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梧桐栖凤【2】

我笑得更大声了。鹂凰不愧是天真少女，在她看来这是一出被棒打鸳鸯的悲情剧，受害者是瑞书和我的母亲，在别人眼中则是完全相反的版本——我的母亲魅惑君主抛弃恋人，将礼义廉耻抛诸脑后，一心只想往上爬等等。

        嘲讽之意太明显，鹂凰皱起了眉头：“瑞御，你不该这样，毕竟，她是你的母亲。”

        我也深感疑惑，为什么我对会她抱有如此之大的偏见？她也是个好母亲，可是我只想逃避。

        她像在岩石背后吐着信子嘶嘶作响的毒蛇，只一眼，便能让我汗毛倒树，不愿上前。她在我四岁时死去，之后偶尔也出现在我梦里，带着母亲的温柔暖香和后宫女人的阴暗血腥，矛盾地不像出自同一个人。

        “不知为什么，从小我便不喜欢与她亲近。”我垂下了头，“我是个生性薄凉的讨厌鬼。”

        “没有的事。”骊凰忙安慰我，“你那时还小，怪不得你。纯洁无暇的小孩子，对那些东西的直觉很灵敏。”她的声音到后面越来越轻。

        我正想问更多，有不速之客闯入，是个少年，他拉起鹂凰：“我们不能轻易在人前现形，难道你忘了？”

        “可是，我喜欢这里的梧桐树。”她一脸委屈。

        少年皱眉，不等我开口，拉着鹂凰消失在我眼前。难得在有个聊得来的伙伴，却被莫名出现的人带走，我心里一阵不快。不经父皇同意我无法离开这里，环视四周后叹了一声气，以为又将陷入漫长的孤寂时，黑暗中又出现一个身影。

        他身披斗篷，一半的脸遮没在夜里，鬼气森森。我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是何方妖魔？”

        那人哈哈笑了：“拜见十皇子。”

        我警觉地后退一步。

        “殿下不要慌，”他笑嘻嘻地走近，那张脸清晰了起来，“说起来，你还该叫我一声‘舅舅’呢。上次见到您，还是襁褓中的婴孩，如今这么大了。”他细细打量，露出满意的神情，“很好，不愧是流有江家之血的人。”

        母亲姓江，我所剩不多的关于她的记忆里，她和我提起过那个曾被三任君王重用，后来却日渐衰败的江家。她说起昔时的荣耀，神态举止透着端庄和傲气，仿佛蟠桃会上被拥在最高位的西王母，随后眉头一簇，窜上一股狠劲：“你们都给我等着！”时至今日，她说话时的神情语气都深深印在我心里。

        我瞄了一眼那男子，他象征性地怀念了一下妹妹，讲起童年与她一起玩耍的回忆时似乎还擦了擦眼角，随后进入主题，试探性地问：“十殿下可知现在朝廷上的形势？”

        我微愣，随后无奈笑了：“外人眼里，一个公主，没必要也没资格过问那些。”

        对方哈哈笑了，狡猾地眨了眨眼睛：“忽视女子在朝廷上的作用，必定是要吃大亏的。更何况，你根本就不是女儿身。”他靠得更近了，“十皇子，您也是有机会的。”

        我心里一惊，目光向四处瞥过，笑道：“瑞御不懂。”为了逃避这个问题，忙将话头引开，“你是怎么到这来的？快走，被人发现了可不好。”说着焦急地推他一把，手却直接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没有实体，想必是巫术。

        他笑得更大声了：“殿下不用担心，自有高人护我，这里已设下结界，此刻任何人都无法打扰，十皇子尽管将真实心意说出，属下愿祝您一臂之力。”

        “我可没这个把握，皇子争斗，手足相残，不被人害已是万幸。况我排行最小，哪能轮的上呢？”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你虽是男子，手段却不及一个女人，既如此，便当一辈子公主吧。”

        他的轻蔑和不屑让我恼怒。

        “贤王私下里早已有了动作，这江山随时都可能易主，有朝一日他登上帝位，为绝后患，必将你们这些皇子一个个杀死。当然，倘若你躲在女人的裙衫之下，抛弃男人的身份，倒也可能安然苟活。难道你甘愿如此？”他将手覆了上来，嘴角里有一丝得意，“别再否认了，瑞御，你的血不会欺骗你。”

        是的。我的眼睛被他盖住，心里却看得更加透彻。我的血液一半来自母亲，她给了我容貌，另一半来自皇族，那是浇不灭的、与生俱来对权利的饥渴和野心。

        “你的母亲也在期待这一天，”他骄傲地说，“她为你除掉了不少对手。”

        “也包括七皇兄？”

