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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年明月何处看


  1

    无论我如何抗拒,上京还是到了。
    我们是在夜里入的城,耶律成文身为北院枢密使,排场自是不同,迎接的人一直在城门口守着,一路被拥簇着进了宫。
    至于我,却是被带进一间空置的屋舍里,自有人寸步不离地看守着,季先生入宫后便与我分开,再不见踪影,我独自坐在屋里,有人送饭进来,我仍在想季先生所说的那些话,慢慢地也吃下去一下。
    来收碗筷的人走后室内便再无一点声音,我上床去躺着,却毫无睡意,但数日来的颠簸与劳累耗尽了我最后的体力,身体渐渐跟不上思想,迷迷糊糊的,眼皮也落了下来。
    半梦半醒的时候,耳边却传来隐约的可怕**,我一惊而起,那声音就在门外,并不是个噩梦。
    夜深如斯,陌生敌国,门外的**声令我后颈到脊背都浮起细微的战栗感。
    出了什么事?门外不是有许多守卫?即使有人受伤也一定会出手救助,难道……难道是来救我的人?
    我猛地跳下床跑到门边,门竟然没有锁上,被我一把推开。
    一低头,就看到倒在地上的伤者。
    守卫们都在,个个刀剑出鞘地立在旁边。
    我不顾他们会否出手,蹲下身先将地上那人翻过来,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汉人的脸,双目紧闭,满脸蒙着黑气。
    我本能地搭住他的脉门,另一只手已经翻开他的眼皮开始查看,他身上滚烫,面色发黑,舌苔却泛出白色,呼吸微弱艰难,脉如游丝。
    这症状是我曾经历过的,军队赶赴北海时,王监军被黑蛇咬中,看似热症却为寒毒,之后在西郊狩猎场,射中师父的弩箭上淬了同种蛇毒,但毒性猛烈许多,而这一次……
    我心里一惊,手下已经动作起来,仔细去寻找他的伤口,但他浑身上下都没有被蛇咬伤的痕迹,只在手臂上有个小小的创口,像是被小刀划出来的,创面已经发黑了。
    我想摸金针,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搜走了,最后只好用手指摁压那创口挤出些血,幸好那伤口仍新,我将血滴按在舌尖,顿时眼前一黑,忙不迭地吐了出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仍是同一种蛇毒,但毒性一次比一次猛烈,到了这一次,几乎是见血封喉。
    地上的男人已经开始死前的痉挛,我叫起来:“这是蛇毒,他被毒蛇咬了!”
    黑暗中有人缓缓走过来,正是耶律成文。
    他在我面前立定,将我从垂死的人身边拉起,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
    “很好,你果然知道这种毒。”
    我被重新关进房里,那个人像一条狗一样被拖走了,我连尝试解救他的机会都没有,虽然我知道这是我无能为力的事情,但仍旧在接下来的整个夜里难受至极。
    我自小学医,医者治病救人,再没有比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可能有救的人死在我面前更折磨的事情了。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耶律成文要放一个中了蛇毒的人到我门前,又不让我救他。我记得他曾说过掳我来这里是要我救人的,既然如此,那个人呢?
    那人若中了同样的蛇毒,定不是一日两日了,以我适才看到的情况,宫中若没有深谙毒性能够迅速配置出解毒药的医者,等不到我来他早已死了。
    再毒的毒蛇,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产生如此巨大而猛烈的毒性变化,但它们又却是是同一属性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有高手用毒饲蛇,不断增进它们的毒性,最后培育出无人可解的剧毒来。
    这毒出现在北海边境的行军途中,出现在只有皇家进出的京城城郊狩猎场中,现在又出现在辽国都城的皇宫里,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个人……究竟想做什么?
