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镜蚀【3】
【8】
清明节到了，天气阴湿讨厌。一家三口坐很久的巴士回老家，我抬起异常苍白的脸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湿哒哒的雨丝侵入皮肤，风吹过时冷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寒意透到骨头里，这样的时节，一点都没有春天的温暖。
而且，我真的很讨厌这里。
离现在居住的城市足足有8小时车程的老家，每年只有重要的传统节日或有什么要紧事的时候才会回去。这次的清明，按习俗我们要回去扫墓。
老家保持联系的亲戚不多，平常也很少来往，无非是三姑六婆叔叔伯伯聚在一起吃个饭聊家常，没劲的很。我不喜欢他们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精神，没闲情和他们聚在一起讨论别家各种是非，而且，我更讨厌他们的话题里提到我。
那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窃窃私语。我转身离开，便听到他们悉悉索索的闲言，一回头，他们就停止，对我奇怪又谄媚地笑。
印象里从小到大我一直都被他们偷偷议论着，真不知是什么话题那么有趣让他们保持着十多年来的热诚。
我最恨被偷偷议论，有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芒刺在背浑身不舒服，这又加深了我对老家的厌恶。
亲戚们难得一聚找着各种话题，谁家的孩子怎样怎样，却很少过问我，爸妈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谈到我，就算被问道，也只两三句话，不似别人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
我仿佛成了这个家族的一个忌讳。
确切的说，是我身上的某一部分成为了这个家族的忌讳。
我想，那和我未出生时就死去的姐姐有关。
妈妈在家里时常把姐姐挂在嘴边，处处与我比较，在这里却绝口不提，恐怕是到了伤心地，真正悲伤时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到我，前后一比较，就越发不想和我说什么话了。
爸爸不愿意提起她，妈妈只会夸她有多么好，所以我问奶奶，姐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奶奶当时脸就沉了下来，她嘴唇哆嗦了几下，神情诧异惊恐，垂下头低声喝道：“别在我面前提她。”然后就不管我自己走掉了。
我怎么会想到去问奶奶呢？从小到大她从未抱过我、亲近我，农村的老人家向来重男轻女，领居亲戚个个生的都是大胖孙子，唯独妈妈两次生下来都是女孩，也难怪她会不喜欢我。
同样她也不喜欢姐姐。
我那被吹嘘到天上去的姐姐，我的奶奶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厌恶她，不愿意提起她。心里竟然有那么一丝快慰。
【9】
扫墓的时候来到姐姐的墓地，灰黑色的石碑上刻有“爱女陆依依”的字样，妈妈在坟前哭了好一会儿，我站在一旁像个木头人，而爸爸，站在更远的位置，在风里抽烟。
我看着墓碑心想，虽然讨厌这里，但是我唯一能探听姐姐信息的地方。
家里闭口不提，所以我只能找那些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们的三姑六婆们了。
我第一次走近那些边嗑瓜子边聊八卦的阿姨们，先是在一旁安静听着，偶尔笑笑对她们的话题表示赞同，然后选择在适当的时机发问。
“我的姐姐是个怎样的人？”
她们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段时间。
我装出低落要哭的样子，中年妇女最喜欢对别人家里的悲惨事品头论足，叹气一番，同情一番，怜悯一番然后心满意足，所以我努力打入她们的圈子。
“其实我妈妈真挺可怜的，她在这里不说，在那边的家里经常提起我姐姐，她常常一个人对着姐姐的照片偷偷掉眼泪。我挺想知道姐姐的事，他们大概是不想让我觉得负担都不告诉我。我没有姐姐那样漂亮，也不太会说话，别人觉得我孤僻古怪，其实我只是胆子小不敢和人说话而已……”偷瞄她们的眼睛，眼角似乎有眯起来的笑意，看来她们已经开始对话题感兴趣。
“我总觉得妈妈不够喜欢我，是因为我不够好吧，要是再乖一点，聪明一点就好了。”我的神情看上去那么伤心难过。
不出所料，阿姨们开始讲一些安慰人的客套话了。
