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八旅途
遣人将两封书信和北斗七星玉印送给殷歌后,武承意再没主动去找过他。
沙州城内如今风头正紧。百里星河前几日手下留情,高佑虽没有性命之忧,但短时间内生活是没法自理了——不过这一回,他也学聪明了不少。
在这西域境内,焱教的势力不容小觑,沙州这一块本就是有名的鱼龙混杂之地,贸然和焱教撕破脸,没什么好处,更何况,那天晚上殷歌做得干干净净,一点把柄也没留下。所以这几天,街上的封锁严是严了,但都雷声大雨点小,除了像模作样地抓了几个人外,没什么太大动静。
几日后,沙澜海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余伯带来消息,说他家公子今天一大早就已经离开了沙州,走的正是沙澜海平时用来走私货物的那条暗道——毕竟外面现在盘查得这么紧,都是这么久的老朋友了,相信武承意不会介意他用一下。
武承意:“……”谁说他不介意的?他很介意的好吗!
余伯道:“公子还让我送一样东西过来,说让您好好查一查。”说着便双手奉上一只黑匣。
武承意接过匣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玉制令牌,巴掌大小,色泽莹润,玉质细腻,正面上用小篆雕刻出“星河”二字。
这块令牌,百里星河听那位负责看守自己的小哥说,一早就丢在了缥缈旧墟,现如今,却被殷歌装在匣子里,呈到了武承意的面前。
“这个是……”武承意没搞清楚殷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玩意怎么看都应该是百里星河的东西吧,让他去查又是几个意思?他俩不是一伙的吗?
余伯道:“公子说,沙澜海的情报在西域境内也算一流,请您好好查一查这背后的东西。”
武承意直觉不对,他有预感,再搅和下去,他的下场可不会比高佑好多少。他眉头一皱,刚想婉拒,却眼尖地瞟见那枚玉制令牌下,似乎还压着一张纸。
武承意把那张纸抽出来一看,是张银票——面值五万两。
余伯又道:“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再付剩下的一半。”
武承意:“……”
余伯耐心等待着武承意再次开口。
半晌,武承意长吁一口气,随即满面春风地示意左右收下东西。“哎呀,都是□□年的老朋友了,还这么客气干什么!”他一挥手,豪气干云,“这事包在我身上!”
余伯毫不意外地点点头,笑着转身。
果不没错,又被公子说中了:想要武承意让步,很简单——
加钱就行。
从西域到蜀中,这一段路可不短。上路之前,百里星河估算过,此次他们花在路上的时间,就将近两个月。
沙州转陇右道,直行月余,即可抵达关中。两人路上经过陇右道上赫赫有名的千佛洞,在此停留了几日。
千佛洞始建于四百年前,那时端朝还未曾建立,尚处前朝大胤。大胤笃信佛教,第三代皇帝听从国师之言,征召天下工匠、画师、民夫,于此处开凿洞窟,雕刻佛像,绘制壁画,为江山社稷祈福,求大胤国祚永久。自此,千佛洞行僧香客络绎不绝,香火鼎盛。
可惜端朝信奉道教,立朝后又对异教大肆约束,严加防范,千佛洞自此日渐凋敝,直至今时,已鲜有人问津。
百里星河对佛道之争没什么兴趣,但他听说,千佛洞内的雕塑壁画乃天下一绝,既然路过,哪有不观之礼?
殷歌对此安排并无异议,这一次他时间充足,路上耽搁几日也不妨事。
千佛洞内,前人留下古建筑、雕塑、壁画无数,但尤以壁画著称,壁画中,又以飞天闻名于世。举目四眺,云雾缭绕之中,飞□□带飘扬,俯瞰众生万相。或臂挎花篮,采摘鲜花;或怀抱琵琶,轻拨银弦;或彩带飘浮,漫天遨游;或舒展双臂,翩翩起舞。
百里星河手提明灯,前方引路,殷歌落后他半步,二人一同徜徉于洞窟之中。见此情形,勿需多言,单是眼前的此情此景,也不由令人感叹,世间竟有瑰宝如此。
走过飞天窟后,两人又来到一处绘着巨型壁画的洞窟。
“这上面说的是什么?”百里星河隐隐看出,这幅壁画说的似乎是个故事,但具体是什么,他就不清楚了,只能求助于殷歌。
“鹿王本生。”虽信奉焱教,但对于其他教派,殷歌也略有涉猎,“一个佛教故事。”
“嗯?”