    我脑中一团乱麻,又无法不想,就这样睁着眼睛,天也就亮了。
    耶律成文去而复返,亲自将我从屋里带了出去。
    日已高悬,辽宫雄伟宏大,一路行走,身侧壁上布满篇篇彩画,耶律成文像是有些心事,沉默地当先走了许久,我被数人押着,辽人士兵身材高大,我被他们夹在当中就像是一只小鸡似的,走得很是辛苦。
    走到殿前的高宽台阶上的时候,走在我左右的那两人已经忍不住了,伸手就要来抓我,想将我直接拎上去。
    我看出他们的意图,立刻侧身一让,半只脚已经踩上下一级台阶了,差点滚下去。
    耶律成文回头一把抓住我,脸色一怒,余下人立刻被吓得面如土色,低了头声音都不敢出,只有我,被他抓在手里还尖叫。
    “放开我!”
    他立刻捂住我的嘴:“不要叫,这是在宫里。”
    耶律成文膀阔腰圆孔武有力,这样一巴掌捂上来,用的力道虽不大,也让我面上涨红,呼吸艰难,他低头看到,叹口气又道:“父王病重,近来更是暴躁,你这样的脾气到他面前,万一……我岂不是白白将你带到这里。”
    父王病重……
    我慢慢瞪直了眼,眼里出现惊疑之色。
    他看懂了,放开手道:“是,父王中毒久病不愈,我带你来,是想你出手医治他。”
    我随耶律成文上了台阶,还未进入宫殿便听见一声可怕的惨叫从里头传出来,叫声凄惨至极,令人毛骨悚然,若不是在阳光之下,我还以为到了炼狱大牢。
    宫门口立着的守卫却毫无反应,耶律成文停下脚步,左右两侧的内侍齐齐向他行礼,他点点头,用辽语问了两句,又转过头来对我道:“夷离毕院的人在里面,我们稍等一会儿。”
    “夷离毕院?”我重复着完全陌生的词汇。
    “刑狱司。”耶律成文面色凝重:“父王在宫中中毒,下毒之主谋尚未找到,这些日子,宫里的内侍均被严刑逼供。”
    正说着,一个满身是血气息全无的男人就被面朝下拖了出来,浑身被虐打得血肉模糊,零碎的布片挂在身上,双脚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来。
    我看得胃中纠结,正想闭目,肩膀一沉,却是被耶律成文抓住,将我转向宫殿正门。
    “进去吧。”
    我被他抓住,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转眼便被带入殿内。
    再走几步,便看到了辽国现任大王——世宗皇帝。
    辽国侵扰边疆已久,世宗帝壮年时常率兵亲征掳掠汉地,饱受战火之苦的边疆百姓口口相传,直把他说成一个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恶鬼模样,夜里孩子哭闹都拿他来吓唬——再哭?再哭辽大王就从窗子里进来把你抓走了!
    没想到今日亲眼见到他,却是个面目枯槁的干瘦老人,躺在层层皮毛之中,一张脸上全是黑气,任谁都可以看出他是撑不了多久了。
    耶律成文走到床边去,说了句什么,我不通辽话,但这样听着,也知道他在叫父王。
    我被迫跪在地上,眼中看着这对父子,心里能够想到的却只有血流满地的灵堂,皇帝白蜡一样满是死气的脸,还有子锦冰冷的手指,将我的手从快死的人身上拿开,对我说“父皇累了,让他休息吧。”
    ——皇家无父子,宫内无兄弟。
    这些皇族的虚情假意,我早就看够了。
    世宗帝看着自己的儿子微微点头,原先坐在龙榻边的一个一身锦袍的妇人却已站起身来,把手放在耶律成文的胳膊上说话。
    耶律成文转过头去,把手按在那妇人的手上,低声叫她。
    这样亲密,诚然是母慈子孝的画面。
    龙榻前还有满地凝结的血浆,内侍趴在地上默不作声地迅速擦抹着,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满地的虐杀痕迹前母慈子孝,胃中又翻腾起来。
    世宗帝目光落在我身上,抬起一跟枯瘦的手指,声音嘶哑,说的居然是汉话:“就是她?”
