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韩朗带娃记（3）
不仅会闹会笑，还能黏黏糊糊地唤自己一声——父亲。
华容很冷静地看着那父子俩，心颤抖了一遍又一遍。
此刻，那只奶油桃子浑身上下全副武装，裹成一只红彤彤的粽子。
华容看他半蹲在雪地上，臃肿笨拙地往筐子下撒苞谷，却一不小心跌坐在地。韩朗握住孩子的手拉他起来，奶娃的动作慢吞吞如一只小鹌鹑。
他忍不住微笑——娃娃带一顶虎头帽，圆滚滚坐在雪地里，简直像一颗雪球山楂。
韩朗自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表面上陪儿子玩，实际上亦偷偷观察华容的神态。那笑意一丝不漏收进韩朗眼中。
他愣住了，手中系麻绳的动作一顿。
他从来没有看见华容这样笑过，原来发自内心的欢喜竟是这样么？不含一丝刻意矫作。春风溶溶，暖意拂面，冰雪始解。
韩朗心中泛起酥麻痒意，鼻头发酸。
短短的一瞬，他却将那笑容深深镌刻在心上。韩朗吸了吸鼻子，假装不在意地转过头。
他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出口，宣泄过于激动兴奋的情绪。
“旭儿，你看这里有小鸟呢。”韩朗微笑指向伐木人堆起的一摞圆木上。木头上覆盖一层厚厚且蓬松的雪。
“在哪里？”奶娃扔掉手里雪团，万分信任地把头凑过去，撅着白鹅的胖屁股认真观察，好奇心十足。
韩朗伸出食指一点小朋友的后脑勺，奶娃便被轻轻按进雪团中。
等揪着后脖颈衣领拎起时，娃娃已经啃了一嘴的雪，甚至连眉毛都染白了，目睫上簌簌落着雪花。胖脸颊倒是粉扑扑，简直叫人想狠狠亲一口。
娃娃苦着脸眉毛扭成一团，“呸呸”把唇间冰凉吐掉，睁大小鹿眼睛埋怨：“爹爹，你坏坏……”
韩朗狂笑不止。
笑够了，方开始掸净孩子身上白雪。
华容站在不远处叹气。
“主子，莫折将军来访，此刻在正厅等着。您现在要不要去见见？”流云足尖轻点，几步飞身到韩朗面前。
“莫折信？他跑这里来找我做什么？”韩朗皱眉。
流云摇头，眉间凝重。
韩朗拍去衣袍上细雪，看见奶娃手里拿着一根枯枝，正在地上胡乱涂抹。
“好啦，咱们回家吧。”韩朗弯腰，欲抱起幼童。
“不要！再玩，玩一会儿。”小人儿满脸倔强，“小鸟还没有，逮。不回家。”
韩朗再抱，哪知孩子无论如何也不愿走。做父亲的态度稍强硬一点，孩子竟哭的鼻头红红。
奶娃眼泪糊在脸蛋上，胖手捏住画画的小树枝，恸倒在雪地里。
韩朗心想，真是悍勇。
“哟哟，这么无赖，你这是遗传的谁啊？”韩朗气得蹲在地上，捏那肉乎乎的面颊。
回应他的只有哇哇大哭。哭闹声震耳，惊起林中飞鸟一片。韩朗听得烦，后槽牙磨得咯吱咯吱响，心想老子再忍你几年
——再过几年就能上手揍了。
“你让莫折信来这边找我。”韩朗被孩子弄得没办法，回头吩咐。
流云颔首刚要走。
韩朗却瞥见华容站在边上，他抬了抬下巴，眼神复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孩子不止是自己一个人的，他也不能永远不管。
他害怕，心中亦有刺痛。万一自己不在，华容会视这个孩子为累赘么？永远对他不理不睬，无所回应。
他当真……这么薄情？
韩朗狠狠心，将奶娃和华容一起留下。
雪天，暖阁内，梅子菁茶，旧友相对饮。
选在这个房间，只因为墙上的小窗，刚好可以瞧见华容与孩子所站的那片旷野。
寒风舔舐着窗棂，试探过房内的暖意，方源源不断灌进来。
莫折信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刚要伸手关窗，便被韩朗按住。
“怕什么？难不成他还能把你那宝贝儿子丢林子里喂狼？”莫折信自然知道韩朗盘算的心思。
“丢出去喂狼倒是不怕。只怕，狼来了他会丢下不管。”韩朗喉结滚动，脸上浮着一层冰。
“我看你纯属瞎愁，天底下哪有父母能忍心抛弃孩子。刚刚我到这里，流年正在厢房里收拾东西呢。见了我正眼不看，脖子一梗，扭头就往厨房里躲。我心里倒是气，但哪里舍得呢。”莫折信朗笑。
韩朗轻轻叹息：“可惜旭儿身体里流着我一半的血，怕是恨都恨死了，又怎么会……”
又怎么会好好待他？
“哗啦”一声，厨房里传来碗碟的碎裂声。
韩朗和莫折信双双抬眉，循声望去。