“传说佛陀释迦牟尼,原是古代印度北部一个小国,迦毗罗卫国净饭王的儿子,他因看到人世生、老、病、死之苦楚,便出家修行,以求解脱,后来成佛。鹿王本生,说的就是释迦牟尼前生九色鹿王的故事。”黑暗中,殷歌语音低沉,极富磁性。
百里星河心中微微一动,手中明灯朝殷歌那边靠拢几分,照亮半张侧脸。
昏暗灯光下,殷歌面容宛若刀削斧凿。“传说有一日,九色鹿正在恒河边散步,忽然听见有人在水中大声呼救,九色鹿立即跳入水中,救出溺水之人,溺水之人得救之后长跪谢恩,九色鹿却道他不必谢恩,只需记得,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行踪。
“不久之后,国王高价悬赏九色鹿下落,溺水之人贪财,便向国王告密。九色鹿气愤此人不守诺言,向国王言明实情,国王深受感动,下令不再抓捕九色鹿,溺水之人也得到报应,身上长满烂疮。”
百里星河一开始还津津有味,听到最后却是皱眉:“居然只是长满烂疮?”
殷歌看了他一眼:“那你觉得,要怎么处置那个人才好?”
百里星河无比自然道:“当然是杀了他啊。”他瞟了一眼殷歌脸上的表情,又立即改口,“呃,那就……割了他的舌头?”
殷歌一脸的不可置否。
百里星河又道:“焱教是怎么处置这种人的?”总不会是原谅他吧?
“废掉他的武功,扔去毒蛇坑或者斗兽场。”
“斗兽场?”
殷歌语声淡淡:“焱教源自波斯,在波斯,有观看人与猛兽角斗的传统。”
百里星河:“……”他收回前言。
“不过……”殷歌再度开口。
百里星朝他看过去:“不过?”
殷歌同他对视一眼:“毒蛇坑与斗兽场,是可以自行选择的。如果选择斗兽场,那么,只要能够赢下角斗——”
“——你们就会把人放了?”百里星河接过话柄。
殷歌:“……然后那个人就可以活到下一次的角斗。”顿了顿,“到死为止。”
“焱尊最恨背叛。圣书《阿维斯陀》曾云,欺骗背叛者,罪孽深重,不可原谅。”殷歌将目光移回到那幅壁画之上,敛默片刻,他又启唇,低低吟诵了一段百里星河听不懂的话。
异域语言空空回荡在古老的洞窟之中,一直传到肉眼看不见的黑暗深处。不知为何,殷歌说起波斯语时的模样,甚是虔诚,像是祷告,又像是在请求宽恕。
百里星河一动不动地看着殷歌,一时竟是舍不得移开目光。
“那……既然焱尊最恨背叛,”沉默片刻,他忽然道,“那你呢?你也最恨背叛吗?”
四下一时寂静无声。夜风无声地穿洞窟,拂动他手中的明灯,灯影随风微晃,两人倒映在石壁上的影子瞬间模糊起来,依稀间,百里星河听见千佛洞外老鸦的戚戚哀鸣,分外凄凉。
这个问题对殷歌来说,或许有些难以回答。他目光深邃地看着眼前的鹿王本生图,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看着壁画。
百里星河看着他。
百里星河没有催促,而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其实这话刚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似乎提了一个过分的问题,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要求殷歌一定回答他——但他不想就此作罢,他想从殷歌口中听到一个他想听到的答案。
“……焱尊知道我心中的想法,他清楚我会怎么做,也会明白我那样做的理由。”半晌,殷歌开口,轻声道。
“世间万物,皆是焱尊的化身。焱尊他无处不在。”
百里星河本以为,这一路,他们可以悠哉游哉地走下去。可是穿过陇右道,进入汉中之后,两人的行进速度陡然加快。
路上耗费的时间太长了。他们在千佛洞附近待了足足五天,直到逛完了大半的洞窟,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之后途经陇右道,此处风光亦是绝美,两侧群山连绵不尽,极目远眺,雪山和蓝天在极远处勾连,矫健的雄鹰在空中展翅翱翔。有时途径牧场,还能看见成群的牛羊如云朵般,悠闲漫步于河畔。
一路上,他们途径了荒漠,戈壁,关隘,雪山,草原,城池,最后抵达汉中。此时,距离他们当初在沙州定下的三月之约,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再这么磨磨蹭蹭地走下去,恐怕三个月过去了,他们还没到嘉州。
他已经快有两个月没和组织联系了,以那群家伙的疑心病,要是再不传消息回去,恐怕就得亲自派人出来找他了——无奈之下,百里星河只好加紧速度,入关中后,迅速转陈仓道,再走金牛道,过锦官城,一路南下,直奔嘉州。
殷歌似乎也察觉到了他内心的焦急,兴许是意识到三月期限将近,他对百里星河骤然加快的赶路速度并无异议。
过锦官城进西蜀地,路上突逢急雨,雨天道路泥泞难走,百里星河只得将马车停靠在一处荒废已久的破庙外,两人一同入庙避雨,暂行歇息。
百里星河四处找柴火的时候算了一下日子,今日已是第二个月的第十七天,距离三月之期,还剩下不到半个月。
他又算了算日子,发现再过不久,居然就是年三十了。离开镜组织的时候,还是初冬,一晃眼居然几个月都过去了,真是时光匆匆如流水。
“所以呢?”殷歌听见他的感叹,倚着阿斯拉坐在火堆边,那副从容模样,倒不像是委身破庙,反倒像是端坐在教主之位上发号施令,“除夕又怎么了?”