    耶律成文点头,与母亲分开,走回来将我从地上拉过去。
    “就是她。”
    2

    世宗帝在位二十三年,期间多次对中原用兵,侵扰边关,世宗帝精通兵法,颇善骑射,多次率兵亲征,不知令多少边关将士战死沙场,连尸骨都未能还乡。
    但师父也对我说过,世宗帝性暴戾,好酒色,晚年更是任用奸佞,大兴封赏降杀,朝政不修,虽有四子耶律成文为北院枢密使后军力大增,但辽国内部仍有岌岌可危的迹象。
    世宗帝年老益发暴虐,不但时时处死宫人奴仆,就连朝中文武官员都多有无故降罪,如此为帝,自然树敌众多,是以两周前世宗帝在侧妃住处被蛇咬伤中毒之后,虽酷刑折磨包括侧妃在内的一干人等,到最后都没有查出幕后主使者究竟是谁。
    蛇毒猛烈,见血封喉,宫中虽有珍奇药材与御医,但全力抢救之下也只是暂时保住了皇帝的性命而已,朝堂本就颇不安稳,旁系亲族蠢蠢欲动,举国之军力又正在边关开战,若是世宗帝突然身故,后果不堪设想,是以中毒一事极其秘密,就连朝臣们都被封锁了消息。
    但世宗帝眼看着一日拖不过一日,仅有几个明白事态的皇亲与近臣不免心急如焚,其中尤以皇后为最。想那世宗帝性好女色,嫔妃过百,世子无数,却一直都没有正式立过储君,耶律成文是她所出,虽是最有期望的王子,却在这种时候身在边关战场。
    是以原本在雁门关的耶律成文很快便收到皇后的一封密信,信中将世宗帝的情况详细说了,要他即刻赶回上京。
    耶律成文接到密信之后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但他并没有即刻启程,而是先将左右将军调上阵前,又令季先生将我从京城掳至关外,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才带着我回到上京。
    之后我便被困在上京皇宫的药室内,四壁从地到天排满了药橱,抽屉成千上万,几乎所有医书上报的出名字的药材都能够找到。
    辽宫内的太医从那条被捕获的毒蛇身上取了毒液,耶律成文每日都来,带一个被下了毒的俘虏,但这毒已经变异至几乎无解的地步,莫说我被掳来时什么医书药材都没有带,就算是什么都带上了,也救不了他们任何一个人。
    每天看着人命在我面前消逝却无能为力,这样的折磨令我痛苦得心脏抽搐。
    耶律成文每日都在药室里待一段时间。
    “我知道你曾医好类似的病人。”
    我不语。
    “若你需要什么药材,尽可以对他们说,他们会尽快送来。”
    “……”
    “只要你能解我父王身上的蛇毒,我自会……”
    “你真的要我救他?”我突然冷冷开口。
    他看着我,脸色一变。
    “他死了,你不就可以做皇帝了?”
    “住口!”他猛地站起来,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一只手又扬了起来,但在空中狠狠握了两下,最后还是没有往我身上打下,只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一声巨响,桌上瓶罐翻倒草药落地,就连外头的守卫都被惊动了,敲着门叫了一声。
    耶律成文再没说话,只转身推开门走了,脚步重得可怕。
    我在门关上的一刹那坐倒在地上,双手按在冰冷的地面上,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呜咽地叫了声:“师父。”
    再过几日,耶律成文才再次出现,说话时一脸焦躁,我默默不语,想他这样的脸色,莫不是世宗帝已经撑不下去死了。
    中毒的俘虏再次死在我面前,我铁青着脸,交握双手坐在那里,耶律成文与我说了许久的话,怎样都听不到我的回答,最后终于怒了,一手掀翻了我面前的桌案,指着我吼道。
    “这毒你定是能解的,你这样拖延是想找死吗?”