“傻孩子，别这么想。”
“人死不能复生，这么久了，竟也还放不下，哎。孩子你别哭，会好起来的。”
“不过，像这这样的情况，也是很难忘掉的吧，一见到就又会重新想起来了。”这句话的声音比较小，其中离我较远的两人，已经将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说的也是。这种情况也真的奇了。姐妹两个……”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却并不打断，若是这个时候问起，只怕之后她们会提高警惕，到时是真的是想问也不会知道些什么了。
“嘘，小声点。”
随后是客套的话儿，应和了一会儿我假装有事先走了，人却躲在不远处偷听。她们不明言的一定会在背后讲，所以我等着。
“这两姐妹可真是奇怪。”
“竟然长得是一模一样的，那孩子越来越大之后，我越看越像，到十岁那年，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如果大女儿还活着，也应该像她这模样吧，两人竟像双胞胎似的。”
“挺悬的，而且呀……”一个女人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样子，“这孩子的身份证上写着的生日比真实的延迟了几天，不是记错，是故意写成那样的，因为呀……她生下来的那天，刚好是她姐姐死了一周年的日子。”
“啧啧，真是越说越悬了。”
“竟似又重新投胎转世一样。”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哎，怎么说呢，这种事情怪让人不舒服的。”
“也难怪这孩子不招父母喜欢，长得一模一样，还生在那个时候，自然一看到她就会想起大女儿，谁受得了。况且，依依性格确实比小女儿好。”
“是呀，那孩子可爱的呦！”
“若是小女儿也像依依一样的性子，父母就把她当依依了，没什么好难过的，失而复得呗，而且也没依依那样体弱多病，高兴还来不及。”
“偏偏个性阴暗不招人喜欢，一点活泼劲也没有。”
“不过依依死的也蹊跷，说是周末的时候由爸爸和奶奶带着去水库玩的，可就算划船玩时掉进了水里，以她爸爸的水性，水库里又没水草又没什么的，孩子掉下去也不是没声音，跳下船立刻去捞起来不就好了，怎么可能救上来的时候就快咽气了，整个肚子里都是水？”
“你是说他们没有立刻救依依，故意拖延时间？”
“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啊，可能是依依体质差，承受不了水的阴寒。”
“天知道！谁都晓得她爸和奶奶不喜欢依依，尤其是她奶奶，眼看别人家抱的都是孙子，就她家的是个女娃，又体弱多病，家里的钱都拿去医院配药了，老人家穷惯了舍不得，国家那会儿计划生育抓得紧又不让多生，我看呀，她还巴不得不要那个孙女，让媳妇找个机会赶紧生个孙子出来呢。依依爸虽然不说，心里搞不好也这样觉得，恰好依依落水，母子俩那会就想到一块儿去了！”四姑妈和奶奶向来不和，话头直奔了她去，挤眉弄眼，神态生动，语气到位，将场景模拟地活灵活现。
“你这话说得……”
“可不是吗？”四姑妈不服，“那老太婆一见依依母女两就没好脸色，依依死后不久就催着要孙子，儿媳妇怀孕那会跟皇帝似的伺候着，结果好，生出来又是个女儿，当时没把她气得鼻子都歪了。甚至进去瞅都不瞅一眼转生就走。”
“我原以为她会越发讨厌那母女两个，老太婆反而噤声了，看到小女儿不仅不喝斥责骂出气，反而有种见了鬼一样的恐惧，大概是看她长得越来越像依依了，心虚！”
“你这么一分析倒也有理。”
“当初依依她爸什么都听他娘的，因为生的是个女孩也不去搭理那母女，吆三喝四，对依依不冷不热，要件玩具也不买给她，那孩子真可怜，其实在家里，也就她妈妈疼她。”
“你看他们现在对小女儿，不打不骂不管，由着她去，要什么给什么，我只当是把大女儿的爱加在了小女儿身上，仔细观察却是一直在躲着避着的。”
“心里有鬼！”
“别说我迷信，事情到了这地步，不信邪也不行。说不准就是又重新投过来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巧，这死过一回的魂啊，就算回来也沾了鬼气，阴森森的，没多少精神气了。”
“这孩子，难怪有个算命的说她阴气太重。”
“啧啧啧……”
“依依这孩子死的委屈啊。”
“嘘，还是别再提这件事了，就算是巧合，也挺邪门的！”
“说的也是。”
一字一句，我都听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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