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梧桐栖凤【3】

她轻轻笑了：“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母亲。”她眼里蒙上雾气，“她容颜极好，兼备女子该有的贤德，只可惜，父亲对她的热情也只维持了不到半年，之后便再也没来看过她。抑郁成疾，年纪轻轻她就走了。哎，为何女子的命运这么惨呢？”

        我一个男子，自然无法体会她的心情，只能沉默，好在她似乎也不需要回应的样子，自顾自说着。

        “再过三个月，我就要十六岁了，家里已经在帮我物色好人家。无非是家族联姻，没什么好期待的。又有人献计，说是新一届的秀女开始选送，不如让我……”她双目空洞，表情颓然，“我没有半点对圣上不敬的意思，但是，我宁可嫁一个没权没势但真心对我好的男人。这后宫里呵，尽是出妖魔鬼怪的地方，而且，我还年轻，岁月还很长，圣上他……”她将脑袋低了下去，声音越来越轻。

        “那你拒绝好了啊。”我姿态轻松地说，“人生要自己做主嘛！”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呀？”她的肩膀开始细微颤动，眼圈更加红了，她镇定了一下情绪，温柔地看着我，“瑞御今年十四岁了吧，再过两年也到年纪了。如今圣上最宠爱你，倘若你有心爱的男子，便可要他与你婚配。”她拉住我的手，“真是太好了呢。”

        “嗯。”见她那么替我高兴，我又怎好辜负她的心意，一边赔笑一边觉得自己傻不可言。

        不远处传来踏歌声，“传说，盂兰节时，亡灵会与亲人跳最后一支舞。”馨蕊歪头一脸期待地看着我，“一起去吗？”

        不等我回答，她便拉着我跑向那里，加入其中。我们围着火光拉成一个巨大的圆圈，用手掌和脚步踏着节奏，那是夏夜，河灯与繁星连成一线，她牵着我的手，火光映红我与她的笑脸，她身上有着好闻的淡香，令我想到深秋雨后，月上蟾宫。

        这夜我睡得很好，只是做了个讨厌的梦。梦里舅舅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殿下见到她了？”

        “谁？”我不耐烦地问。

        他报出一个名字：“林馨蕊。”

        我心狠狠一沉。

        “林家握有兵权，倘若能与他们结成联盟，便如虎添翼。不过，要林将军站到我们这边，恐怕还有点困难。但，假使能确保他的女儿日后坐上皇后之位，就万事好商量了。如何，对未来的皇后还满意吗？”

        “一切都是你们故意安排好的？”我从心底生出一股怒气，林馨蕊，难道她之前表现出来的都是做戏？还是她真的一无所知？

        “您无需在意这种小事，只要照做就可以。”那男子笑嘻嘻道。

        “我拒绝。”

        “可是殿下，我们已经没得选择了。”他故作无奈地摊了摊手，“我已经将您的秘密告诉林将军，又信誓旦旦保证馨蕊姑娘定能成为一国之后，击掌三下，神明为证，倘若毁约，难保他不会怒极反戈，将刀剑架在你我脖颈上啊！”

        这家伙，分明现在就已经将我当做傀儡了。我气得咬牙切齿，却又不好表现出来，我想到馨蕊，原来我和她一样，都是没得选择的人。

        “好。”我点了点头，又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做？”

        “殿下英明。”他道，“您无须担心任何事，江家自然会为您铲平道路，您只要等着坐上皇位就可以了。”

        我沉下了脸，对他说的皇位没有半点期待。

        【5】

        醒来时天已亮，我听到琴声，悠扬悦耳，令人心情愉悦。我问丫鬟谁在弹琴，她们都摇头说不知。

        我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瑞御。”我笑了，支开下人之后，鹂凰果然现形。她停下弹琴的动作，告诉我，这曲子可以抚慰人的灵魂。

        “我可以教你。”她说，“心烦的时候弹最好。你也可以弹给你母亲听。她时常在这里流连，这琴声可以让她不那么悲伤。”

        “人间不是亡灵该呆的地方。”我漠然道，“放着好好的彼岸之路不走，偏要在这做个游荡的孤魂，她不离去，怕是舍不得这里的富贵荣华，既然是她的意愿，又怎么会是弹个曲子就能安抚得了的？”

        “别这么说，她也是很可怜的。”骊凰叹气，“你以为她不想走？是走不了呀。”

        “哦？此话怎讲？”我好奇地问。

        “江家，是江家的人害了她。”