    我抬起头看他,目光冰冷。
    他怒极:“好,好,就算你想死我也不会放过你。我告诉你,你若治不好我父王,我便把你拖到阵前去,一刀刀割下你的肉来,让徐持也知道欲救不得的滋味。”
    我听到师父的名字,五脏六腑都是一震,心跳得耳中若有鼓捶,眼前乍黑还白,但脸上仍是冷的,只是一字不吐。
    耶律成文怒极而去,我默默地坐在药室里,耶律成文说要把我拖到阵前去,这样说,这次带兵出征雁门关的必定是师父。看耶律成文的脸色,说不定大军已经收复雁门关,而他却只能守在这死气沉沉的上京皇宫里等着世宗帝的死期,以免皇位旁落他手。
    我希望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是真的,还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耶律成文脸上的表情以坚定自己的信心。
    至于师父,我不是不想他,而是不敢想。在意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地步就有点入了魔障,下意识地想要避免一切给他带来危险的可能性,我不敢多想他,悲惨的往事折磨着我,处在我现在的境况,就算只是想,也怕会给他招来不祥的预兆。
    到了傍晚,季先生来了。
    我自觉已经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他却仍是那样白衣素雅飘飘若仙的样子。
    他开口,很是直接地:“四王子说你不愿配制解药。”
    “……”
    “你一向心善,定不忍看着那些人死在你面前,这一次是真的没办法了吧?”
    我心里一绞,却仍是背对着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徐持带兵驰援,雁门关已经被夺回去了,大皇子也死了,徐持还在阵前斩了辽国的左右将军。”
    我后背一直,心中却哗然一声松动。
    师父带兵夺回了雁门关,我们已经胜了,耶律成文也不能用我到阵前去威胁他了。
    至于我……只要师父没事,无论怎样都是好的。
    激动稍稍过去我才能思考,心中忽的一惊,不禁脱口:“右将军也死了?”
    “不是我父亲,两国连绵交锋,我父亲多年前就战死了。”季先生声音平静,我却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季先生的声音在背后继续:“雁门关之后,徐持继续往北进军,连破数关,现在大军已经往上京来了。”
    我惊震,肩上一沉,却是季先生将一只手放了上来,且立到我身侧,在我耳边说话。
    “你看,他们果然是把你放在心上的,但皇后已经开口了,要在明日用你试毒,若你再研制不出解药救你自己和皇帝,无论佩秋再如何势如破竹,他能见到的都只有你的尸体了。”
    药屉上的黄铜把手如同镜面,我在那小小的弯曲弧面上看到自己变了形的脸,那是一张失了所有生气的面孔,太久没见了阳光的植物那样,只有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眼睛里还燃着一簇火。
    当年的事情我不曾亲历,但那些惨痛从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消除,只要是听过,便烙在我的身体里。
    有些结果是能够预料的,只是无法逃避。
    季先生说得很清楚,只要有一点私心,再无懈可击的人都会有弱点,而那个弱点,是致命的。
    其实我也明白,命运的巨轮一旦开始转动就没有停止的可能,但极其偶尔,夜深人静,我亦偷偷想过万一会有奇迹,会有一线生机,让我能够避过这一切厄运,能够再见到师父。
    这样渺小的一点希望,就像是苦痛中的麻醉剂,在现实里给我带来微弱的安抚。
    但现在,这样渺小的一点希望都消失了。
    3

    奎元三年,武威侯徐持率十万兵马驰援雁门关,仅两日便收复雁门关失地,之后大军继续向北挺进,连破辽国三道城关,斩杀辽国武将无数,耶律成文倾全国军力在城外百里处严阵以待,最后一战一触即发。
    皇后未能等到第二天早晨,当天夜里便亲自带人进了我所在的药室。