百里星河这才想起面前的这个人来自西域,不是汉人。“焱教是不是没有‘过年’这种说法?”他问。
那自然是没有的。殷歌直白道:“没有。”
百里星河并不意外,脸上露出一个“果然”的表情。
“……听说中原在除夕那天,全家都会聚在一起。无论相隔多远。”阿斯拉乖乖地趴在地上啃骨头,最近控制了它的食量,它的体重总算没有继续增加。殷歌拍拍阿斯拉毛茸茸的脑袋,漫不经心,“你想回去和家人团聚?”
百里星河看着他的动作:“我没家人,”他语气很随意,“不过我有师父。我是孤儿,是她把我抚养长大的。”
殷歌落在阿斯拉头顶的右手微微一顿。这是他第一次从百里星河口中听见“师父”这两个字,不由朝他看了一眼。两人相识三月有余,百里星河却极少提及自己的来历,他不主动说,殷歌便也不问。百里星河不是那种喜欢刻意隐瞒的人,倘若有一件事他不肯说,那他或许是真的不想说。
……对了,他还记得,瑶光当年,似乎也很少说起自己的来历。
“你师父?”这三个字的分寸拿捏得极好,三分好奇七分陈述,恰如闲聊之时的随口一问。
些许复杂在百里星河眼中一闪及逝,他笑笑道:“是啊,我师父,她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他叹了口气,又掰着手指回忆道,“小时候,每年除夕,师父都会陪我守岁,还会给我发压岁钱,带我逛庙会……”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和焱教一样,镜组织也不过年,但理由却不同。一群刀口上讨生活的杀手,还用过什么年,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多花点时间在训练上,说不定下一次任务就能靠这个活命。
但他师父百里无忧不一样。百里无忧给了他一个与普通孩子都相差无几的幸福童年。
殷歌盯着他看了一会,没说话。须臾,他淡淡开口:“那还真是抱歉了。”话虽如此,语气里却没半分抱歉。
百里星河不解地看着他。
“三月之期尚有剩余,在这之前,你哪都去不了。”殷歌道,“所以,今年除夕,你恐怕只能和我待在一起了。”
百里星河一愣,旋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眉眼弯弯:“这也没什么不好啊——我想想,魔教教主陪我过节守岁——说出去也挺有面子的!”
殷歌纠正道:“我不过节,也不守岁。”
“别这样嘛!”百里星河不肯放弃,凑上去死缠烂打,“大过年的,来都来了,入乡随俗,就这一次,嗯?”
殷歌:“……”
若是换作别人,如此不知好歹地缠上来,只会让人觉得厌烦。但放在百里星河身上不是这样,少年人嘻嘻哈哈地开口求他,模样既活泼又俏皮,像是在对着人撒娇。
殷歌眸光微动。他扭过头,错开对方的视线,用肢体语言表示自己的拒绝。
百里星河不依不饶,又绕到这边来,“殷大教主,教主大人,求求你了,好不好?”他眯着一双桃花眼,微蹲在殷歌面前,拉着他的胳膊,半是强迫地让他看着自己,眼底闪耀着恳求的光芒。
终是拿他没有一点办法,殷歌无声叹了口气,抬起手,揉了揉百里星河的头:“好吧。”
“我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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