却不是没分寸的人。”少年回答，他沿着石板路向前，“韩朗！韩朗你跑到哪里去了。”
韩朗隐在幽暗中，看着数十年前的自己。那张沐浴月光下的脸孔，满是天真稚气，满是希冀意气。
干净如青涩的果。
有那么一瞬，体内力气被抽尽。他忽然失去了逗弄对方的恶劣心态。
追来的两人渐渐走远。
一切都很顺利，如果不是他的奖品会说话——韩朗怀中的奶娃，眼睛亮晶晶，在听见熟悉的埋怨后咿咿呀呀唱起歌来。
“小少爷！”
“他们在那边！”
离去的两人复折回。
小童心如撞兔，生怕心爱的娃娃再被夺走，不管不顾拉住神仙的衣袖大喝一声“跑！”
韩朗着了魔般，跟着幼年的自己在人群中突闪。或许，即便身处不同时空，心意依旧相通。
那种殷切的渴望，顺着血脉沿袭到内心，彼此深深感染。
他也不舍得松手，即便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奶娃娃。可在拥抱这孩子时，心中却有个角落在隐隐作痛。
说不出来为什么。
为什么会疼呢？
有些回忆，被草草埋葬在犄角旮旯里。你沿着田埂走啊走，凭借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四处寻觅，终如春梦了无痕迹。
他在那一处，你在这一处，不远，隔一场生死而已。
韩朗发足狂奔，把那些人统统甩在身后，似乎还想甩掉某些更复杂的东西。
比如死亡。
眼前是攒动接踵的人群，身后是流动纷错的街景。长风几阙远，把喧嚣拂乱、吹散……
小童气喘吁吁，双手撑住膝盖：“你跑这么快干什么，我都赶不上你了。”
这时候，韩朗才意识到自己停住。方才脸上的戏谑全部消散，面色完全冷下来。
原来已跑到街市中心。
他们站在一棵皂角树下，枝柯斜逸，黛色参天。树上挂满了灯笼，纱绢潋滟，灯穗明黄。枝桠上缚着的长绳延伸，亦悬着一盏盏华灯，近如琉璃淬彩，远似萤火万重。
街道连狭，玉辇纵横，青牛白马。
这是很多年前的上元节了，竟如此热闹，只他一人落寞满肩。
韩朗怔怔地看着行人，看着幸福源源不断地从他们的眼睛中、嘴角里流溢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一般，欢声笑语像珠子砸落在地，发出珠圆玉润的乐声，敲击着耳膜。
他终于回神，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嫉妒，嫉妒地发狂。他恨，他恨
——他不要他。
他宁可死，也不要他。
人世间那么多贪念、温暖，他偏要去做冢中骨、泉下人。
他的坟上草已青。
韩朗一身素服白衣，站在潋滟的光火中。身影单薄地如同一片残霜，几乎融化，却永远无法融化。
小孩往往最能察觉别人细枝末节的变化。奶娃盯着韩朗的脸，有些不知所措，眉毛也耷拉下来，慢慢撇嘴，做出快要哭的姿态，并开始推韩朗的肩膀。
对他笑的就是好人，对他凶的就是坏人。
他才不要坏人抱！
就不要！
韩朗不勉强，把奶娃丢给小童。哼，给谁不是一样，反正最后都是我韩朗的。
倒是稚子重新拿回奖品，欢喜地连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小韩朗自然感受到怪人的格格不入，毫不留情抨击：“今天可是上元节，你们神仙就这么爱打扮得披麻戴孝？”即使年纪很小，周围人都称赞他的模样养眼，气质出众。他好鲜衣，好一切美丽精致的东西。
倘若将来让他十年如一日只着素白，几乎无法想象。
“很久以前”韩朗瞥了一眼那对清澈的眸子，“久到在我小时候，总觉得用披麻戴孝揶揄人好笑，可真到了那一天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你是神仙，那么周围的人就也是咯。神仙也会死么？”小韩朗仿佛找到漏洞，质疑般接连追问。
撒了一个谎，就得要用更多谎去圆它。韩朗索性不想管它，胡乱回答。“自然，万物皆有寿数，差别不过去的早与迟。”一脸满不在乎。
“可是你在伤心！而且还很痛苦。”童言无忌，直指人心。
君埋泉下泥销骨。
“万物皆有寿数，那你几岁？”
“我？三十三岁了。”
“哇哦！好老。我才十岁，可想象不到自己三十三岁是什么样子。”
“是啊，人生小半辈子都过去了。亲人、朋友，还有……恋人都弄丢了。”
小童怜悯地看着他，眼底一片懵懂之色。韩朗忽然被那纯白的目光刺痛，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话语最终湮没在喉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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