    虽是春日,但上京宫内仍旧寒气弥漫,皇后穿一件窄袖夹棉丝袍,右衽盘领,与那日在寝殿中见到时相比憔悴了许多,面对我时,脸上每一条纹路都显露出厌恶与阴冷来,与那日面对她儿子时全然迥异的一张脸。
    我被迫跪在她面前,就有人端过白绫覆盖的木盘来。
    她下颚微微一扬,那白绫就被掀开了,我低头,看到盘中那把淬了毒的弯刀,刀刃在深夜烛光中颜色诡异。
    掀开白绫的男人拿起弯刀,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脑中无限清醒,人反镇定下来,也不反抗,只默默地看着他,那人大概是从未见过这么配合的俘虏,倒是有些愣了,一手握刀一手抓着我的手臂,又转过头去望了一眼坐在高位上的皇后。
    门外传来喧哗,由远及近,最后以紧闭的木门上一声巨响告终。踹门的男人发出一声大吼,我虽听不懂,也猜到是谁来了。
    进来的果然是耶律成文,几步走到我身边,一脚把握刀的男人踹倒在地上,抬起头来对着他母亲大声说了几句。
    皇后站起来,脸色青白地走到她儿子身前,扬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
    声音清脆,让药室内外的所有人顿时跪了下来。
    耶律成文就站在我身前,双拳紧握,皇后又说了句什么,他便慢慢把头低了下来。
    即使我一直都跪着,也能听到皇后因为愤怒而失望所发出的,微微的气喘声。
    耶律成文用手扶住他的母亲,低下头却是与我说话。
    我听到他沉沉的声音:“徐持的军队,已经在城外扎营了。”
    我闭上眼睛。
    师父已经来了,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千里行军,过关斩将,他不但夺回了雁门关,还要将辽国这多年隐患的毒瘤一举拔除,正如他所说的,此战之后,便是一个能够绵延数十载的太平盛世。
    “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官与将士们已起了疑心,父皇明日须得上朝,今晚是你最后的机会。”
    我别过头去。
    他切齿:“母后说得对,我早该狠下心来。”
    他说到这里,突然伸手,一把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地上冰冷,我已经跪得四肢麻木,被他这样突然地提起来连挣扎都不能。
    他把脸凑近我,这高大的男人已经穿上了战甲,铁片的寒气扑面而来。
    我向后仰头,唇上几乎要咬出血来。
    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不做无谓的挣扎,任何示弱或者抵抗都是徒惹人耻笑的行为,平白丢了师父的脸。
    皇后忍无可忍地低叫了一声,抢过弯刀来,刀尖猛地指向我。
    耶律成文抓着我退了一步。
    皇后盯着自己的儿子,怒色溢于言表,再把目光看向我,终化作万般怨毒。
    我被耶律成文抓在手中,心如电转。
    这个男人就要上战场了,他要将我带到哪里,不用说我都能猜到。
    过去种种都是在眼前的,想与不想都能够看到。仿佛还在很小的时候抱着膝盖等师父上山,怎么都不肯离开,一定要等到他身影出现在山路尽头,而他弯下腰来抱我,乌黑眉睫沾满晨露。
    行军路上,我夜夜都偎在他脚边读医书,将军帐里简单如斯,师父坐在低矮的马扎上回复军报,偶尔低头看我一眼,晕黄的油灯光影中目光温柔。
    还有那日,我在林子里耍起赖来,路都不肯好好走,师父便蹲下身来背起我,我在渐暗的暮光中看到他眼里流露出的无奈又亲爱的表情。那是宠着小孩的大人的表情,因为是自己疼爱的,所以总是拿她没办法。
    让我时时想起的,都是些细小而琐碎的片段,而这些,就是我最宝贵的所有了。
    我知道一个人永远都比不上一国的江山社稷,可是在我心里,有一个人比这世上的一切都要重要,比雄伟山河重要,比天下太平重要,比我自己还重要。我只想他好好的,即使那代价是我的生命。
    耶律成文在皇后的怒叱声中抓着我向门边走去,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一室混乱中简短而清晰。
    “放开我,我能够做出解药。”
    耶律成文的脚步停顿下来,脸上露出极其怪异的表情,一字一字地问我。
    “你说什么?”