        他愣了一下，答道：“当然。”

        “真冤。”我闷闷吐出一句，“她竟然真的下得了手。”

        他有趣地打量着我，不屑笑道：“儿女情长不过是权力场上的筹码。七皇子本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只可惜……”

        只可惜他并不愿意坐上那个位置。

        瑞书只想沉浸于诗词歌赋，书画琴棋，与心爱的女子做一对神仙眷侣。他愿当洁白孤高的鹤，立于淤泥而不染的莲，却不料那女子靠近他，只是为了权力。当她发现他无法为她提供想要的东西时，直接转身投向了他的父亲。

        皇帝已老，那些年又正好害病，随时可能驾鹤西去，她还是愿意一博。幸运如此眷顾，老皇帝的病竟然痊愈了，靠着秘术师延年益寿的方子好好活着，她蒙受恩宠，诞下孩子后，便决心扶持他当未来的皇帝，垂帘听政，在幕后指点江山。江家因了她，一步一步接近皇权，重拾往日的辉煌。

        “她是为权力而生。”他用崇拜神情回忆他的妹妹，眼中闪烁着病态的欣喜与敬佩，“除此之外舍弃了一切情感，哈哈哈。好样的！她是江家的神明！”

        他说：“凭江家现在在朝中的位置，联合几位重要大臣，可以成为您有力的左臂右膀。只要殿下一点头，吾等定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的狂喜与我的平静成了鲜明对比。倘若我点头，事成也许会成为江家控制下的傀儡，而不答应，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我点了点头。

        “好！殿下英明！”他笑着，身形逐渐变得模糊，像烟一样消散在这里。

        【4】

        三日之后是盂兰节，宫内在太庙举行祭祖大典，以追念先祖，又在宫中内道场祈建孟兰盆会，设下圣位，搭起法师座和施孤台，树建巨幡，旌幢蔽日。备以饭食五果、珍馐美味，将它们放入盂兰盆内，烧香燃灯，又以金翠作花瓶、假花、果树等，例于皆殿前，供养十方大德众僧，众僧念咒加持，消灾祈福。烧经，跪拜，上兰盆供，受食……盆会结束后，又在晚上进行普施仪式，烧法船、烧花盘，一片火光闪烁。

        我重重舒了一口气，为结束这一天的繁琐仪式而欣慰。河边很多放灯的人，有个身影很是熟悉，我追了上去，果然是鹂凰。

        “是你呀。”她淡淡笑了。

        “据说河灯能照亮鬼魂黯淡的心灵，并将亡灵渡往彼岸世界，”顿了顿后，我问，“刚才我放了河灯，盆会上也一直虔诚跪拜，我的母亲，可以顺利往生吗？”

        她不说话，眉宇间藏着忧愁。

        我又问：“你今天找到瑞书了吗？”

        鹂凰摇了摇头。

        “也许他已经到了彼岸。”

        她依旧沉默着，目光飘忽，好似水上的河灯，不知会到哪处。

        “鹂凰，难道喜欢瑞书？”我狡猾地看她一眼。

        她果然羞红了脸，忙道：“不是的！他……我……我只在他出生时来看过他，婴孩时候的他呀，眼睛又黑又亮，我伸手抱过他，他一点也不吵不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我……”

        她神色温柔，语言中带着温情，我听着很不是滋味，问：“那我出生的时候，你来看过吗？”

        鹂凰一脸尴尬。

        “你呀，缺点就是不会说谎。”我在她额头重重弹了一记，“那，鹂凰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她竟然笑得灿烂，没有一丝害羞。

        “是上次的少年？”我皱眉。

        “嗯！”

        我气得跑走了，故意不理会她在身后的叫唤。

        一群人围着火光看烧法船，一群人提着纱灯说说笑笑，又一群人在台下看上演了不知多少遍的忠孝戏目……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群，惶惶地站在那里。有人拍我的肩，我回过头，对上一双少女美丽的眼。

        她摊开双手，掌心一把糕点，那上面点着朱砂，想来是仪式结束时，法师向台下掷的供品。

        “听说吃了抢到的供品，会得到神灵的庇佑哦，”她甜甜笑了，“公主要哪个？”

        我摇头，她却直接将一小块桂花糕塞进我嘴里：“吃了就不会难过了。”

        我一边将糕点咀嚼下肚一边好奇地盯着她，道：“胆大妄为，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会认得我？”

        “这宫里，谁不知道圣上的珍宝瑞御公主？”她笑了，“我姓林，名馨蕊。”

        我瞄了她一眼：“明明你自己也很难过嘛。”

        她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

        “眼圈都红了，傻瓜都看得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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