        母妃出生时并未受到多大的重视，在哭声中被产婆草草剪下脐带，妾生的女婴，江父也没有放在心上，他背手站在江府门口，盯着牌匾上的字看了许久，那严肃的惆怅，让来报喜的下人也不敢上前。满月那天她才忽然在江家人眼里有了一席之地，被请来给婴孩占卜的相士一只脚刚跨进江家门内，便哈哈大笑赞叹：“江家好福气，这千金能把荣光带回江家呀！”江父顿时一喜，忙亲自将孩子抱了过来，让这相士好好看看。

        “她与皇族有缘，”那人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点了点头又摇头，“绝妙容颜能让她受到恩宠，但仅凭这点并不能保持长久，心性娴静、天真单纯也只会拖了她后腿，可惜，可惜呀。”

        江父皱紧了眉头，这女儿会是救命稻草，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个机会破灭，他一再恳求补救方法，那人被缠得头大，叹了一声气道：“法子也是有的。”

        我的母妃那时只是个足月的婴孩，全然不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邪魔侵占了她的身体和灵魂，她的本性被吞噬，在巫术的功劳下，成了一个能在后宫中立于不败之地的女人，而代价就是，死后永不入轮回。

        可恨的原来是江家，不是她。我有一丝欣慰。

        “你能教我那首曲子吗？”我问。

        “当然可以。”骊凰笑答。

        她用心教授，我却在一旁用余光偷偷打量她。我想起林馨蕊，那时她的性情不知是真是假，可是已经没有意义，参杂利益纷争的联姻，终究会磨灭我和她眼里的光芒，那天的回忆也永远只能成回忆。唯有骊凰，她是唯一不会令我猜测怀疑，让我安心的存在。

        【6】

        贤王的叛乱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大家都知道他心怀不轨，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么快。

        他在晚宴之时忽然带兵而入，在一片“护驾”声中，天子仓惶而逃，他手持佩剑不慌不忙，哈哈大笑循着哥哥的踪迹而去，杀了一路上前拦阻的兵将，滴血的剑刃泛着冷光，后来无人敢挡住他的去路。谁都知道，朝廷要易主了。

        那时我还在楼中弹奏琴曲，丫鬟见有人跌跌撞撞跑向这里，没来得及看清是谁便被剑割破了喉咙，随着几个下人的惊呼，又有衣衫被鲜血染红。我抬头，见父皇走近，一把拽起我的手腕，将我紧紧拉到他身边。贤王悠闲地踱步，眯起细长的笑眼。

        “父皇？”一时之间竟也不知所措，我向他投去一眼。他早已少了平日里的雍容高贵，整张脸因惶恐而狂乱，他盯着他的弟弟大声斥责：“你这孽畜！”他拉着我一步步后退，直至死角，紧张地看了我一眼，镇定情绪后，长长叹了一声气：“你要杀我可以，只求放过她。”

        “父皇……”我有些感动。

        “死到临头，你还爱女心切。”贤王冷笑，“只可惜，你护的是不是亲生骨血可就难说了。”

        美艳的女人不会甘于寂寞，宫中的传言里，母妃与不少俊美的男子有过暧昧，众口铄金，积毁消骨，不管是真是假，谁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绿帽，况且皇帝日益衰老，对女色也不再热衷。她开始失宠，以泪洗面、苦情诉衷肠也无无济于事。后来她毫不犹豫地从这里跳了下去，以死明志，证明自己的清白和不虚的爱，瞬间挽回了君王的心，让他念念不忘至今。

        “住口！我是李国倍受宠爱的堂堂十……公主瑞御！”我恶狠狠瞪向他，“你这逆贼弑兄夺位，天理难容，迟早有一日会受到报应！”

        “哈哈哈！”父皇笑了，他的手掌抚上我面颊，将我轻轻拥入怀里，“记住我的话，御儿，你一定要活下去。倘若不能，也要死得有尊严。宁可自我了断，也不……”

        我没有听完后半句，因为贤王已经不耐烦地挥刀向他，父皇的脑袋滚落在一旁。

        贤王绞有兴致地看着我：“那么，瑞御公主，你是要生，还是要死？”

        我咬了咬唇，憋屈地说出那个字：“生。”

        他眼中顿时写满了轻蔑：“不愧是那种女人生的孩子。”他走了过来，沉默许久后，神色异样地端起我的下巴，“你和你母亲长得真像。”这话让我全身涌起一股恶寒。

        “她可真是个绝妙女子。”他不理会我的不快，脸上竟是回味的神色，这使我倍感羞辱，“如今我才是这普天之下的掌权者，她那副趋炎附势、投怀送抱的嘴脸，真想看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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