    我看着他,没有一点退缩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那句话。
    抓着我的手指松了,我挣脱他的掌握向后退去,然后被人从后牢牢抓住,再不能移动分毫。
    4

    药室中灯火明亮,一夜未熄,我被数个全副武装的侍卫盯着择捡药草,配药入汤,居然也做得心如静水。
    天蒙蒙亮的时候,桌上最后一盏油灯也灭了,一缕青烟从乌黑卷曲的灯芯上飘离,我默默地看了它一会儿,门外传来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在极静的清晨里,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耳边上。
    我站起身来,立刻就有人上前一步作势要拉我,但另一个人用手按住了他,我并未理睬他们,只是走到药柜前把头发慢慢绾了起来。
    屋里没有镜子,只有药柜抽屉上无数的黄铜把手照出我略有些变形的脸,我将最后几根头发抿到耳后,然后转身将桌上的药剂捧在手中。
    门几乎是同时被打开的,我被押着走进清凌凌的晨光里,走向我的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可怕的凝重表情,风中传来异样的味道,再走几步,突然一阵巨响远远传来,如同晴天炸开闷雷滚滚。
    我胸口怦一声响,也像是炸开了一道雷。
    “声音还很远,耶律成文的最后城防在百里之外,中原军开始攻城了。”一道平稳的声音。
    我转过头,看到身穿白衣的季先生。
    “季先生,你来了。”我在狂乱的心跳中回答他,奇怪自己居然还能维持平静的表情与声音。
    他答我:“是,我来送送你。”
    他这样说着,目如秋水,略有些黯淡,好像他真是舍不得我,真是无奈的。
    押送我的侍卫明显紧张起来,声音很大地对季先生说了两句话,他只答了几个字,又走上前来,检视我手中的药剂。
    我忍了一忍,终于没能忍住:“季先生,你母亲那样离开你,一定让你很失望。”
    季先生没有说话,拿小指浸入药剂轻轻一点,然后放在舌尖轻抿。
    我又道:“每个人都要做出自己的选择,我知道你痛恨那些做出选择之后却中途放弃的人。”
    他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看我,目色深极。
    我吸口气:“就连师父,也让你失望了。”
    他突然开口:“他原本是可以的,只要没有你。”
    我点头:“是,只要没有我。”
    那些侍卫听不懂汉话,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只急着拿眼瞪我,又对季先生大声说了几句。
    他对他们点头,又退了一步,示意可以了。
    侍卫们再不允许我停留。我被推着向前迈步,目光与季先生最后交汇了一瞬,季先生并没有跟上来,只是立在原地,默默地对我欠了欠身,肃穆而郑重地,像是在表达他的歉意。
    我闭一闭眼,半点不觉欣慰。
    所谓的解药只是半成品,一时的见效是它最大的功用。
    我很快从垂死中醒过来,左手盖住右手手臂上的伤口,黑色的血还未凝结,红色的新血已经跟着涌了出来。
    效果如此之好,就连皇后冰霜一样的脸上都露出一点笑容来。
    服下解药的世宗帝被人扶出寝宫,在最后几步路时推开左右,稳稳地跨出大门。
    还带人上了城墙。
    天色阴暗,但百里之外的鏖战所掀起的火光与滚滚战尘仍旧清晰可辨。
    有人大叫着奔过来,跪倒在世宗帝脚下,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巨响接二连三,风所带来的味道再不是难以辨认的,那是曾经在战场上待过的人都熟悉的硝烟,是战争的味道。
    世宗帝双目如鹰,干枯手指直指前方。
    视线能及之处的所有人都高喊着匍匐在地上,就连皇后都不例外。
    我被拖上马背的时候才明白,这大病初愈的皇帝竟是要不顾生死,御驾亲临战场。