不消一会儿，月洞门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大嗓门：
“我说流年兄弟，你可别在这里帮倒忙了，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凉快去吧。才来不到半刻钟，摔碎了五个碟子。你看看这菜切得，狗啃地都比这整齐。这边，还有这边都糊底了也不吱声。我说你们舞刀弄枪的，怎么就连个饭也做不来？”
流年腾红一张脸，打着珠帘出来。
韩朗和莫折信相视一笑。
这厢，华贵将流年从厨房里撵出，饭菜也好得差不多了，便端着碗碟噔噔蹬往暖阁里送。
“那不如逼他多陪陪孩子，时间一长感情自然能培养。”莫折信劝道。
韩朗愣了一下，又淡淡笑说：“这事情强迫不来。不能惹他伤心，不然生气了连娘家都没得回。”
华贵站在一旁，闻言，悄悄竖起耳朵听八卦。他抿着嘴，眼观鼻，尽量敛气屏声。可贵人终究是贵人，光芒万丈，存在感怎会降低？
韩朗早已习惯。
然而莫折信看他在一边装模作样，暗暗发笑，存心想逗弄他两下。于是举箸夹起一块炙肉片，云淡风轻和韩朗说起国子监学生殴打膳夫一案。
先说那伙夫做饭不好吃，偏偏爱打听些闲言碎语，随后到处乱传。结果被学生们听见，合起伙来揍了一顿。再云那案子最后怎么判，到底谁占了理之类。
华贵脸上红里透黑，不知是被暖阁里火盆熏的还是被气的，总之五官都淡淡浮在红脸上。
他吸了吸鼻子，瞪一眼莫折信，扭头就走。
“你专程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蹭一顿饭吧。”韩朗依旧看着窗外。
“我来这一趟，其实是想接流年回家团圆。”莫折信耸肩，坦言相告，“这么些年，我一直在外带兵。如今在京中挂个闲职，自然有心思想这些。可惜看样子，那小子照旧不愿意。”
两人无奈摇摇头。
切切实实做过伤害别人的事，又怎么能轻易奢求弥补呢？
夕阳在林间慢慢下坠，寒鸦归巢，仿佛连翅膀上都负着雪。
奶娃玩够了，一抬头才发现爹不见了。
天色愈发暗，暮色四合。东天浮上银白的月影，雪洗过一般清透。
周边景色很是陌生。
他撇嘴刚要哭，却又瞧见不远处站着个人影，滑到脸颊的眼泪生生收住——想哭又不敢。
踌躇半天，终于挨挨蹭蹭朝华容走过去。
华容见娃娃好不容易挪过来，才转过身，放慢脚步走在前头。他的身后，就拖着一条温吞吞的小尾巴。
小尾巴害怕被抛弃在荒野里，很奋力地小跑。无奈两条小胖腿再怎么努力，也就跨那么多距离。他浑身被冻的冰冷，心里着急又委屈——另一个爹爹要是在这里，一定会抱起自己的。
这么一想，泪珠子断了线一般从脸颊上滑下。即便不停抽噎着，还是不敢懈怠，急急跟在华容身后。
眼泪糊了脸，看不太清前路。雪又把地上枯枝败叶覆盖住，奶娃终于绊了个跟头，趴在地上，掌心被枯枝擦得红红的。
听见声响，华容才察觉到孩子跌倒，忙转过身看坐在地上的小哭包。奶娃一见对方肯搭理自己，低泣声不禁放大。
一霎那，委屈好似随着眼泪一起决堤了。
华容没怎么带过孩子，乍遇到这副场景竟有些无措。
“你……别哭了。”明明是安慰的语调，一出口倒十足僵硬，他有些心虚内疚。
为掩饰自己的慌乱，便蹲下身拿袖子去擦孩子眼泪。
“好啦，旭儿不哭。我……爹爹在这呢，不哭啊。”华容放缓语调，一字一句很真诚地对孩子道。
他把孩子提起来，温柔地拍着娃娃身上的雪花。
奶娃收住眼泪，隔一层朦胧眼泪瞧着他。脸上的表情还是很委屈。
“咱们回家吧。”他微笑着把手从袖炉里抽出来，伸向娃娃。
最终，温热的掌心裹住冻得冰凉的小胖手。
“韩朗，你看外头……”莫折信眯眼挑眉看向窗外。
“我知道。”轻轻打断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韩朗站在窗棂前，看那一青一红，一修长一稚气的两人手牵着手，慢慢走向他。
夕阳欲坠未坠，隐在错乱纷杂的丛丛烟树后。寂寂夜色悄悄蚕食天际残余的流光。
他们身后是漫天淡金色余晖，剪影一点点斑驳。
韩朗看着看着，眸中渐渐有了润意。
他仓促背过身去，装作不在意地揩了揩眼睛，像是想掩饰这一刻的脆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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