    百里之外的都护城是上京的最后一道防线,当年上京建立之时,周围部落众多,多善骑射,凶悍无比,是以在都城百里之外另建护城一座,以御外敌,之后数十年,周围部落渐被辽国吞灭,但这座都护城却被留了下来,常年驻扎军队。
    王驾进入都护城之时,正是攻城战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都护城有内外两道城墙,内墙高过外墙,王座被设在内城城墙的高台上,视野清晰,战场内外都能一眼看到。
    我被人挟至王座下立着,攻城战如火如荼,投石机投出的火球如白昼流星。箭矢似雨,怒吼与惨叫声连绵不绝。
    世宗帝落座的一瞬间,王座两边即有令官吹响号角,低沉的呜呜声穿透阴云密布的天空,令整个战场都为之一震。
    世宗帝轻轻挥手,守城的辽国将士大声呼应,其声如巨雷连绵,久未出现的皇帝亲临城上,守城兵士群情振奋,外城城墙上原本被投石机砸出的缺口被迅速补上,成桶成桶的热油对着正往城墙根部挺进的铁牛车当头淋下,热油从铁板缝隙中淋到推动沉重攻城车的士兵身上,一路都有人翻滚着跌出来,然后被乱箭射死,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人肉的焦味都仿佛萦绕鼻端。
    冰冷的刀锋与炙热的火,嘶吼连着惨叫,铺天盖地的血,鲜活的人在血泊里挣扎,哀叫,残肢遍野,越来越多的尸体将大地覆盖。
    我用目光寻找,但人海如浪,波涛汹涌,一切都是模糊的。
    阴云益发压低,天色诡异,一个黑色的小点从云层中俯冲而下,眨眼便到眼前,黑色利爪划出数弧寒光,竟是冲着王座来的。
    鹰儿速度惊人,世宗帝身边的侍卫们无不大喝拔刀,我见到它,就像是见到久违的亲人,胸口一紧,嘴里已经哑声叫出来。
    “不要!”
    但刀剑已然齐出,鹰儿险险从雪亮刀刃中掠过,又在一声尖利鹰哨逆风飞走,爪上带着被它掠走的破碎王冠,鹰腹被刀刃划伤,在地上洒下一行鲜血。
    我心中大痛,手向着空中无意识地一伸,却即时被人反扭到身后。
    王座前有人张弓搭箭,但怎能跟上鹰儿飞去的猛势,世宗帝满头乱发一脸铁青,抓在王座两边的双手青筋浮现,显是怒极,一低头,目光笔直落在我的脸上。
    “徐持!”这异邦君主切齿吐出的两个字,无论用何种语言都能明白。
    我转过头去,跟着鹰儿飞去的方向,希望它能够将我的目光带到师父身边,胸口一阵阵翻滚,血腥气已经到了喉头,一张嘴就会喷射出来那样,眼前慢慢蒙上一层血雾。
    “你想见他。”世宗帝开口,竟是对我说话。
    我紧闭双唇,目光紧随着那个盘旋在天空中的黑点。
    “不要着急,我会让人把你送上城墙,让他能够清楚看到你的地方,让他听到你的哀求和惨叫声,让他知道这一切的代价,到时候,你也一定可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他说得很慢,怕我听不懂那样的慢。
    我转头,看到皇帝恶毒而残忍的目光。
    而我居然在这样的目光中,对他笑了一笑。
    “你不会的。”
    第一个字说出来的时候,血就从嘴里流出来了,心肺被痛感割裂至无数片,眼前血雾浓重,世界都是红色的,我可以想象自己的样子,因为所有看着我的人都露出惊怖而可怕的表情,就连世宗帝都不能例外。
    我还想将头转向战场的方向,但已经不能了,抓住我的人在恐惧中松了手,地面上传来水滴落下的细微声响,全是我的七窍中涌出来的血。头低下就再也抬不起来,脚前的黄色土地上绽开无数血墨泼就的花儿,我双腿支撑不住身体,慢慢跪倒在地上。
    许多人拿手来抓我,噪杂声像是从天外传来的,我在渐渐静寂下来的世界中闭上眼睛,血雾化成春日里白灵山上漫山遍野的红花,我看到师父背着我走在山路上,山路窄且长,我晃着两条腿,抱着他的脖子。
    我叫他。
    “师父”
    他应了一声,微笑着侧过头来看我,侧脸美好而刚硬的折线溶在黄金一样的光线里。
    我在这至美的幻想中把脸颊贴到粗糙的地面上,轻轻吐出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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